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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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沸腾起来,像是有一万只雀跃的鸟在欢快地叫,却又夹杂着啜泣。
他们多是从外省逃难到京,说着天南地北的方言,谢清晏听不太懂,却明白那一张张枯黄的脸上挂着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感激?庆幸?
“跟他们说,”谢清晏对身边几个侍卫道,“这些粮都是幸相筹措的,并非朝廷的款项。”
侍卫们对视一眼,一起冲难民们高声重复谢清晏的话,难民们七七八八的讨论起来,最后竟有几人冲到谢清晏面前跪下,顶着满脸眼泪哭道:
“那位大人筹措银钱给我们买粮...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却...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啦...”
“我们真是畜生啊...”
谢清晏错愕,反应过来他们是把前些日子在此赈灾的幸承错认成了幸世邈,她扶了扶手边的门柱,问面前几人:“他怎么死的?”
几人支支吾吾,羞愧的脸上挂着泪,谁都不好意思开口,其中一人痛哭着起了个头:
“前几天夜里,有一伙军爷闯进庙里...拿着明晃晃的刀让我们滚远些,否则要我们小命...”
“我们几个躲起来了,看着原先庙里面的官爷们死的死,残的残...血把地上铺的稻草都染黑了...”
“然后...然后领头的那位爷就被拖出来了,有人拿着刀问他问题,他不答...就...就...被砍了头。”
四周寂静了,每个人脸上泪水还没干透,却爬满了恐惧与不解。在他们看来这是朝里面的官儿斗来斗去,与他们这些小民没太大关系,可这个好官儿却被一刀杀了,谁也没管,谁也没帮忙。
为众抱薪者,冻毙于风雪。
几人说完后哭得更厉害,一直磕头认错,咚咚作响,仿佛这样能使他们忘记那一晚的软弱。
“停...”谢清晏浑身又僵又冷,她庆幸那一晚在这的人不是幸世邈,可心中的愤恨却从声音渗了出来,冷厉得像是锋锐的刀:“尸体呢?”
事已至此,她能做的少之又少。眼下时局,搅动朝局调查是谁所为绝非易事,只能在将来秋后算账。她也没办法责怪面前几人伸以援手,世间哪有责怪软弱无能的人为什么不勇敢的道理?
幸世邈说过,幸承是他从战场上捡出来的孩子,当时快死了,口中还在念叨着家人。他陪幸世邈的时间远比谢清晏久,两人之间到底是主仆还是家人...谢清晏不敢想了,她不敢揣测幸世邈会多难过。
“尸体...”面前几人将头埋得更低,指了指身后的难民们,嘀咕道:“这就要问他们了...”
难民们脸上的泪干透了,表情麻木,沉默着望向谢清晏。
谢清晏觉得好冷,好像全身血脉都裸露在风雪中,被冻住了,一敲就碎。
她明白了...这些人觉得大官儿们的斗争厮杀与他们无关,死了就死了...死了更好,这些京中大官儿们身上的肉可比死人和小孩身上的肉多,更肥吃起来也更香...
幸承带着人天天给他们煮粥又算得了什么?快整整一年没见过油荤的人,哪还有什么人性啊...
谢清晏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庙中,她能想象,就是在这里,难民们将奄奄一息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人彻底了断,分解,烹煮,贪婪地吮着骨头。
就是这些人...就是这些人...不,这些都是野兽...人只有在吃饱时才是人。
如果那晚在这里的人是幸世邈,他会不会也是一样的下场?被他拯救的人,把他吃得干干净净。
幸世邈难道不懂这些人在想什么吗?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荒唐...”谢清晏扶额,细长的手指遮住的眼,低低地笑了:“他这一生...竟然都是为了你们这种人...”
她的幸世邈,真可怜,真可笑。
却又万分勇敢和伟大。
原来她从不曾懂他。
有的人温柔是因为人情世故,有的人温柔是因为强大——强大到能包容所有丑恶,不需要任何善报。
即使是正确的事,为什么非得你去做呢?你明明可以隔岸观火,独善其身。
因为正确,所以去做。答案很简单,仅此而已。
真奇怪,有些人就是这么别扭,他总是一脸冷漠疏离,顶着一张睥睨众生的脸,去做傻乎乎的烂好人。
谢清晏很想抱住他,问问他委不委屈,被这世道欺负得委不委屈。
“罢了...”她没力气生气啦,也没力气难过,这世上,人能做到的事情真的太少太少了。
她能做什么呢?责罚?激起民怨?将他原本施下的恩情驱散得一干二净?
“继续分粥吧。”谢清晏摆摆手说。
侍卫们应声道:“是。”
闻言,难民们卸下了隐隐不安的神情,自觉散开走远,生怕在此触了霉头,前脚接着后脚挤到粥摊边排队,口中窃窃私语讨论着惹了太子殿下不快,明天还有没有粥吃。
谢清晏脚步虚浮,飘回庙里,心中想着怎么和幸世邈提起此事,思绪方一起头就被其他事压住,无论如何也凝不起神。
太多事了。
得罪了所有的江南士族,如今朝堂上人人都巴不得幸世邈死,有仇的没仇的都上来踩一脚,她要怎么样才能保住幸世邈?
国库有钱了,但东南抗倭战事由谁去主持?时局差成这样,谁还愿为她和幸世邈卖命?就算有合适的将才,又要怎么保证不会再次割据一方?
如果她和幸世邈输了,谢辞盈又要怎么办?他还那么小...他没有母族庇佑,谁会在意一个失势皇孙的死活?
这三年来,谢清晏以为自己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了,可遇到事情她首先想起的还是幸世邈。
但这一次,谢清晏清楚,他没办法了,他自身难保。
“殿下。”
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惊醒了缩在墙角的谢清晏。
是靳微。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在谢清晏身边站了多久。
他眉梢挂着的雪融了,眼尾一片湿润,脸色苍白,仿佛再多站一会儿,他整个人就要跟雪一起化了。
“是你啊。”谢清晏抬起头,拍了拍衣摆沾上的灰尘,缓缓起身。
“回京吧,殿下。”靳微平静得如同毫无波澜的湖面,他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今天,是他为你准备的...登基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