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办军粮两家结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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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且说地保李老四回到家中,心里仍惦记着包办军粮的买卖。他再三合计,那个酸秀才老说乔向廷出门会有好运,可他只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又怎能帮自己兜揽生意呢?嗨,还是先凭着连襟的情面,去探听一下虚实再说吧。要是把生意揽下来了,再叫那孩子帮着看秤守仓,必能顺风顺水。
他合计来合计去,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令老婆打水洗脸,略吃了些点心,揣了几块银子,骑上自家那匹大青骡子,匆匆出了门。
来到村口,他暗自盘算:“是先到省城见连襟讨封书信呢?还是径自去县城找韩三爷呢?连襟的书信倒是好写,可等着赶回来,只怕不赶趟儿了。莫不如就打着他的旗号,径直去找韩主簿吧,到时见缝插针,也好捷足先登,免得被人占了先!”想到这里,他策马扬鞭,奔县城而去。
到了县衙大门外,但见差役们威风凛凛,李老四不敢擅入。他踅摸了一会儿,便到门房里打听韩三爷所在,对人自称是主簿的远房亲戚。门房的差役听了,说道:“天天来找他的亲戚多了,谁知道哪个亲哪个疏呢?你要有功夫,就在门房外边等着吧。”
李老四直等到日近中午,饥渴难耐,便又去问差役。那差役把帽子往桌上一掼,沉着脸说:“你这人真絮叨,你不见爷公务繁忙吗?哪有闲功夫管你这些烂事!”
李老四做地保多年,也经过一些事情的,知道衙门里的人难缠,就陪了一万个笑脸,低声下气地说:“爷受累了,麻烦您进去通禀一声,就说韩三爷的故人好友,专程前来拜访,烦他出来见一见;或者劳您大驾,领我进去也行。”
那差役没好气的说:“衙门重地,岂是猫儿狗儿都能进的?他老人家事先没吩咐的事,谁敢拿它去惊动他?”
李老四问:“敢问爷,韩三爷一般几时有空闲?”
门差一瞪眼说:“我哪知道,反正这会儿他正忙着。要是……嘿嘿,要是前(钱)儿来,或许有空儿!”
李老四会意,忙去褡裢里摸出一小块银子,递上说:“请喝茶的。”
那差役立马抓过去揣在怀里,堆了笑脸,道:“实话告诉你吧,你在这里空等一年,也未必见得到他的影子,——他来衙里,都是明来暗去的。嗨呀,今儿也该你走运,偏偏遇见我这好心人,告诉你个巧宗儿,这些日子他跟那绿营督粮的王督办在一起,他俩是形影不离的。今儿听老班头说,王督办携韩三爷去漕运码头了,你只管去那里找他,一找一个准!”
李老四闻言大喜,打了个躬,脚不沾地出了门房,骑上牲口风一般往运河渡口跑去。
他来到渡口,进了一个茶馆里坐下,点了一壶茶,要了一盘包子,吃着慢等。茶馆对面就是有名的妓院红莺楼。因运河里来往的船只多,客商常年漂泊在外,多有上岸打尖的,所以红莺楼的生意兴旺得很!里面有个女子名唤紫嫣,是远近有名的粉头,即便是城里的老爷,也是她的常客。李老四心里贼精,他把准了这红莺楼的门槛,盘算着来个守株待兔,必有所获。
果然,不一会儿就见两个绿营马弁策马而来,挎着腰刀,唤出老鸨附首嘱咐一番。俄尔,两位身穿锦衣便服的老爷,说说笑笑进了门。老鸨欢天喜地地接着,高声唤春红,低声叫秋雁,一群花花绿绿的女人出来,簇拥着他俩楼上去了。那两位马弁就在门厅里喝茶嗑瓜子儿。
李老四待里面安静了,便踅进门口,向两位马弁打躬作揖,问方才上楼的可有县主簿韩三爷。不待他把话说完,有一位突地站起身来,猛然给他了一巴掌,把李老四打了个趔趄。那人凶神恶煞般地说:“哪来的野杂种?竟敢在这种地方打听韩三爷,赏你两个耳刮子,叫你长点记性。这里并没有什么韩三爷,只有你老爷我!晓事的,赶紧撂撅子滚蛋,再在这里胡吣,小心爷的鞭子!"
李老四吓得抱头鼠窜,逃也似地来到大街上,定了定心神,才回过味来。
刚才发生的事让他又羞又恨,忿忿地跺跺脚,心中骂一声:“肏你奶奶!老子和你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狗仗人势的东西竟敢打亲老子,这还反了你这狗杂种!老子这就进省城,让连襟捆了你,去蹲两天号子,那时就知道我是谁了!”
想毕,他去酒肆门前拴马桩上解下牲口,刚要跨上去,只见一辆驴车来到门口,车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躬身进了红莺楼。李老四一怔,认得那人竟是乔家村的乔广亨。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生意黄了!原来早被乔广亨捷足先登了。有这个贼精的奸商做梗,生意绝对是没有自己的份儿了。
他懊丧到了极点,想去省城吧,又怕连襟也为难自己。——他知道连襟张有财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若无阻碍,他的一封书信倒是能讨来的;若遇到周折,他便会敲竹杠,虽然是亲戚,但亲兄弟明算账,这是混迹官场的老规矩。
李老四权衡再三,只好长叹一声,耷拉着脑袋回家了。
且说乔广亨,躬身来到楼上雅阁,但见里面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外间是两排圈椅,当中摆着一张花梨木镶嵌大理石的圆桌,几把圆凳;再往里用花格的月亮门隔开,里间床帐齐整,炉内焚着奇香。那军营督办王老爷正坐在圈椅上,一群浓妆艳抹的女人围着他。
韩三爷等乔广亨已有些焦躁,但面上尚未表露出来,一见他来了,拍手笑说:“好了,财神来了!”
乔广亨忙单腿跪下,给王督办请安。王老爷一摆手,让他起身;他又给韩主簿打千儿,韩三爷说:“罢了罢了,不必多礼了。让唱的下去,把紫嫣姑娘请上来吧。”
一群女人飘飘地出去,随即伴着一串环佩齐鸣的声音,一阵沁人心脾的香气袭来,只见一位二八娇娥,长得婷婷袅袅,摇摇地进了门槛,手帕一扬,道了个万福,径到王老爷身边落座。韩三爷大手一挥:“上菜!”瞬间山珍海味罗列上来。
王督办端起酒,眼神却瞟着姑娘,向韩主簿及乔广亨道:“兄弟初来乍到,诸事仰仗两位兄台关照,我这里先敬一杯。”说完,一饮而尽。韩乔二位也起身饮酒,乔广亨殷勤地劝酒布菜。
那紫嫣最是通晓风月场上人情世故的人,一见二位都敬奉这位军爷,便也挨肩搭背地贴上去,向他敬酒。王督办自是海量,一迭声叫换大杯来。酒过三巡,韩三爷向乔广亨使个眼色,二人悄悄退出门外,一齐到楼下吃茶静侯去了。
直到天色将晚,王督办才哈哈大笑着出来,佯醉般东倒西歪。韩三爷和两个马弁赶紧接着。
乔广亨忙去柜上付了五两纹银,又给紫嫣姑娘留了些体己,也忙跟着出来。王督办上了马,对乔广亨说:“好小子,你使诈把爷灌醉了,爷饶不了你!这筹办粮草的差事,就着落在你身上,十天之内,务必筹齐,装船起运。耽搁一天,看爷不揪下你的脑袋!”说完,上马绝尘而去。
这里乔广亨又摸出五十两银票酬谢韩三爷,并说王督办的银子,他已让长子乔慕财送至馆驿了;县太爷那里也自有孝敬。韩三爷颌首,笑眯眯地坐车走了。
乔广亨回到粮行,立即与他的两个儿子商议筹粮事宜。当地的粮商也有好几家,然而大多都囤积居奇。乔广亨所需粮草,共需装数十艘官船,非一二家粮商所能凑齐的;再者,他家粮铺里的人手也不够用,县城里又一时找不到这么多闲汉。
他让二儿子乔幕贵飞马回乡,一来召募些村夫临时帮办,二来就地筹措部分粮草;他和大儿子乔慕财专门留在城里,想办法收购粮商手里的存粮。
不料乔慕贵回乡后,却遇到了好大的羁绊。原来李老四在周边村子里贴出告示,说当下治安要务,严禁擅离田亩,庶民非经报备,离乡流动串联者,一律以通匪罪论处,保甲连坐!他还亲自敲着铜锣,逐村吆喝。如此以来,周围熟悉的村庄,人们都不敢擅离田亩了。
乔幕贵气急败坏,骂道:“他奶奶的李老四,存心坏老子的好事。好,好,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早晚叫你落在我手里,那时才有你好看!”
无奈之下,他急使人给父亲送信。乔广亨听了,也破口大骂李老四不是东西,说要到县太爷那里告他一状,拿问他一个妨碍军务之罪。幸而乔慕财头脑灵活,他虑及李老四的连襟张有财在省城衙门当差,乡下人惹不起,又加上他老丈人就是本村族长,闹僵了大家都不好相处。如此晓以利害,压下了老头子的火气。
乔广亨没奈何,只得让乔慕贵拎着果酒,专程去拜谒地保。乔慕贵耐着性子,去李老四家里把好话说尽,恳请他看在他父子为朝廷效力的份上,出面帮他家张罗一下,还说也只有他能有声望召集众乡邻出来做事。
地保在肚里一轮,觉得自己脸面上已经挣足,军机要务也着实不敢贻误,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到各村贴出告示,说:乔广亨受官府委派,帮办军粮,如今招募人手,经保甲应许者,可去充当粮行伙计;他家粮行许诺,每人日酬一吊钱;各家凡有余粮者,俱须交纳军粮,每石亦比市价多一个零。
此布告一出,充任伙计的人络绎不绝;好多粮商也云集他家商铺。
乔广亨初时不知就里,还欣喜若狂呢,待得知地保的告示之后,气得七窍生烟,跑去向韩三爷说了他的行径。
韩三爷沉吟半响,幽幽地说:“他这是存心跟咱爷们过不去啊!哼,莫不如将错就错,借着他这一说,先把粮食收起来。那时粮草在咱手里,手里有粮,心里不慌。等起运以后,咱再按原先的价格兑付。那些个刁民、奸商,到时若不从,只让他们找贴告示的人要银子好了;再不从,一索子拿了来,问他个聚众滋事之罪。哼,看到时谁还敢他妈不老实!”
乔广亨听了,如醍醐灌顶一般,茅塞顿开。他兴高采烈地跑回去,大张旗鼓做起生意来,凡有兑银的,都含糊其辞说官银来时即行兑付。
李老四本想看他爷们笑话的,没想到如今他们却红红火火地把生意做起来了,心有不甘,便到岳父家里商议。
乔广善说:“贤婿莫怪我说,俗话说民不和官斗,他是受官府委托筹办军粮的,好歹算是官商。再者采办军粮也不是个小事,你打着官府旗号,贴出告示,私定薪酬、米价,到时乔广亨不认账,人家倒来找你讨银,如何应付?贻误军机,罪过不小。这事干系重大,你好自为之吧。”
一席话说得李老四无言以对,自顾低头吃茶。
良久,李老四断然说:“他们粮食又没交到我手里,却来向我讨债,这从何说起?我只说乔慕贵来我家时,当面许诺的,空口白牙,两无对证,怕他何来?只是让他爷们顺顺当当地做成了生意,赚了银子,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再说,他家经商,耍滑使诈惯了的,保不齐这回仍以次充好、缺斤短两。哼,我还得防着他这一手,破了他们的奸滑狡诈才行。绝不可让他白赚了这昧心钱!”
恰好乔向廷放牛回来,李老四听见了他的动静,心中一动,对岳父说:“尚先生说小五这孩子出去总比在家里强,莫不如明儿我就荐他到乔广亨的粮行里去,一边帮办,一边察看,防着这老家伙掺杂使假。”
乔广善听了,便说道:“这个由你,他只要愿意去,我没话说。”
李老四于是唤乔向廷进来,说道:“小哥,你的好事来了!听我说,保管你财运亨通,再也用不着放牛。两脚不沾泥,照样吃香喝辣!要是不听我的,就从岳父家里撵了出去,你家租的地也收回来,叫你爷俩喝西北风去!”
乔向廷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竟一时愣怔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乔广善瞪了他女婿一眼,不悦地说:“你吓唬这孩子作甚?嗨,小哥,不要往心里去啊,你姑老爷和你说着玩的。你回去就跟你爹说,地保老爷要让你出去长见识、学本事呢。你爹要不愿你去,你照样来我家放牛,我家自不缺你一口饭吃。”
李老四见丈人这样说,也笑道:“哈哈,这孩子忒实,听话也听不出个音儿来。我就是说让你去学做生意的,——尚先生不是说,你出门会有好运嘛?这话到底准不准,你出去走走不就知道了!你总不成在这里放一辈子牛吧?要是这样,你多咱出门也是俩眼訇黑。”
乔向廷听了,就低眉顺眼地说:“我知道姑老爷对我好。按照东家说的,等我回去问了爹爹,再来回姑老爷的话吧。”说完,作了一揖,抽身回家去了。
第二天,乔向廷来回话说他爹准他出门了。李老四很高兴,就带他来到了乔广亨的米店里。
乔广亨正忙得不可开交呢,见李老四来了,也不好慢待。李老四开门见山,指着乔向廷对他说:“我听说你老这里忙得很,所以一直替你张罗伙计呢。今儿给你介绍个好的,这孩子你该认识,手脚勤快,头脑灵活,是个好帮手,只管放心地留下使唤吧。”
乔广亨心里直犯嘀咕,这孩子是族长家的牧童,留他在跟前,碍手碍脚的,使着也不顺手。本待推辞吧,但又碍于他地保的身份,说不出口来。最后没办法,只好苦笑着留下了。
待李老四走了,乔广亨心里一合计,有了主意,心道:“既然你硬塞了来了,我就让你抗重活,看你吃不吃得消!”想到这里,他唤乔慕财来,爷俩在里间嘀咕了一阵儿。
乔慕财又叫账房先生进来,悄悄吩咐了一番,然后让他带着乔向廷来到库房,把他交代给主事的人。主事的人听了账房先生的耳语,便给乔向廷派活,让他跟着伙计们去搬运粮袋。
乔向廷年仅十三四岁,扛起重重一麻袋粮食,路也走不稳。两天下来,他肩也肿,腰也酸,腿也疼,浑身就像散了架。
第三天,有个老伙计心疼他,就弄了个担儿,和他做一对儿抬粮袋,每趟抬两袋,也不少运粮。但老伙计每次都把绳子往自己这头挪一些,这就减轻了另一头的份量,乔向廷好生感激,歇工后也常沏茶倒水地伺候他。
第四天,他俩仍做一对儿,然而无论绳子侧重哪一边,他俩都觉得粮袋轻了不少。一连数日,都是如此。
乔向廷心生疑惑,跟老伙计说了,老伙计早就心知肚明,悄悄告诉他这些都是秕谷,东家常年靠这个发财。乔向廷一听心里就来气了,然而却又无可奈何,只好隐忍不发。
这一天,王督办差人来店里公干,因乔慕财给这差役塞的银子少了,他便执意要到库房查验。乔广亨父子只好带他来到库房里,引往储存好米的一边,听凭他查验。
这天恰好那个老伙计家里有事,乔向廷自己咬牙扛粮袋。他见有官差查验,便趁乔广亨父子不留意,扛起一袋秕谷混进了扛好米的行列里。
他来到官差跟前,脚下一滑,摔了个跟头,米袋子刚好磕在斗斛的一角,哗哗地淌出许多秕谷来。官差一见,上前两步,厉声责问乔广亨父子:“这是秕谷,怎么回事!你们敢掺杂使假?哼,军法处置!”父子俩大为惶恐,忙请他借一步说话。
官差跟他俩来到僻静处,乔慕财赶紧塞了三两银子,官差却推三却四地不收。没奈何,他又去账房里取了五两,官差这才喜笑颜开,连声道:“好说,好说!”却又立即绷起脸来,训诫道:“今后须用心办差,要不然,办砸了差事是要掉脑袋的!”训诫完了,又和颜悦色地道了几句辛苦,心满意足地走了。
这里把乔广亨气个半死,怎么看乔向廷怎么不顺眼,连夜打发他到漕运码头张罗船只,不再让他经手粮库里的事了。
且说王督办,来县里多时了,前方催粮的密函雪片也似飞来,言辞甚为苛责。他心里也开始发毛,唯恐军粮不能按时筹齐,贻误了军机大事,那可是脑袋搬家的勾当!因前方战事吃紧,加之军粮不济,兵勇减员太多,连抓来的童丁也派来催粮了。王督办看了这情景,愈觉事情不妙,于是急令韩主簿知会乔广亨,按时起运粮草。
然而乔广亨父子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再三催逼官银到账。但王督办却与县官在粮款的回扣上打起了擂台,王督办使人暗示要五成回馈,说这是时下通例,县官却以战事吃紧为由,仅回馈三成,所以双方僵持不下。
粮饷定不下来,乔广亨父子便不肯装船。王督办再三催促,然而乔广亨仗着曾向他使过银子的,也不很买他的账。后来王督办翻了脸,调集三百绿营兵,强行将粮食装船,伺时待风起运。任他父子叫起撞天屈,也不理他。
眼看着码头上船来船往,乔广亨心里直滴血,他只好去韩主簿那里哭诉。韩三爷作为中间人,此时也觉得很难做。乔广亨咬咬牙,又豁上家私,拿出了几百两银子,托韩三爷去上头找人投诉说理。韩三爷一见有银子,又变得义愤填膺起来,拿了银子就去找自己的干女儿,她有个姘头是八旗军营的佐领大人,韩主簿让她吹枕头风,求佐领大人出面弹压王督办,如数支付粮款。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