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青紫风华满乌衣(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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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看到躺在床上的那位女子,虞槿便舒了一口气。他又惋惜又庆幸。惋惜这韶华少女奄奄一息,似是命不久矣,庆幸的是她并不是素楝和瑰云其中的任何一位,然而作为一个医者,他更庆幸的是这位女子及时的遇到了他。
“不瞒公子,这就是我请你来的原因。内子不慎从高处坠落,虽未受外伤,但是惊吓过度,至今未醒。不过她的运气实在是好,虞公子刚好在此做客。”华琮这话明显是对虞槿说的,但眼神却一刻都没离开床上的人。虞槿不得不承认,这女子虽然因为伤病神情憔悴,但依旧有着不可忽视的美丽。她此刻两颊潮红,似是在发烧,嘴里含糊不清的叫着什么?似乎是出于医者的本能,虞槿即刻搭上那女子的脉搏,脉象细弱,似有似无,但是奇怪的是每次快感觉不到脉搏时,仿佛有什么力量在牵扯着她,又能及时地恢复一点点。
虞槿站起身,沉吟片刻道,“夫人的脉象确实奇怪。可能是她的求生意识太强,所以才能撑到现在。可是夫人肝气郁结,仿佛是内心多有苦闷,只是拖到今日已经油尽灯枯,恕在下无能为力。”他知道华琮并未跟他说实话,想先探探虚实。这姑娘的确是凡人之躯,但是他却从气息和脉搏之中感受到了强大而神秘的力量。而这华琮,既为华璎的兄长,又怎么可能娶一位人间女子为妻?他隐隐能分辨出这姑娘叫的是“吃,吃个……”,可是这华琮紧紧地盯着他,他并不能凑近听的更清楚。
此时除了他的病人,他更担心素楝和瑰云。按理说,素楝应该就在附近,只是直到他视力完全恢复,也没见到素楝的影子,见到的却是另外一个姑娘。而看着华琮的样子,似是十分紧张这位姑娘。他想着怎样才能跟面前这人开口,先见素楝和瑰云一面。
“也不是没有办法,”虞槿看着华琮,他努力掩藏他的担忧。华琮先前听到虞槿说治不了,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并未有很大的波澜。而此时虞槿说能治,他突然间就有了精神。
“我就知道这氓山神医并不是徒有其名,既然能治,公子就在此安心住下,要是真的治好了,公子所想在下必能如愿。”华琮此时已恢复了那从容儒雅的状态,他镇定自若,仿佛华璎留下来已成定局。只是他的笑充满真诚,一点也看不出他隐含的威胁意味。虞槿此时并不清楚这华琮的打算,只是他明白这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从氓山救下华璎开始,他就有一种直觉,自己好像一脚陷入了命运的齿轮,从此不得不跟着他跑了。而见到华琮,他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之中已经入了一个局。
他知道华璎来历不凡,而这华琮似乎更在华璎之上。只是这二人,华璎看似浮华不羁,其实内心对他总是不经意透露着善意。而这华琮,表面看来一团和气、温文尔雅,却感觉这平静之下掩藏着汹涌波涛。早听闻这海岛鱼龙混杂,这华家两兄弟肯定不是凡人,目前看来也不确定是否为偏远散仙,或是妖是魔。他本来也无意将这世间万物分出个类别来,只是知己知彼,方有胜算。他隐约听师祖说过,上古时期有个小仙姓华,他们虽不似十二大仙一样声震天下,但是好歹也是有名有姓,榜上有名的。只是他并不确定,华璎是不是就是那一族。若是,倒好办了,若是自己治好了这位姑娘,又看在氓山一派的面子上,他们或许并不会多加为难。
只是虞槿没有料到,虽然他遇到的确实是那个华家没错,但是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华家。
“我隐约感觉到似乎有一种力量在保护这位姑娘,但是又不是很稳定,在下断定这并不是其内在所致,而是有什么外物在起作用。”虞槿实话实说,要想治好这姑娘,必得先了解实情。
“神医果然不愧是神医。的确如此。”华琮走到那女子床边,轻轻的解开最上面那粒扣子,将一枚小小的玉石从那女子脖子上解了下来。
就在虞槿的双手接触到那玉石时,仿佛突然有一道强烈的白光射过来,让他睁不开眼。这种感觉是如此熟悉,他不禁心下忧愁,素楝到底怎么样了?可如今并不是担忧的时候,稳住华琮,以求后路,才是解救他们的办法。
稍稍镇静,他仔细的摩梭着这石头。他未曾见过这样的玉石,说它是玉,却也并不是玉,通体透明,散发着温柔的紫色微光。它小小的,仅有两个指甲盖儿那么大,形状并无规律可言,就像是那山里随意生成的石头,带着些许野意及天然趣味。
“小菡确实是靠着这个才能续命到如今。”华琮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他的脸上写满了爱意,“小菡一定不能有事,如果她有事,那我也就活不成了。”
听起来,这应该是个悲伤凄美的故事。可是华琮明显不可能甘于做这个爱情故事的主角,他应该只是偶尔客串。想必他除了爱情故事,还有很多故事正在书写。
“公子不必担忧,在下自当尽医者本分。”虞槿看向那女子,她在梦中也眉头紧蹙,眼中泪水似乎从未干过。如果眼前这位男子真的愿意为她连生命都舍弃,那她为何还是双眼噙泪?他将那玉还给华琮,“在下对宝物并无研究,既然夫人离不开这物件,还是赶紧给她戴着吧!”
他看着华琮小心翼翼地将那玉石放回到姑娘的手中,并未再解其衣扣,自始至终温柔而守礼,“如果我猜的不错,夫人是人间女子吧。而这玉石宝器,确实可以暂时救其性命,但这玉似乎隐藏着强大的未知力量,以她的身体,长期戴着,最终会因元气不合而受其反噬,并非长久之计。”
“那虞医圣有何办法可解?”华琮郑重道,
“这也不难,不过在这之前我想见见我的朋友们,他们也许也帮得上忙。”虞槿想,此时再不借机找到素楝,恐救治这女子之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若你能治好她,也没什么不可以。医圣可先行把脉开药,若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华琮此时镇静下来,他不再看那女子,挥手叫了一名随侍奉上了纸笔,“我相信医圣人品,还希望你也同样相信我。不久,你就会知道我向来都是一诺千金的。医圣开了药方,今晚就请早点休息,这么晚劳您过来实在是抱歉。”华琮客气一番,亲眼看着虞槿写完药方,又亲自送他出去。
天已渐渐有些微光,华琮带着虞槿绕到这小楼后面,原来这后面竟是一片荷花池。此刻月色皎皎,荷叶田田,花影憧憧。
“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舟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华琮在念诗,但更像是在哀叹。
他曾以为她喜欢梨花,不顾一切带着她去银霞谷,曾以为她喜欢牡丹,费尽心思去栽种,可是最后她说她喜欢荷花。
或许从那时候起她就在怀疑自己了吧。
她的心可真狠啊。她本可以不说,可是她还是说了。她说从来没有爱过他,她爱的是刘炽。《乌衣巷》竟然是刘炽那小子最爱听的曲子,他专门去听了,讲的是从前王谢两家历经多朝衰败之后,他们的后人相遇,最终结为秦晋之好的故事。他起先不明白,这刘炽一个商人的儿子为什么会喜欢这种故事,后来才知道刘家和这被贬的吴家原本都家世显赫,是以刘炽和吴菡一样,被家族长者期许着长大,或许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能心意互通,又或许是因为肩负着同样的责任,他们才如此盼望能像《乌衣巷》里说的一样,能够不问世间俗事,不求富贵功名,只愿在这海岛相依相偎。
可是,他出现了,他打碎了她的梦。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乌衣巷》里,王敬与谢悦第一次便相遇在这荷塘,从此一见钟情,最终逍遥江湖。而那刘炽第一次见到小菡,是因为他误闯绣楼前的莲池,这样的开头像极了才子佳人的旧谈,可惜这旧谈的主人公并不是他。他了解刘炽的所有,因为他选择了刘炽作为他在海岛的替代身份。是什么让他选择了刘炽,他有些不想承认,可是此时他眼前依旧浮现出了那花折伞下的倩影,他终究骗不了自己。那个下雨的寒夜楼,江南花折伞上画的是艳丽的牡丹,他从未见过那么好的牡丹,就像伞下的人一样,似寒夜里的花火。他只是路过想看看这海岛的风土人情,顺便给自己编造一个可信的身份。可是突然间他来了兴致,想感受下这人间夜雨到底是什么滋味。刚巧,遇到了这个打伞的姑娘,她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了她,笑容像一道温暖的光,穿过那春雨的绵密,照进他曾经坚冰一样的心。待他反应过来,那姑娘已经跑远,隐约听见她叫着“炽哥”,对面来了一位公子,撑着油纸伞,姑娘就这样钻进了那把伞下,二人很快相依相偎消失在街巷深处。一切来的那么突然,只有手中的花伞告诉他,他真的遇到了一位姑娘,他喜欢的姑娘。
也许从那时起,他就决定变成刘炽。于公于私这都是无可厚非,因为他华琮想要的从来没有失手过。
“公子好雅兴。”虞槿的话打断了他略显悲伤的回忆。虞槿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一池荷花,他好久都没见到过了。
“医圣听说过《乌衣巷》吗?”也许是此情此景太过煽情,他竟忍不住和第一次见面的虞槿谈起了往事。
“《乌衣巷》啊,自然是听过。”虞槿想起今夜在窗外听到的那如泣如诉的曲调,“《乌衣巷》里家族虽然衰落了,但是后人依旧找到了他们自己的幸福。”他多么希望阿梓,还有自己也能拥有那样平淡的幸福。
“可能是因为他们自知命数有限,因而无奈而为之吧!”华琮似是很不情愿承认这一点。
“不贪恋青紫繁华,却有悟万事归土,这是一种大智慧而并不是权宜之计。若真是无奈,在下倒是真想拥有这种无奈。”虞槿笑笑,两人看着这月色下的荷塘,静立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