第103章 宿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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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不许转身。”
“好。”高易寒没有反抗。
“抬起头来。”古衣人依旧举着杀招，缓缓绕到他身前，“我是不是见过你？你腰上这缕琴佩，倒是眼熟。”
“这个呀，前日有肉票上山，教授赏我的，说是楚人的习俗。”高易寒平静地回答道，“我从小就在这寨子里，洗衣做饭从没下过山，半个生人也不认得。姑娘怕是认错人了。”
“当真？你小时候，没有去过佛鼓山，没有为小君子抚过琴？”
“千真万确。佛鼓山，那可是神仙住的地方。我这粗人，哪里通音律。”高易寒哈哈一笑，突说道，“姑娘你可真漂亮，我能回头看看？”
“不许。今日放了那些可怜人，你这土匪心眼倒好。”古衣人收回长气，从青丝上拔下一支银簪，深深刺进高易寒胸口，柔声道，“下山后做点正事，别再跟着这帮畜牲晃荡。废了你的一气灵，这是惩戒。”
高易寒喉中一热，忍着疼痛，将到嘴边的话又拼命咽下去。
他又看见那巍峨的秦王殿了。
“果然是你，小夏。谢谢。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等我吗？”
古衣人已去得远远，银簪还未冷透，高易寒拿在掌心，看得怔怔出神。
那还是少年时的往事。随着母亲不远千里跋涉入关。那是极高的礼节。他见证了唐西达学四君子在戎池共同立下誓词，今后协同并进。
戎池水声依旧，歃血时誓词疑犹在耳。高易寒本能地抗拒这些已经尘封的回忆。
父亲一直教导他的则是，有所背负方能继续前行。
但他更笃信，人应该为了明天而活。
“父亲，连你也选择成为儒僧了吗？”
高易寒回头一看，寨子里已燃起熊熊烈火，浓烟滚滚撑起了整个夜幕。山岗迎面，一个衣着凌乱的农妇撞上来，开口叫道：“荆卿，求你救救我的女儿。”
高易寒问道：“你的女儿？不要慌，你慢慢说来。”
农妇急道：“有人看见她跑进寨子里去了！”
一看见高易寒身后那团火海，情形已是不可控制，她吓得晕了过去，久久不能恢复。
高易寒以长气为农妇灌注，瞧见她女儿的面貌，沉声道：“你且在这里等着，我进去瞧瞧。”
随着吞噬的蔓延，整座大寨在火蛇肆虐显得摇摇欲坠。到处都是带火的木梁和砖瓦，那接二连三地砸得呛人的灰烟，贴着门窗的缝隙往外拼命钻去。
高易寒以神海注视，连破妖火，如溪水直如平地。他看到几间屋子内烧着，却并无半个人影。
“难不成那小女孩早跑掉了，还是那农妇有诈？”
高易寒下意识地往右一跳，只听隆咚一声巨响，方才站立的那块石砖，就被一根倾倒下来的火柱压成数块。
火龙中藏有怒气，绝非寻常雨水可以扑灭。
似乎已经没有时间犹豫。
高易寒迎着火浪，继续朝火海更深处冲去。轻一挥手，琴剑长气为龙，如剑般斩开拦路的障碍。方才的大厅里头还是人语殊响，此刻却是静得可怕。令人赞叹那高妙非凡的放火本事。
热气扑面而来，高易寒只觉眉毛发烫。
终于，耳边有微弱的哭喊声。
破门而入，压制住火势，只见厅中那张长桌下，有一个小女孩正伏在九头教授的尸体上。那两根辫子面对渐渐逼近的火苗，显得无所适从，烟气入鼻直咳嗽不止。
她竟在低声哭泣，哭得哀伤，叫人心如瓷碗。
高易寒先为小女孩挡住掉下的火柱，许久后她才察觉到，转过头颤声说道：“你……你也是来杀我的吗？”
“我来带你出去，你娘在等你。”
高易寒牵起小女孩的手，往外走。可没走几步，就被咬了一口。手背上那是两排整齐的牙印。
“你，干什么，你想死在这里？”
小女孩仍是挣扎，泪眼汪汪：“你别带我走，我要留在这！放开，快放开！”
高易寒奇道：“这胖子是个大坏蛋，你这丫头，真是疯了。”
“你才是大坏蛋，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小女孩叫道，“他是我爹！”
“你爹，他是谁？”
“我爹是这虎口道的茶棚摊主。”
高易寒顿时想通，不单是古衣人，连他也被这狡猾的九头教授给骗过。这一出调包戏可演得真是惟妙惟肖。
“糟了。天魔没死，九头教授也还活着。”
出了火海，小女孩半边衣衫都已被烧透。
高易寒下山去，直奔那虎口道上，那茶棚小店，火烛尽灭空空如也。只炉子上的水还在烧，似乎还没走多远，布旗外一条车辙通往大道尽头。
“他们都逃了！”小女孩哭道。
沿着这条车辙追去，高易寒借着月光，忽瞧见烧水的灶台旁，那一块石砖特别显眼。别处皆是泥脚印踩满，单这一块却是光滑如镜。
高易寒暗自奇怪，退后一步猛踩了一脚，却是坚固。用上气龙，登时便将这石砖踩裂，底下竟露出一个圆形的入口来。便有气种铺设，常人根本看透不得。
“好一窝狡猾的黑狐狸，没想到这小小土匪，也有这样的手段。”
高易寒暗骂一声，抓着墙壁慢慢跳了进去。这条暗道上窄下宽，落地后愈见宽敞。在黑暗中直通山底，走了几百来步，前方有一点白光照来。他正要推门进去，里头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一人哈哈笑道：“还好九头教授早有打算，这山上一寨，地下一窟，这古衣人自负本事，怎么会想得到！”
“这出李代桃僵，羊易牛死的好计，才叫绝妙呢。”另一人发出一声淫笑，“说起来，那胖子的艳福倒真是不浅。不过这回可便宜我老朱了。”
“听说那两头天魔已经被教授驯服，他炼化铸龙到了最后一步了。”
“等到教授铸龙，这里都是咱们的天下啦。”淫笑那人点头道，“走，咱们快瞧瞧去。”
两道脚步声一浅一急，渐渐都消失远去。
高易寒听得分明，这两人正是那无人峰山寨的两大当家妖僧魔道。密道的深处，此刻正是喧腾的鼎沸，与地上的冷清截然不同。他暗暗以长气感应，果然这深处有一道沉沉的气团存在，如同地洞一样深不可测。
高易寒灵感被吞噬，有钻心之痛：“好强的魔气，这，这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越看越心惊，时态超出他的想象，绝非什么小小土匪祸乱，乃是一个神秘妖魔。此时当进，还是当退，若为了荆卿之约，绝不可横生枝节。
“这魔头之气，恐怕不在三折之下，他眼下铸龙将成，无人可敌。”想到此处，高易寒便就要折返离去，“我身怀刺秦重任，肩负天下苍生，不可因小失大。”
火把如林，灯烛似旗，狭小的两层方室内，可见强压后的兴奋和狂喜。每一张桌子，每一块小凳上都擦着火，还有酒水浇下那令人狂躁的冲动。
“九头教授，天下无敌，三个月一折，九个月二折，十八个月三折，今天便是他老人家四锻的大喜日子。”
群盗们搂抱在一起，胯下还有许多肉体扭曲，肆意地狂笑庆贺。
“神功大成，横扫天下！这杯敬教授！”
“跟了教授，以后我们的修为，也没得说了，也要自创一个达学，就叫虎口道达学！”
“兄弟们，我们翻身啦。”
他们用力抽打着，杯盘碰撞之际，琼浆玉露流了一地，味蕾下有许多熟肉在炙烤。
唯一例外的是正中间，那块特殊的原地此刻吊有两个身影，却是异化的天魔被高超养气士用气龙定住，又法绳绑得严严实实。
这两张天魔面孔各异，大概是被抽去了怨念邪气的缘故，正在渐渐恢复人的本貌。一张苍老如松，一张显得洁白。一张寒酸畏缩，壑下老龙吟，一张幽冷傲然，枝头寒梅开。
僧道两人一前一后，携手走进：“教授说了，吃了这两个天魔，就带弟兄们杀入白鹿城，也当个王耍耍。”
一阵狂笑过后，群盗随即止住呼喝，斗室中悄然安静下来。
和尚笑嘻嘻地对首座道：“来迟啦。古衣人，这虎口道新烹的绿茶可还好喝？”
古衣人下山便被暗算，如今气龙被锁，眼下性命攸关，嘴上仍不肯让步：“好喝极了，还有半壶，怎么不拿来都给我喝了。”
和尚嘿嘿笑道：“就怕你一觉睡到明年！”
旁边的店主听了，愧疚说道：“古衣人，老头子对不住你啊，我不该把这天魔的消息告诉你，更不该让你又入了他们的圈套。”
古衣人道：“老伯你不必自责，我知道你是被他们胁迫的。”
店主叹声道：“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道士见和尚两眼冒光，便猜到了他的心思，伸手拦住，叫道：“和尚，这女人的修为远在你之上，你色胆包天也该瞧瞧人吧！这一时快活，就不怕日后被气龙反噬？”
“这一窝都是咱的十指弟兄，我怕什么？”
和尚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臭道士，你个活阉人，这点儿趣味都不晓得，这一世人全白活了。”
“休怪我没提醒过你，你迟早死在这上头。”
“真到了这一天再说吧。”和尚眉开眼笑，“小美人儿，今晚你可就从了我吧！咱们好好双修，一同聚气。”
古衣人啐道：“呸，狗东西！”
“狗东西这就来啦！”和尚毫不为怒，从道士长臂下绕过，满眼淫光狼虎搬扑上前来。
古衣人银牙紧紧咬着下唇，决意放手一搏，今日若不除掉他们，日后等他们融合了天魔，必是变本加厉，愈加无法无天。硬拼，不是这九头教授的对手，也只有借力一条路了。
一念及此，脑中不知为何又想起方才错过的那年轻男子来。当年佛鼓山一别，太像了，可却不是。
店主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叹道：“要是我也有你这么个女儿，可就好了。”
其话音未落，突听虚空中一人朗声喝道：“大夏国师，你比常人多了八个头还不满足，还想奢求有这么个宝贝女儿吗！”
“什么人，出来。”
“易水，荆无棘。”
听到那三个字，店主阴晴的脸上，忽而露出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