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世间几多痴儿女(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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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看在这一点,他也打算如瑰云所愿放那虞槿和素楝离开,原本他也不欲与他们为敌,只是华琮交待了他,他也只能暂时听令。
他看向瑰云,她已将脸上的泪悄悄拭干。他想总有一天,他会让她心甘情愿。他又想起刚刚那个轻吻,像是春天的玫瑰花瓣那样芬芳馥郁。他想总有一天,他的春天会再次到来,四季变换从来都是不变的真理,不是吗?即便这是一场一厢情愿的美梦,那也足够让他沉醉。
而另一边,素楝终于从那漫长的噩梦中醒来。许是高烧才退,眼前雾蒙蒙一片并不看得真切,那下意识地以为床边那位是虞槿,话还没出来,眼泪先流了下来。可那一双温柔的手带着女子的芬芳,不是虞槿,难道是瑰云?
素楝挣扎着要起来,她想看看瑰云是否安好。
“先不要动。”并不是瑰云,可是声音好生熟悉,“为什么每次见你,你都是这样躺着在。我以前曾央求父亲给我生一个姐姐,因为不想自己孤孤单单。可是,好像有个妹妹也不错。”她像是在和自己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素楝揉了揉眼睛,努力想看清楚,是吴菡,她曾经羡慕和崇拜的吴家小姐吴菡。
“我好像比你大。”素楝嘟囔了一句,吴菡听见了这句话却被逗笑了。自从被带到这里,这还是她第一次笑。
“果然是你,一点都不像死里逃生的人。”吴菡看着眼前的素楝,还是那个海岛上无忧无虑的女孩子。而自己……不到三个月,自己好像已经过完了这一生。她幽幽地看着素楝,陷入沉默。
“不过你比我厉害,叫你姐姐也可以。又是你救了我吗?”素楝想起上一次见面是在她和珠珠去银霞谷的路上,是吴菡救了她。在这里见到她真好,没事就好。素楝想到这儿,不禁开心的咧嘴笑了。“菡姐姐,你不要伤心。虽然刘秀才,哦不,刘大哥不在了,但是你还有我啊,对了,你知道吗……”有种倾诉叫他乡遇故知,素楝将那日在桃帖居发生的事情,以及珠珠、大熊和刘阿婆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吴菡。
吴菡仿佛是听得入迷了,依旧静静地不说话。素楝有些累了,但是想来这吴菡也是被抓来的,必是受了不少苦。她想起来虞槿,心里瞬间充满勇气,他一定会来救她的。还有阿婆,阿婆要是回来看见她不在,就是挖地三尺也会找到她的。她跟吴菡说不用担心,到时候一准儿救你出去。吴菡终于开了口。“你怎么不问是谁将你安置在这里的?”
“那也不用问,既然不是你,那就是虞大哥了。”素楝笑笑,她想吴菡和她一样在此孤单无依,想尽力给她点安慰。
“你原本就是这么想的吧。”吴菡终于又有了一丝笑意,要是炽哥在,她也是什么都不怕的。
素楝的心事被猜中了,脸一下子红了。她想起自己刚刚做的梦,梦里虞槿一直在自己身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可是她又想到刘秀才已经不在了,自己这副模样只会勾起吴菡的伤心往事。她紧紧反握住吴菡的手,郑重道,“菡姐姐,你不要伤心。我岑素楝保证一定将你安全带出去,到时候我们一起好酒好菜的去祭拜刘大哥。对啦,我还认识万蜃楼的人,上次去都没吃到什么好吃的,下次我们就去那里整点酒菜也送给刘大哥尝尝。”
素楝一心安慰吴菡,完全忘记自己自身难保的处境。
终于说得通了,吴菡原本想素楝这丫头怎么就卷进这是非之地了,自己是无可奈何,可是她原本可以远离这一切的——原来是进了那万蜃楼。但是看这样子,她知道的并不多,那就还好。
她想着,从怀中掏出了婴琏,那晶莹剔透小小的玉似乎是因为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微微散着浅紫色的柔光。
素楝见状忙去摸自己的脖子,却掏出了那块小小的黑木符。她自己也感到有些奇怪,自己脖子上的玉什么时候变成了一块木头?
“菡姐姐,你知道这是谁的吗?”素楝实在不记得这些天到底有谁来看过她。吴菡接过那小小木块仔细观察,她断定这并不是普通的木牌,倒更像是护身符之类的,一个身影立刻浮现在她脑海中,是虞槿,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菡姐姐,我的玉怎么会在你那里?还有你看看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你之前见过吗?”她看着那木牌说。
“我前几天生病了,有人觉得你这玉可以治病,就摘过来给我了。幸好那日我救你时见过这玉,知道是你的东西,特来还给你。你脖子上的东西我就不知道了。看起来像是贴身之物,想来旁人一般应该无从得见。”她只能告诉素楝她所知道的事实。
“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那个医圣虞槿今早来我这里借这块玉,说是有要紧的事情要办,有这块玉眼睛才能看得见。我不知道真假,也不了解那人,故并没有答应,只想着先物归原主,借不借自然在你。”吴菡正色道,在这里,她不敢再相信任何陌生人,“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我自然是帮你的。只是如今我能做的也不多,我这条命怕是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值钱。”她说完苦笑了一下。
她曾想着要不要告诉素楝真相。眼前的女孩曾经憧憬着的刘秀才,现在也为其哀痛的那个少年,早已经在很久以前就不在了,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走了,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她自己至今不敢面对这个事实,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少年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是不甘?是愤怒?抑或是害怕?
或者在他的最后一刻,是否想起了她。
然而最可恨的是她自己,这么多年,她竟然认错了人,错付了心。从他要去私塾任教,从他开始对别的女子眉眼含笑,从他刻意的对身边每个人都虚与委蛇,从他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高傲,从他嚷着要开桃帖居,她才开始察觉到不对。
那不是她的少年,也不是她的炽哥。那是华琮,那是妖族丹粟王,原来当他卸下伪装,竟连容颜也仅仅只有一丝相似。
可恨的是她竟然没发现。
后来华琮拼命向她解释,他肩负着家族重任,需要在这海岛上建立情报机构,而对每个女子以礼相待是其所受家教要求。他这么忙碌,不过是为了能早日在这族中立功,站稳脚跟,以后才能长久和她在一起:妖族必然不会轻易答应他娶一个人间女子。他刻意的讨好是在委曲求全,他偶尔流露的高傲那是王者的孤独……
吴菡不想跟辩解,她计较这些的前提是那个人是刘炽,而不是华琮。如果不是刘炽,这一切又与她何干?
她怀念她曾经的少年。
那个叫刘炽的少年,和她一样背负着家庭的重担,但是他们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不愿忤逆长辈的要求,却依旧憧憬着做两只闲云野鹤。连他们的相遇也是那么与众不同,那时她刚到海岛不久,父亲便请了丁宿儒给她上课。有一日她不想读书,便装病不见夫子,在那莲池旁喂鱼,却见一个小男孩拿着书一边走一边往这边走来。她很想提醒他前边是水池,但是话还来不及出口,他就一头摔进了那莲池……
事后她才知道这是刘家的公子,今日第一次来,父亲亲自许了他来跟这丁宿儒读书。那一日后连着几天吴菡都不用去上学,原来这刘公子回去便生了大病,夫子为了上课进度一致竟然连她的假也放了。后来,他们隔着帘子同窗数载,无话不谈。她清楚记得有一天下午刘炽笑着跟她说,有一个秘密要告诉她。她以为她的小小心思被看穿,少女的羞怯染红了双颊。
可是刘炽却告诉他,相遇那一日掉进水池,其实是他故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躲那夫子。吴菡听到这个,哈哈大笑,竟然忘了希望落空的尴尬,甚为畅快,午后的时光从未如此惬意。在那些刚刚到海岛的日子,因为有这个略显迟钝却总是出人意料的玩伴,吴菡渐渐地忘记了什么叫乡愁。到后来母亲的容颜早已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刘炽那略显羞涩的笑容。
只是后来,刘炽被迫去科举,年龄又大了,二人不能总相见,但一月也总能偷着见几次。再后来刘炽父亲去世,家境一天不如一天,父亲便不让他们再见面。可是忽然有一天,父亲突然妥协,自己终于获得了见刘炽的自由。她天真的以为父亲终于想通了,她觉得幸福近在咫尺。
可是,她不知道,她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他们天人永隔的时候。这一点,她至今也不能原谅自己。
她曾听闻,大雁这种动物最为痴情,雌雁雄雁从一而终。若是其中医治不幸亡故,剩下的一只孤雁,到死也不会再找别的伴侣。
她还曾听说,那雪山上的最为凶狠的狼,一生也只会拥有一个伴侣,即使另一半离去,它也宁愿孤独一生。
她想自己连一只动物也比不上。她看看自己一身红衣,这是昨晚的嫁衣。她除了死本已无路,但是素楝这玉却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
如今她也算是一命还一命了,既然命不该绝,就应该做一点有用的事情。
她要唤醒父亲,让他不再继续做那美梦;她要救出她的朋友,眼前花一般的女孩不应该折在此处,她手中还攥着这世上最美好的爱情;她还要找出杀害刘炽的凶手,她要为那些死在华琮手中的人报仇,她要让所有冤屈的灵魂得到解放。
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她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但是她不怕。
因为在她纵身跳下山崖的那一霎那,吴菡就已经死了。
素楝啊,只愿你紧紧地握住自己所爱,一刻也不要放开。生死相依,也比生离死别好:世间几多痴儿女,惟愿相期无辜负。她在心中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