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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革命者遭出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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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向廷回去不几天,就打发孙来银赶车去城里送粮送油送菜。

孙来银回来后又哭,乔向廷已害怕听到什么不利的消息了,怯怯地问:“又怎么了这是?”

孙来银悲怆地说:“倩儿小婶子走了。”

乔向廷这才想起她老家原不是本地的,就问:“她去哪里了?”

孙来银哭出声来了,说:“她,她跳黄河了……”

乔向廷和依莲都惊叫一声:“啊?她怎么这么想不开?”

孙来银说:“小婶子把家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还给自己的女儿可馨写了一封信,嘱咐她好好做人,遇事多向安邦哥请教。她还给尚公任留了一封信,告诉他爹娘都是被官府逼死的,要他立志改造这个不公的世道。她把信藏在抽屉里,然后趁尚石头不在家,就说想去河边祭奠一下相公。她雇了车,去河边祭拜。尚石头回家急忙去河边找她。远远还看着她在那里跪着呢,可转眼之间,她一头扎进黄河里了,哪还能找到她的影子!呜呜……”

依莲听了,说:“好一个贞烈的女子!她忙里忙外地替相公和主母发丧,那是为了把家里的大事办妥,然后她再去殉情啊!唉,她比那些守着贞节牌坊过一生的女子强多了,她是天下真正的贞洁烈女!”

乔向廷也点头,两人哀叹了一会儿,只得又跑去跟乔金宝说了,这时金宝娘已经知道三女儿不在了,已不知哭了多少次,这回听说倩儿又没了,直哭得肝肠寸断,说她也是自己的亲闺女,——比亲闺女还亲呢!非得挣着亲去奔丧,大家好说再说地劝住了。

乔金宝两口儿和乔向廷一家、秋生一家又去吊丧,到城里才知道陈青桐和乔治回来了。

虽然倩儿只是尚璞的侧室,但是陈青桐四处报丧,连李老四、张富两家也告诉了,还有他江南的亲友,再加上那些常来切磋篆刻和刺绣的名家,还有他行医交下的许多朋友。

他不仅是为了祭奠倩儿,更是在祭奠自己最知己的好友、最贴心的兄长尚璞。因为他亡故时,他不在他跟前,他心里的苦痛是无以复加的!

乔向廷又在这里住了好几天,因他见内弟太过悲伤,想多陪着他说说话,好歹能替他开解一二。

昏黄的油灯底下,哥俩从小时候的事拉起,一直说到今天这个毫无生机、令人窒息的世道。

陈青桐说:“这回义和团起事,真让人看清了朝廷的嘴脸,它已不是咱老百姓的朝廷了,而是彻头彻尾的洋人的朝廷。看来载智这孩子选择的路是对的,革命,也只有革命,才是救国救民的唯一出路。”

乔向廷点点头,说:“我教孩子们读书考取功名,也是一条正途。那不仅是为了光宗耀祖,说到底也是为了能替老百姓当家做主。可惜如今朝廷昏聩,官场黑暗,想走科考这条路是越来越难了。唉,难道这朝廷已不是天下共主了,不需用人才治理天下了吗?”

陈青桐说:“实不相瞒,这朝廷还真恐怕不是天下共主了!”

乔向廷忙问为什么,陈青桐说:“这次太后老佛爷领着皇上和王公大臣出逃西安,让天下各界大失所望,以至于东南互保,袖手旁观了。”

见乔向廷不解,他接着说:“我在京城听人说,义和团初起时,两广总督李鸿章、铁路大臣盛宣怀、山东巡抚袁世凯、闽浙总督许应骙、四川总督奎俊等人,称朝廷招抚义和团是皇室被义和团胁持发出的‘矫诏’、‘乱命’,因而东南各省拒不执行支持义和团的命令,都将义和团驱逐出境,义和团只好北上。后来太后向十一国宣战,他们又密议,倘若两宫遭遇不测,当由李中堂作总统支撑局面。后来八国联军果然占领了北京,太后老佛爷携王公大臣狼狈出逃,他们这些封疆大吏又与列强各国达成了协议,就是他们保证不出兵勤王,洋人也不要派兵进攻江南,这称为东南互保!你看,朝廷的威信何在,它还算什么天下共主?唉,只怕地方势力有割据的苗头,我大清将成为一盘散沙。”

说完,他俩都为世事维艰而叹息起来。

魏铁担和李显、李赫去西北卖布的几辆车,回程时路过省城,乔向廷一行人也就顺便搭车回乔家村来了。乔向廷沿途看到哀鸿遍野,民生凋敝,心情愈加阴郁了。

他回到家里,好多天一直闭门不出,他在反思内弟说的那些话:这朝廷到底还算不算天下共主?

自古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家从祖上起就是顺民,他们也痛恨逆臣贼子。可如今自己家里竟然出了个乔载智,孤身一人去闹革命,那就是与朝廷为敌、谋反篡逆喽,这搁以前可是大逆不道的弥天大罪啊。虽然如今朝廷孱弱,时局动荡,但毕竟皇上还坐着龙庭,老佛爷也还一言九鼎,地方那些官儿,也都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看不出任何分崩离析的异样,怕是一时还翻不了天。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既盼望二儿子能够革命成功,革旧布新,又盼着这个世道能够好转,至少能这么长久地延续下去,也好让大儿子蟾宫折桂、光宗耀祖,从而为老百姓主持公道。

说起蟾宫折桂、光宗耀祖,这是他的夙愿!

二儿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看来是一点也指望不上了;好在大儿子心地纯善,谦恭仁厚,又肯用功读书,只要他不放弃,家里总还是有希望的;还有三儿子乔载禄,他就像个没笼头的马,坐也坐不住,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另外有六个孙子,除老二家最小的庆义还在牙牙学语之外,那五个读书倒也有模有样的,但眼下他们连个秀才也还都不是呢。

因此,他一心指望乔载德能够博取功名。

乔载德身为长子,早已逾过不惑之年了,可他除了支取一点州学庠生的膳米之外,毫无别的进项,还不及他浑家在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有用呢。可他爹就是不让他动手干别的,只许他读书,所以他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

乔向廷每天总去工厂里走走看看。

这天,工人用过饭,还没上工呢,都在那里闲谈,乔向廷也不搅扰他们,自己坐在门外的一把椅子上养神。

却听孙来银说:“嗨,我说工友们,你们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战场,那子弹嗖嗖地飞,前后左右的人要么脑袋开化,要么身上中弹,喷出来的血一尺高,有人掉头往回跑,哼,后面官兵的火枪队难道是吃素的?我是不怕死的——越怕死越挨枪子儿,我只顾往前冲,一心想冲到前面去砍死那个开机关枪的洋鬼子,谁知还没到他跟前呢,腿上就像被狼咬了似的,我一下就摔倒了。这时后面的又冲上来,又中弹倒下了,把我给压在底下了,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腿又生生地疼,很快就不省人事了。醒来时已在大舅爷的战地医院里了,这时我才觉得腿就像火烧一样疼,但我咬住牙不吭声,因为那里头伤员多着呢,哎吆娘哎,有被锯了胳膊的,有被截了腿的,还有的肠子淌出来半尺,看着就瘆人。”

“咱少东家呢,他伤的重不重?”

“怎么不重?他肩膀上、胳膊上各中了几枪,最要命的是脖子也被打穿了,咕嘟咕嘟地冒血……”

就听一声“哎呀,哥哎,我,我一定要替你报仇!”

乔向廷扭头往里一看,原来是乔载禄也坐在人堆里呢,他最爱在人群里托着个腮帮听故事。

乔向廷心里立马来了气,心说:“这么大多人了,一点也管不住自己,正经不去上学,又来这里胡混,这熊孩子能有什么出息?”

孙来银劝道:“三爷别担心,有舅爷呢。他和那个洋人给二爷做了手术,取出了弹片,又敷上了舅爷家独创的金疮药——我也敷上了,我很快就好了,不久二少爷也就活过来了。”

他见大家的脸色都舒展开来,又说:“还有呢,二少爷会使洋枪。后来听他说,当时他趴在尸体堆上,专打洋鬼子的机枪手,‘叭?’一个,‘叭?’又一个,一气打死了七个洋鬼子。”

“哈哈哈……”众人都笑起来。

乔载禄欢快地在每个人跟前跑一圈,问:“我哥厉害吧?哈,我哥厉害吧?哈哈,他真厉害!”

孙来银却突然哭丧着脸说:“可是,他打死的洋鬼子越多,洋鬼子朝他那里开枪的人也就越多,要不他伤得那样重呢。”

众人都点头,一个个不由得神色凝重起来。

“后来呢,他还留着那把火枪没?”

“嗨,人都不省人事了,还怎么留着那火枪!据说后来太后老佛爷听说官军取得了廊坊大捷,打死了七个洋人,她还以为是官兵打死的呢,降旨大大嘉奖了他们。又觉得洋人挨枪子后也会死,也就不怕他们了,就派人跑到东交民巷的各国使馆去宣战了。嗨,你说这不胡闹嘛?她不上战场也不知道咋回事,那七个洋鬼子其实是咱少东家打死的!他奶奶的,这个臭老娘们,糊涂的狠呢!”

众人也都跟着骂。

孙来银却转而用了公允的口气说:“说实在的,这次我和二少爷能保住命,多亏了一个人,你们猜是谁?”

众人猜不出,他接着说:“就是咱村乔二乖的儿子乔占鳌,是他事后发现了俺俩,觉得乡里乡亲的,就送到舅爷的战地医院里去了。要不,光淌血也把俺俩淌死了,尤其是二少爷,脖子上咕嘟嘟、咕嘟嘟地冒血……”

乔载禄听到这里,这才知道乔二乖父子也有好的时候,当即也就不怎么恨他了,反而暗自对自己冲他家里拉屎而感到愧疚。

“咱二少爷咋没回来呢?他打死了洋人,是不是朝廷请他进京做大官去了?”伙计们问。

孙来银闻言愤愤不平地说:“嗨,哪有那好事!朝廷里头都是糊涂蛋,好事咋会落到咱头上?唉,他不光没去做大官,反而去革命了。”

乔向廷听到这里,心里一惊,忽地站起来冲里面喊:“孙来银,你少在那胡吣!什么革命?去哪里革命?你出去了没几天,看把你能的,张口革命闭口革命的,嘴巴没个把门的了!”

孙来银没想到东家发这么大火,忙说:“少东家总劝俺们革命,他不是去南方了吗?尚先生还因他……”

“住嘴!再胡说八道,小心阎王爷割了你的舌头!”

孙来银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忙低头说:“噢噢,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什么也不说了……”

然而这消息传的很快,不久大家就都知道乔载智去参加革命党了,人们作为奇谈,未免议论纷纷。

有些好心的乡邻还特意嘱咐乔向廷:“偷空给二孩捎封信,告诉他在外万事小心,那枪子儿可不长眼啊。”

乔向廷只好哼哈了事。他越想越怕,虽则内弟说过如今朝廷快要不是天下共主了,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不定它什么时候苏醒过来反咬一口——革命、造反那可是灭门的大罪!

他想着想着,浑身战栗起来。

一连几天几夜,他吃不下、睡不着,依莲来劝他吃饭,说:“你别担心,他是他,咱是咱……”

她还没说完呢,乔向廷呵斥道:“你懂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乔向廷以前从没这么对妻子说话过,依莲也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她愣了一下,低了头,捂住嘴,哭着去后堂了。

后来乔孟氏和章子晗也来劝他,他心里烦的很,却又不能拿儿媳撒气,只让她俩各自回屋去。

章子晗不走,满脸歉疚地跪下说:“爹爹别太忧心,身子骨要紧。俗话说‘妻贤夫祸少’,是我没劝住他,爹爹要怪,就怪我吧。”

她婆婆过来一把拉起她来,说:“你有什么错?我养的孩子我还不知道?认准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随根儿!”

乔向廷白了她一眼,默默抽了一袋烟,突然起身要出门。

那乔载禄正扒着门口听呢,他担心爹爹骂二嫂,他一听见椅子响,就嗖地一下躲到耳房里去了,身形比猴子还快。

乔向廷思虑了三天三夜,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要将乔载智逐出门楣,从此父子兄弟间再无关涉!

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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