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污吏逢迎上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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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闲了,乔向廷却忙起来。原来,时值咸丰爷驾崩,幼帝登基,两宫太后垂帘,朝野上下人心不稳,官府上下再三晓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要效忠君父,安分守己,做忠顺良民!并要各乡村严行保甲连坐法度,以防刁民通贼谋逆,亦要加紧操办团练,以备平叛除乱!而地保李老四使唤乔向廷使顺了手,无论遇见什么事,总要找他跑腿代劳,把乔向廷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天,李老四兴冲冲地来到岳父家,说新上任的县太爷将亲临乡下巡视团练防务,并弘扬礼教。巡检老爷令各乡举荐数名地保和团勇到镇子上接受检阅,他已由乡约举荐了,这可是与县太爷面对面的机会,也是他李家从未有过的荣耀呢!
乔广善听了,也为女婿高兴。
当说起本村团勇人选时,乔广善道:“那就乔向廷吧,这孩子够机灵,去了多少能帮上你的忙。”李老四点头称是。
当李老四兴冲冲地告诉乔向廷这个好消息时,不料他却摇头推辞说:“不行,不行,我胆小,怕见官,去了舒不开身子。”
李老四有些扫兴,没好气地说:“怕什么,有我呢。你跟着我,还能有亏吃咋的?”又说:“到时你有啥不懂的,只管问我好了,让你看看我见官的本事!”
乔向廷还要推辞,李老四沉了脸,说:“有这样的好事,本以为你会感谢我呢,没想到你却这样。哼,别不识抬举了!”
乔向廷不敢再犟嘴,赶紧说了几句感谢的话,李老四这才又欢喜起来。
乔向廷回家和爹爹说了,乔老头也愿意让他出去见见世面,还让他把上次受奖剩下的碎银子也带着,说出门在外用得着。乔向廷收拾了包裹,向东家家借了一匹骡子骑着,跟着地保一起到巡检区去了。
李老四先领他去见乡约,乡约又领他们去见巡检老爷。
他俩都曾见过巡检的,那是在村围子合拢时,巡检与县衙典使去喝了完工酒的。这时,巡检老爷正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后看文案呢。
乡约施礼毕,巡检从眼镜框上看了他们一眼,李老四和乔向廷赶紧打千儿,巡检一摆手,意思知道了,仍低头去看文案。
原来是县里来文,要各巡检区先行肃清流寇,以免太尊驾临出纰漏。
巡检看完了,就唤人将公文誊抄数份,送至各乡约,经保甲晓谕各村知晓;又令各村团练长加紧操练。
那文员誊抄完毕,顺手给了跟前的乡约几份,乡约又递一份给李老四。
李老四接了,又递给乔向廷,要他赶回本村找族长,叫人誊抄数份,再分送他所辖的那几个村里去。
乔向廷不辞劳苦,当即往回送。
待他返回巡检区时,李老四告诉他,他已向巡检老爷举荐了他管茶水的差事,但凡上头来人,或巡检老爷招人议事,都要他在旁伺候茶水。还说:“这差使不累,你算是在巡检老爷眼皮底下做事的人,若干得好,保准讨大人喜欢。”
乔向廷赶紧道谢。
李老四却又懊恼地说:“唉,我却摊上了个苦差事,巡检老爷要我天天到校场点卯,课考操演。这是费力不讨好的活儿,一点油水也没有,累死个人!”
乔向廷再三安慰他,夜里花了十个钱,请他吃宵夜,李老四心情才略微好转了些。
且说巡检老爷,因县太爷亲来视察,他心里很是忙乱。第一件让他为难的,就是没多少银钱可用来接待,——自从办团练以来,辖区内乡绅大户凑了些钱,如今已所剩无几了。为了迎接县尊大驾,他又召集众乡绅商议,想另募捐些银两,然而乡绅们已大不如从前爽快了。巡检好说歹说,大家勉强凑了十几两。然而要办一个像样的接待公事,着实捉襟见肘。第二件让他为难的,就是巡检署太过破旧简陋,县尊大人第一回来,无处歇马。
如何才能办得好呢?他思虑了半天,也没理不出个头绪来。没奈何,只得招乡约、地保、团练总长等一干人商议。然而大家也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个个缄默不言。
巡检急得一筹莫展,他也拿捏不准靠什么讨好大人,因为这里一无所有啊,就那十来两银子,别的暂且不说,就连供大人吃一顿像样的饭怕也不够;再者说,谁也不知道县太爷的口味轻重。
后来,还是李老四出了个主意,说:“若论吃喝,这辖区内无外乎张大户家最讲究。他是远近有名的乡绅,与贝勒爷府的门人金老爷走得最近,他去年才送去了晚生帖子。他家广有田产,镇子上也有好多处买卖铺子。家里只厨子就雇了两三个,一年就是无事,肉也要上千斤;采买食材,也要赶四集,买最新鲜的蔬菜水果,肴馔就更不用说了,都是上好的。要是能去借了他家的厨子来,保管能置办上等的酒席。”
他说的张大户,是他连襟张有财的一个本家,此前张有财曾带他去拜谒过的,所以知道这些。
巡检老爷听了,觉得很有道理。然而又一皱眉,说:“他家我是知道的,只因他与贝勒爷门人有旧,所以成日介鼻息干天,眼里哪有我这等小吏?即便肯借厨子,如今尚难说在哪里安席、用膳为妥。诸位,你看这破地方,除了长条凳,就只有这两三张破桌子,县尊来了咋坐?怎吃的下?还有随员,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站也没处站,坐也没处坐。行辕所在若无着落,其余都是空谈。”
大家纷纷说:“是呀是呀,有了房子才好布置。”
李老四却不愿轻易放过这个献殷勤的好机会,连忙说:“莫不如一发借了张家的吧,他家有一处园子,收拾得很是精致,正厅偏房算上,也坐得下四五十人,索性一概委了他家做接待的差事,这在他家原也算不得什么难事。我多曾去拜会他,如今我也可去求他一求,就说县尊大人听说他家园子好,特意关照下面说要去观赏观赏的。我料他总不会驳太尊的面子。”
巡检很高兴,说道:“嗯,多亏了你有这门好亲戚,那就仰仗老弟你了,拜托拜托!”
李老四顿时觉得脸上有了光,腰杆子也直了。
巡检老爷又说:“咸丰爷驾崩,朝廷严禁宴乐,好在已过了屠宰禁期,酒菜上可以略丰盛些。”
李老四道:“这个自然,就算满汉全席,他家也能做得来。”
巡检听了,喜不自胜,说道:“这就够了!就这么着了,伙食求他家采办,招待就统统包给他好了。”
他又对众人说;“另还有一些杂事,校场要扎彩棚,铺地毯,——地毯可别用大红的,那就犯了咸丰爷孝期的忌讳,看台上要借一些整壮些的桌凳摆上,桌上也要铺些毯子,彩棚三面也要挂些围帐,哦,鼓乐倒可省了,这时候尚不可奏乐,然而可多放些炮仗……”嘱托已毕,众人散去。
巡检老爷独留下几个心腹商议道:“县尊大人初次来,总还要送他些人情,可这里又没什么好东西可拿。送银子?这自不消说!县里为赞助团练操演,拨来五十两,那就返他三十两吧,这是当今的通例。要说的是咱自家送多少,去哪里淘换呢?”
心腹说:“先别顾及太多,此番花销从哪里来,那也只是后话了。如今先打发县尊高兴要紧。你我这差使当得是否稳当,可都在他身上呢!”
巡检点头称是,说道:“如此,总共拨来五十两,全返了他罢,下账时仍给县主簿开具五十两签收票据。所有开销,都先赊着,过后各乡敛厘税时,多加些火耗。嗯,还要着落在乡民身上,才是千妥万妥的!”心腹点头称是。
恰好外头差役又送进滚单来,说县尊五日内必到,巡检急令李老四去央求张大户。
单说李老四,带着乔向廷去拜会张大户。
那张宅实在宽阔,俨然达官贵人的府第。
因李老四曾跟着连襟张有财来过几回的,门上的人倒也没怎么难为他俩,领着穿房过厅,很快见到了真佛。
磕头请安毕,李老四说明了来意,张大户半趄在罗汉床上,笑盈盈地听着,却并不松口答应这差事。
乔向廷偷眼看这位乡绅,见他年纪也不算大,仅仅二十出头,——概他原是家里的少爷,因去年刚死了爹,就由少爷变成老爷了,他家是周边有名的大户,人都称他爹为张大户,如今他爹死了,他做了老爷,十里八乡的人便又称他为张大户。
你道这张大户为何如此富足?原来他是当地一霸,平日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不仅霸占了数百亩良田,还养了十几个不务正业的人做打手,在镇子上开赌场、办妓院。这几年又堂而皇之开了烟馆,官差们不仅不拘禁,反而时常光顾那地方。
他越有钱,就越攀附权贵,他深知自家的发迹离不开贝勒爷门人金老爷的庇护,因而千方百计奉迎他。
他花钱建那个园子,就为了承奉金老爷的。每年春暖花开时,他总邀金老爷来这里小住几日,不禁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还搜罗女人伺候他,其中不乏妓院里的风尘女子。张大户甚而还想烦请金老爷邀贝勒爷赏光来一次,那在乡下乃至城里可就轰动了,哪个还敢对他侧目?
然而最近金老爷却来得少了,因他不缺女人了,且睡得都是黄花大闺女。这些黄花大闺女来自何处?原来,金老爷那数百亩田地上,也有几百佃户,家家都拖欠着租子,那些穷人越穷越能生,儿女一大堆,凡有女儿要出嫁时,他就令管家带着打手去勒逼地租,要么用女儿顶债。那女儿都是许了人家的,穷人岂敢悔婚?佃户们越哀求,打手们就越暴戾,于是管家便出面说和,劝金老爷开恩,让女儿出嫁前陪他睡几宿,抵顶累年租子的利息。佃户们逃又逃不掉,还又还不起,只得瞒着女孩的婆家,忍辱让女儿陪睡。故而金老爷近来很是劳累,哪还有闲工夫来张大户园子里玩?
张大户的园子闲着,他也一直瞅寻邀请哪位达官贵人光顾呢,不想县尊大人要来乡下巡视。他心里自然愿意逢迎,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只在那里故作矜持。
这个当儿,乔向廷偷眼观察张大户的模样,但见他长得脑袋圆圆的,耳朵耷拉着,鼻子翻翻着,嘴巴撅撅着,俨然一副猪头模样。他觉得好笑,又怕被人发觉,只好硬憋住笑意,没有出声。
张大户不即刻应诺正事儿,却“王顾左右而言他”,说起前天他去城里给金老爷请安时,金老爷亲口对他讲的话:这里的县官是贝勒爷府上包衣奴才的奴才,乡下要有什么事,只管拿片子知会他一声。结论是:县尊见了他本人,也要服服帖帖的,凡是本县地面上的事,没有他摆不平的。
李老四见他摆谱托大,心里不免打怵,怕他不答应,自己回去没法向巡检老爷交差。谁知张大户话风一转,又说道:“方才你说县尊视察团练防务,又来给贞洁烈女立牌坊,这都是恩泽地方的好事。我本是贝勒爷门人调教出的乡绅,哪能不出一份力、尽一份心呢?莫说厨子园子,就是到我府上来吃住,也是应该的。”
李老四听了,喜得屁不在腚里了,忙给他磕了几个头,然后拉着乔向廷告辞,回去向巡检老爷报喜了。
巡检老爷得知张大户同意代办招待事宜了,心下大慰,便把心思都放到操练团勇上了,再三训诫底下人要下苦力操演。
而李老四出头办理接待大事,本意是为了讨好巡检大人,替他排忧解难,又可借此帮办采买事宜,从中捞点油水的,不料巡检老爷因招待的事已然无虑了,反而把他拘紧在操演上了。
更令李老四沮丧的是,有组团练长操演时不慎跌伤,被送回家了,团练总长见李老四是地保里最年轻的一位,便让他充任团练长,代他操演了。
这可更苦了李老四,因他素日不惯劳作,哪吃得了这样的苦?然而既然团练总长看中了他,便再无还转的可能,他也就不敢怠慢,每日咬牙与团勇们摸爬滚打。
几天下来,他浑身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亏他带来了个乔向廷,与自己同住一屋,夜夜为他捶腿敲背。饶是这样,他仍吃不消,水米也不想用。亏了乔向廷出钱买酒买肉给他吃,这才稍有缓解。
每当李老四酒足饭饱,躺在床上歇着时,他就暗自庆幸:“有这么个勤谨机灵的小伙子在跟前伺候,这可真是上天眷顾自己啊。不然,连个趁手的人都没得使唤,那可就更惨了。”这时他才知道,尚朴说得没错,带着乔向廷出来,自己还是沾了点他的好运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