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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乔老爷子悟道坐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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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乔向廷照例去上房请安,叫了几声爹爹,却总不应答。

他推门进去,只见老爹迭伽坐在床上,悄无声息。

他又叫了几声,仍不答应,上前晃了晃,只见他面目安详,全身岿然不动,已然坐化了。

原来老人家夜来听和尚谈禅论道,躺下便酣然入梦,梦境无比吉祥。黎明醒来,他又想起了禅师讲的除人执、我执、法执的话,便迭伽打坐,反复琢磨那句“自净其意”的意思,不觉间便心无杂念,回归本我了,以至于明心见性,观照到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但见肉身一个个从身边闪过,有男有女,有达官贵人,也有莽汉痴女,甚而有牛骡禽鸟,走兽鱼虫,渐渐的,他的意念愈来愈慈悲、平和起来,肉身成了一个跛足道人,正与一个癞头和尚云游四海,他俩一边走,一边唱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众多旁观者听了,都在那里哂笑,有的甚而冲他俩扔石头。他俩也满不在乎,依然边走边唱那“好了歌”。

偶有路人听了,大彻大悟,再也不贪恋眼前这琐屑俗务,以及奢华浮云了,而是敛意息欲,平心静气,专注于行善积德去了。

他俩走至一歧路,那个癞头和尚说道:“道兄,你我一路度化世人,惜乎证悟者寥寥无几,由此可知世人多被物欲所累,非一朝一夕可脱离苦海者。昨夜神瑛侍者已传警幻仙子法旨,招你我回归那太虚幻境,各有差遣,你我就此归位吧。”

说罢,二人身形一晃,只见灵光一闪,都幻化成一团白光,倏忽来至一仙境,但见鲜花铺地,瑞气氤氲,正座处也是一团五彩霞光,那就是警幻仙子喽。

看到这里,乔老头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本来面目就是一团意念而已,——因是善念,故而来到了这妙不可言的仙境,若是一团恶念,那恐怕是要坠入阿鼻地狱了。

他归位后乃知,仙境、凡尘、地狱,都是意念随缘幻化的。时空处处皆歧路,善恶只在一念间。一念善,即是佛,持之以恒可入涅盘境界,盖佛家所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一念恶,即是魔,魔即心中贼,盖“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也,恶贯满盈必入地狱。虽则佛陀说:“人人皆有佛性”,可人自身到底有几分佛性、几分魔性?大概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因世人皆善恶交集,善多于恶,而恶未灭尽,故侥幸投胎为人身;若恶多于善,则坠入三恶道、托生为畜生了。世间有情众生,欲入仙境,皆须不辍修行,直至明心见性才行。

话不繁絮,言归正传。

且说乔老太爷返本复元之后,俗念渐息,俗念灭尽,则血脉即止,由此魂归太虚、往生极乐去了。

乔向廷用颤抖的手试了试老人的鼻息,吓得跌坐在了地上,猛然间,他发出低沉而悲怆的哭声来。一家人听了,惊慌失措,连忙赶过来,才知道老人离世了,一个个爬到他脚下,放声哀鸣。

这时了空和尚走到院子里,对众人喊道:“你等先不要啼哭,切莫惊扰了老人家飞升之路。他一生行善积德,如今无疾而终,本是修来的福分,我正是奉了先师法旨前来超度他的。你等可速摆下灵堂,我就此做个道场,也好让他老人家归位神祈。”

众人听了,心中皆纳罕,这才想起和尚不早不晚,恰好昨日到来,其中必有缘故。又想起他前次来说的话,也都一一应验了,凡事背后因果,不由得人不信!便都止住悲声,开始布置起道场来。

族长乔广善听说了这事,忙赶过来主事料理,乡邻也都来帮忙。乔广善分派村人四处报丧,乔向廷一家只在灵堂内举哀。陈怀玉和青桐都来了,陈怀玉想起老人以前为自己疗伤的往事,直哭得肝肠寸断。周边乡绅听到消息,也纷纷赶来祭奠,就连县尊大人也派人来吊唁。

和尚每日在院内诵经超度。

周边的乞丐、流民闻听这村里有公事,都聚拢了来吃白食,寒窑里的聋哑瘸子和驼背女人,更是早晚靠在这里吃喝。

停灵七天后,乔广善便率人进去与乔向廷商议起灵的事。

众人都说,按时下的规矩,过了头七就可以起灵下葬了,还是让老人早点入土为安的好。

乔向廷再三难舍,大家纷纷说:“至孝者也不过如此。”

又请和尚进来劝,和尚也说:“老人在家待久了,亡灵迟迟不得超度。”

乔向廷听了,也只得依和尚之言,起灵安葬。

送葬者一路迤逦不绝。乔向廷和依莲都哭得走不成路,老魏两口子也悲痛欲绝,都得由人架着,才能勉强行走。

众人帮着将老人葬入乔家老林了。

乔向廷在墓前结庐守孝,和尚也陪他住在那里。

过了五七,烧了纸马,又至七七四十九日,发送已毕,和尚便劝他回家,而他执意要在墓前守孝三年。乔广善听说了,又带了众乡邻来劝,说不可长期自苦,如今在乡下这已是难得的了;依莲带着孩子及魏嫂一家人也都来劝。

乔向廷只得在坟前烧了纸钱,带家人又磕了头,抽抽噎噎痛哭一场,才回家居住。

乔向廷回家,看着上房里空荡荡的,又不禁满眼泪花。他想起了自己管教孩子时老父那怨怒的眼神,还有他气急了也让自己下跪的情形,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死结,不禁反问:“是不是自己忤逆,生生把爹爹给气死了?”

这个恶毒的想法一经产生,便紧紧缠住了他,难以摆脱。可他却又说不出来,只能一个人陷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依莲心疼他悲伤焦灼的样子,百般地宽慰安抚他,天天拣他爱吃的饭食端上来,他却一口也吃不下。

十天以后,依莲看着他枯瘦的脸颊,含泪说:“你心里有话倒是说出来呀,哪怕哭出来也行啊,家里又没有外人,你哭我就陪你哭。你只憋在肚子里,要是憋出个好歹来,让俺娘仨以后怎么活呀?”说完,趴在他肩头上哭起来。

乔向廷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痛苦了,大滴大滴地掉泪,与妻子抱头哭出来了。

载德放学回来,就悄没声地去书房里温习功课,然而翻开书页,看不了几行,就对着上房发呆,他知道世上最疼爱自己的人没了,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心爱的爷爷了,就忍不住抽泣起来。

春草也百般舍不得爷爷离去,每日也沉默无语,足不出户,泪水涟涟。

就连襁褓中的夏叶,这些日子似乎也格外安静,竟然很少哭闹。

夜里,乔向廷躺在父亲睡过的炕上,朦胧入睡,竟然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爹爹的魂魄是黎明时离开的,飘飘荡荡出了房门。他在梦里紧追慢赶,然而两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跑也跑不动;他想喊,张嘴却又喊不出声。他拼了命去追,跑不动了就爬,一路上忽明忽暗,父亲的身影也忽隐忽现,好像跟着两个影子进了一座大殿。

他也想跟进去,却被鬼差挡在外面,他只好驻足静听。只听里面说道:“我已查过功过簿,你俩此行勾来的魂魄,本是个有德行的人。他一生怜老惜弱,多次救人性命,善大于过;且夜来佛门法旨,说他虔诚念佛,多行菩萨道,如此可飞升胜境。待本官请旨,看他可升到哪层境界。”

俄尔旨意颁来,殿内众人跪接,说是此方土地爷升为天神,就此封他为此方土地神。乔老爷子谢恩毕,旋即就有土地庙的两位仙吏飘至,接他上任。

乔向廷见爹爹走出来,赶紧向前相认,然而爹爹到了自己跟前,就像影子一样飘过,丝毫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急忙去追,不料脚下一绊,摔了一跤。他一下惊醒了,却是南柯一梦。

这时,他依稀觉得父亲果真飞升了,成了土地神,一时心中又悲又喜。

第二天清晨,他去倒座房里找了空和尚,对他讲了昨夜的梦,问吉凶祸福。

了空合掌道:“阿弥陀佛!梦是心头想,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我们出家人是相信有灵魂的,有时做梦也如灵魂出窍一般,所见非虚。施主请想,若无灵魂,今生何来念想?令尊一辈子行善积德,如今功德圆满,荣膺神职,修成正果矣。”

乔向廷第一次听他讲法,顿觉心有所依起来。

了空又说:“如今贫僧已完成先师所托,且将去矣。”

乔向廷顿生不舍之情,忙问:“师父哪里去?我家虽粗茶淡饭,倒也还供养得起活菩萨。师父与我家很有渊源,情愿师父长住些时日,早晚也好请教一二。”

了空道:“贫僧从哪里来,仍回哪里去。今后施主若有事,可到观音禅院来找我。”

乔向廷猛然想起一事,趁此时忙问:“师父自上次来到我家,所言皆中。小人十分敬服。今想烦请法师,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孽子,在读书上可有什么进益?以后可有仕途官运吗?”

了空合掌道:“这孩子心地善良,质地清纯,本来是可造之材。只是生于末世,时运不济,未免命运多舛,他离魁元仅一步之遥。后来者亦可造之材,若能向前一步,拨开云雾,也是一番新天地。”

乔向廷赶忙问:“这话怎么说?什么叫命运多舛?要紧么?有碍前程官运吗?如何才能向前一步?”

了空道:“命本前定,运可后争,争须具备天时、地利、人和。奈何当今朝廷衰微,文曲星暗,若抱残守缺,不知变通,反遭其累。不若效后来者弃旧就新,再造乾坤。”

乔向廷忙问:“后来者是谁?怎样拨开云雾?”

了空笑道:“后来者亦一正一邪、又喜又忧。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一切随缘去吧。”说完,闭目参禅,即入三昧。

乔向廷本待追问,见他已自入定去了,只得作罢。

一个时辰之后,了空从三摩地起,用罢早斋,拿了禅杖,就此告辞。乔向廷和老魏送到他村外,看着他飘然去了。

这里各自回房,乔向廷向依莲说了昨夜梦境,又说了和尚的话,执意要到西岭土地庙里上香。依莲为了让他心安,忙与魏嫂准备供品、纸香。乔向廷去土地庙祭祀了一番,又默祝爹爹仙境诸事顺遂,方才回家。

当天夜里,乔向廷早早在上房里睡下,盼望能再梦到父亲,然而昏沉沉睡了一夜,却没有做梦。一连数夜,他都在上房里坐卧,却总没再梦见父亲。

后来他坐在太师椅上,静静思忖道:“不能老这么昏昏沉沉的了,老让一家人走不出丧亲的阴影,这不是正道!”想到这里,他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看天,恰是天气晴朗,风轻云淡。他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地里的庄稼已好久不去侍弄了,棚里的牲口也好久没去瞅一眼了,这些都是往常自己天天都要去看的。

这时老魏刚好进来,冲垂花门里喊“东家”。他迎出来,就见他领着族长家的账房先生老田,正站在前院等着里头回话呢。

他咳了一声,两人见他走出来了,都很高兴。

老田忙躬身施一礼,说了族长问候他的话,然后送上一幅字画。乔向廷见是一幅中堂,忙与老魏展开看时,原来画的是远山近水,水面用工笔描了一片莲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争奇斗艳,露珠在莲叶上滚动,娇艳欲滴;顺着碧水远去,是大写意田野、乔木、晴空。

乔向廷忙问:“哪来的好画?这样惹眼!”

老田道:“这正是我家三姑爷的大作。老爷说,前番钱千总说要去拜访三姑爷,二姑爷也掐着日子去了,顺便带回来两幅画。三姑爷说了,一定要转赠您一幅,请您斧正呢!”

乔向廷十分感激,连声说道:“哦哦,尚先生还想着我呢,实在是受之有愧,无以为报。”

老田说:“老爷说了,打发我过来看看你干啥呢,他老人家想为您解恼,馆子都订好了。”

乔向廷哪有心思吃饭?嘴里说:“我家里的事,前番多劳族长操心,我该请他,好好答谢才是。只是今儿不得闲儿,实不相瞒,我已盘算好了,要去拜访油坊里的师傅,好歹先把作坊开起来。嗯,改天我一定请他老人家,到时你也要去噢,陪他喝两盅。”

老田还待说什么,乔向廷已拿定了主意,执意推辞。老田见他主意已定,只好回去向族长回话。

乔向廷把画拿回屋里,要依莲好好收起来,说:“这虽不是什么名作,却是尚先生的一片心意,咱得好好保存,可别让老鼠啃了,不然就辜负来他的心了。”

然而他们却不知,如今尚璞夫妇的一幅斗方,在市面上也已价值不菲了,更何况是一幅中堂呢!

欲知尚璞何以成为丹青高手,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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