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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贤良者愤世嫉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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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县官告辞走了,钱易先起身向哥哥动问家中老人安好,乔向廷和依莲都说好。钱易道:“他老人家菩萨心肠,怜人胜过爱己,已是了身达命的人,自然福寿绵长。”

乔向廷问起他家中光景来,钱易叹口气说:“唉,我离家时只十二三岁,等我辗转回到家乡,因刀兵交加,到处生灵涂炭,祖父也亡于战乱。我无家可归,恰逢水师招募水勇,我便又吃粮当兵去了。早先多亏了尚先生教我读书,水师提督彭大帅见我识文断字,就令我到他的旗舰上侍奉。在那里又遇见了郭先生,他爱我写的一手小楷,便又荐我到曾大帅帐下誊抄文案,恰好李大人也正在曾帅幕中,见我生的伶俐,便留我在他身边使唤。前番他做了剿捻钦差大臣,令我随军听用。如今左大帅督师西进,让我做了一路押粮官。前一队粮船才去了几日,又来信说军粮吃紧。因我这一队遇着逆风,耽搁了一天,催促文书便似大风一般刮来。唉,难怪人言乱世家书抵万金,你我兄弟,见上一面也恁地难!”

乔向廷说:“我万万没想到能跟兄弟在这里相见,也是上天庇护,你写一封信,便让那县尊大人如此恭敬。昨夜我和族长老员外还说呢,愿你官运亨通,能做个管官的官,只要头上有红顶子,就能替天下穷人做主。”

钱易笑笑,说:“他哪是看我头上的顶戴?我在他们眼里怕是连铜钱眼儿也不如呢。他们是看那个送信的穿着黄马褂,故而不敢怠慢;又看了信,见我是钦差李大人亲信,所以对我高看一眼罢了。”

乔广善笑着说:“嗯嗯,这个我懂,他是看你背后的贵人面上,才对你卑躬屈膝的。”

钱易点点头,说道:“正是。我军旅中,也遇到了好几个贵人:最早是彭帅,他与我有眼缘,所以才从小舨船上简拔我到了他的旗舰上,不然我早充做炮灰死过多少回了,那样也就难与李大人相识了。”

乔广善听了,说道:“嗯嗯,有贵人撑腰,怪不得那个兵勇敢拿着马鞭子指指点点的,一路闯到了大堂上呢。当时县尊大人正过着堂,见了不但不怒,还把他请到了后堂用茶呢,呵呵。”

钱易问道:“怎么?正赶上县尊升堂,邀你们旁观审堂问案么?”

乔广善还未开言,魏嫂见馆吏不在跟前,左右并无外人,就粗门大嗓地说:“军爷呀,您是不知道呢,他哪里是邀俺旁观?就是正在审问俺们呢!得亏您的人来得巧,要不然,我的娘哎,可要了亲命了!”

乔向廷赶紧做噤声状,看看门外无人,才说:“这世道真是好人难做。县太爷本想诬良为盗,任凭我喊冤叫屈,他也只是一声打。酷刑之下,南牢里屈死的冤魂不知有多少呢!”

钱易大怒,就要着马弁招县令来问,乔向廷赶紧拦住,说道:“这是哪里话?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虽然他惧怕你一时,难道你还能在这里驻扎一世不成?依我说,他既然愿意买你的面子,咱们好歹也别捅破这层窗户纸,还是和和气气的,图个长长久久、相安无事才好。”

乔广善也说:“说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得饶人处且饶人。以后只要有你罩着,他也不敢对咱爷们怎样,何必当场争辩是非曲直?”

钱易想了一下,说道:“也罢,好歹给他留些体面。以后若再有些马高镫短的,哥哥就写信到淮军中告诉我,我豁上这副顶戴不要,也要取了这赃官的狗命!”

乔广善说:“有昨儿这么一场,他赶着巴结你还来不及呢。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谁不想抬李大人的轿子?”

乔向廷也说:“嗯嗯,今天我算是开眼了,兄弟你说曾遇见过好些贵人,岂不知你也是我们的贵人呢!以后你到京城里当了大官,我们也算朝里有人了。”

正说着,馆吏进来续茶,端上几盘点心来。

钱易招呼大家喝茶吃点心,差役来报,说有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大呼小叫着要进来见千总大人,被门役乱棍打出去了。

钱易纳闷,说道:“我在此间别无亲友,是什么人要来见我?”又对差役说:“我又不是什么钦差大臣,用不着拦门挡路,叫他进来就是了。”差役赶紧又跑出去。

片刻功夫,从二门气呼呼地进来了两个人,头一个钱易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地保李老四。

乔广善见是李老四和老田,就说:“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两个。二姑爷与千总大人也算是故人了,那年我家摊上事,多亏了大家一起谋划,千总大人和二姑爷合演了一出戏,才保全了小女性命!今儿你既然来见千总大人,还不跪下磕头?”

李老四在门外挨了两棍子,心里正有气,本想见了故友先告状的,然而一见钱易顶戴花翎,八面威风,顿时没了气焰,又加上岳父说了,不由得就跪下了,老田也赶紧跟着跪。慌得钱易赶紧扶起李老四,说:“都是故人,何必多礼?多年不见,地保老爷还是这么精爽!”

李老四说:“可不敢叫地保老爷。大人今非昔比,您老已是六品的顶戴,您才是实打实的老爷,吓死小人也不敢在您面前自称老爷。……只是见您一面也难,门上的人好难说话,一言不合就打。我只说我是千总大人的朋友,他就说他还是玉皇大帝的亲戚呢。他哪知道我真是千总大人的朋友!”

钱易道:“呵呵,何必和小人一般见识。他这里官老爷来来往往的,见的大官多了,故而目中无人。我带的兵勇对百姓倒还和气,我拘禁得他们也紧。哦,对了,看你二人匆匆忙忙的,何故到此?”

李老四长叹一声,说:“嗨,真是一言难尽啊!”然后就把他与老田如何进城找乔向廷的事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他和账房先生连夜进城,直奔县城几处勾栏瓦舍去找。城东的戏班子原是跑场子的,已到外地去了;另几家也寻遍了,都不见彩儿和乔向廷的踪影。

没奈何,他们来到运河码头附近的一家戏班子,却赶上他们去贝勒爷的门人金老爷家里赴堂会了,说是为了给金府老太太庆八十大寿,专门排了一出偷桃的戏。他俩倒是听店铺里的伙计说,这家戏班子新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嗓音、唱腔、伴相都很好,班主拿她当宝贝似的,必定带她到金府去了。

他俩就打听着去了金府大门口,只见里里外外灯烛辉煌,门口有两个奴才专门收分子,他俩本也想充作拜寿的客人混进去,却被一个管家模样的人看出来了,问东问西的,先让他俩随份子。他俩无奈,才说是找人的,那管家立马变了脸,招呼几个奴才一路推搡着赶出来了。

他俩只好回戏班子等着,直到三更十分,一班人才无精打采地回来。

他俩也没见着乔向廷二人的影子,只好上前打听新来的闺女在哪,没想到班主一脸丧气,气呼呼地让跑龙套的人把他俩撵出来了。

来到外面,跑龙套的才说:“唉,班主新招来那位姑娘,本是江南逃难来的,只有十三四岁,是个雏儿,被金老爷相中了,强留下过夜。班主如何高兴的起来?”

他俩听了这话,半天不则一声。

那跑龙套的也一脸惋惜,摇着头说:“好端端的一个黄花闺女,就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给糟蹋了!”说完,垂头丧气地进去了。

他俩无处可去,只好在街上一家破旅店里猫了一夜。

天明以后听说运河里又来了一队运粮官船,押粮官是个千总,被县令请到馆驿里坐席去了,又说这个千总是南方人,曾在本县乔家村呆过,今日登岸正是为会他哥哥的。李老四猛然想起以前的钱易来,心想必定是他,此番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他一面,一者答谢他出手相救妻妹的事,二者告诉他孙骡子卖女儿的事,三者告诉他金老爷霸占少女的事。再者,没准故人相见,会有赏钱呢!然而县驿馆本是官老爷们来往栖息之处,岂能容他乱闯,所以他俩在门外挨了几棍。

钱易听了他们这一番遭逢,连连叹息,本欲整饬一二,奈何自己只是个军官,于地方上的事原也不便插手太多。李老四见状,也只得作罢。

乔向廷向李老四说了他和老魏半路被官府锁拿,幸被钱易所救的事。李老四说:“怨不得到处寻不到你俩,却原来无缘无故被官府抓走了,上哪说理去?”

钱易道:“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的,愈加不讲法度了。唉,漫说你我,就连曾大帅,面对这纷乱的吏治,也只能屈就。——我听人说,他老人家为了能从户部拿到军饷,多次答应户部主事们抽头,最后拿到手的不足五成。即便如此,他老人家还说不管上面抽多少,求人办事该送还得送,好歹下面还能得一点,总比没有强。从这些事上可知,如今是无官不贪……”

李老四道:“是呀是呀,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有官就有钱,有钱就有官。别的不说,就如咱这县尊大人……”

他用手指了指外面,压低声音说:“这位县太爷,也是捐官捐来的呢。我听平时相识的差役说,县太爷也精打细算呢——他得算计买官花了多少钱,每日须刮多少地皮,几年才能回本儿。”

依莲不随便插言,此时却忍不住了,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像这样的官,能为咱百姓做主吗?怪道他要诬良为盗呢。官家难道就不知道这个理儿吗?”

大家也跟着叹气。

钱易道:“嫂子问的好,官儿原是不能买卖的,可是时局艰危,国库空虚,既要平乱,又要御侮,哪有银子充饷?只好大开捐纳的科目,拿顶戴换银子。”

乔向廷说:“官家这真是头疼治头,脚疼医脚,钻头不顾腚了。”

钱易说:“这也是无奈之举。想当年曾大帅奉旨在家乡办团练,朝廷一两银子也拿不出,曾大帅只好自筹饷银,其中一项就是报请吏部,要了数千张‘部照’来——‘部照’就是做官的凭证,一个不入流的从九品官,也卖到几百两银子。买的虽然大多是虚衔,然而有钱人因一直富而不贵,所以也很看重这虚名,头上的顶戴,足以光宗耀祖了!再者,过后还可花钱补授实缺呢!”

大家听了,这才知道官儿也是可以买卖的,都唏嘘不已。

钱易见大家都长吁短叹的,便满脸正气地说:“平心而论,官者,百姓之父母、朝廷之柱石也,要想当官,还得靠真本事博取功名才对。要么去考,要么投笔从戎,拿军功来换!像咱老百姓,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幸好自隋朝以来就开科取士,给了天下读书人一条出路。故而天下士子,皓首穷经,也要立功名、慰平生。咱们这些正直敦厚之家,就应教诲子弟,靠自己的本事谋条出路,为国尽忠,为民效力!”

他这些话,把乔向廷说得心神激荡起来,他一下想起了儿子乔载德,暗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去考科举、博功名,到时做一个为百姓做主的好官、清官!

他这样心潮澎湃,不防老田似乎发觉了他的心绪不宁,就说:“向廷小员外如今家境殷实,子弟中也可以有人出去做官。咱也不必皓首穷经的,蓄足银两,捐他一个一官半职也就是了。”

乔向廷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觉得老田那是看不起自家孩子呢,此时他是最鄙视捐官的。但当着外人的面,乔向廷也不好直说鄙视捐纳的话,只得没话找话地说:“唔,前些年去咱那里巡视团练的县太爷,那时我听说他是科举出身,也不知如今他到哪里去了?”

李老四说:“我听下乡的衙役说,他因处置洋人的事不力,被告到了抚台那里,因那事丢了顶戴。”

乔广善叹道:“唉,洋人,又是洋人。咱大清国,到底是洋人说了算,还是朝廷说了算?真是内乱未平,外患又起,永无宁日!”

钱易也点头叹息。

乔向廷对钱易说:“时至今日,除了贤弟你,我还真没听说有哪几个是好官呢。”

钱易道:“有是有的,比如我刚才提到的彭大帅,还有郭先生,都是清官、好官。”

乔向廷忙问:“这位彭大帅既然是你的恩主,你可得好好结交他——要是没钱,就跟我说,我哪怕卖房卖地,也要供兄弟使费,让他关照你,一路高升。”

乔广善也说:“是呀,是呀,如今这世道,没有贵人相助,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钱易笑道:“诸位不知道,彭大帅是不爱钱的。不过彭帅倒是有个雅好——喜爱字画,他自己也擅长丹青,他画的梅花,远近闻名。”

乔广善听了,抚掌大笑,说道:“哈哈,你可说着了,我也有书画高手,只需涂鸦几笔,就可让人过目难忘。”

钱易听了,眉目一挑,问:“噢?还有这样的高士?”

乔广善笑道:“不光有,还和大人您颇有渊缘来。”

钱易听了,心中更加纳闷。乔广善捋捋胡须,笑眯眯地说出一个人来。

欲知他说的是哪个,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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