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悔恨灼灼催郎老(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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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他后悔吗?他回答不上来。可是正如他劝说姑射仙子一样,看着定期出现在栖心山的花信云,他在学会接纳。站在当今天帝的视角,他或许很多时候心不由己也身不由己。只要能感受到他的一点点善意,他会学着接纳那些不得已的恶。
那四季山色,五彩花色,仿佛人间画师的颜料,铺了一层又一层,虽然仍能看见底色,但到底是淡了。他在劝说尔朱,更是在劝说自己;他没有忘记,他只是在接受。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西海灵岛,寒夜楼对面的客栈,三层精致的小楼,一进客栈,华璎就感觉到了人间富贵花虞梓的品味。这品味,不俗。
从街面看这小楼和寒夜楼有的一比,比比谁更落魄。只是寒夜楼确实是“表里如一”的寒碜,而这客栈确楼如其名,是个雅致的小院,名曰“梧桐晚”。而这院中正好有一株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亭亭如盖,可堪凤栖。这让他想起小衡之山,那里也是遍植梧桐,可是能成活的甚少,因着这树看着强壮,其实甚是娇弱。小衡之山不属于妖界,也不属于仙魔等任何一届,是一片茫茫沙漠,贫瘠之地,人迹罕至。父王在小衡之山里开辟了一片地,将那沙漠里金子般的水源用来浇灌它们,可是真正活下来的还是屈指可数。他曾经问过父王,妖界地带多的是森林、草原,为什么要在这样的荒芜之地种植梧桐?父王并没有回答。他的父王,便是那赫赫有名的妖界?琈王,狐族华钰,那曾是仙君,如今是妖族的狐族。
而这青衣公子便是妖界三王子青雘王华璎。
而此时,在这灵岛,在这小小客栈,妖界王子也并不比人间公子高贵。华璎跟着虞梓进了梧桐晚,被告知并无房间可住,可那虞梓却大摇大摆的进了最好的房间:一边可观海,一边可看那青玉梧桐。原来,这小子在海岛的居住之所正是这家客栈。看着客栈老板热心的劝他跟虞梓挤一挤,他看着外面茫茫的夜和对面寒夜楼依然未出现的身影,只好硬着头皮上了楼。虞梓倒是大方,指着外间的桌椅,示意他随意。华璎站在这房间的外廊,站在这三层的外廊都可以触摸到那梧桐的叶子,沉夜如梦,他一丝睡意也无,他想起了父亲。
父亲杀伐果断,最强王者,可是据说年轻时却是无心妖界事务,不爱江山爱美人。传说他爱的美人不是别人,正是这花家幼女花信云,岑素楝的母亲,玉英神君的妻子。可是最终,他喜欢的人嫁给了他的死对头。许是因为有这份遗憾,父亲总对他说,遇到喜欢的姑娘就要勇敢,不要和他一样,悔恨今生。
悔恨当初错,悔恨不圆成,悔恨不同生,悔恨不能忘,悔恨白发生。
小衡之山,茫茫沙漠,月牙湖旁梧桐影,为谁风露立中宵。华钰一身玄衣,很多年前他就只穿这个颜色了。其实他更属意黑色,但是苦于近臣口舌,此色并不吉利,这才只能选择玄色,好在,都差不多。他依然一如从前,悦怿若九春,皎皎如玉树,虽然岁月不能耐其何,但仍掩藏不住眼中的悲凉。
这么多年,他多方打听,在西海灵岛,甚至玉英神府安插眼线,希望能找到当年之真相。他想知道,心爱的女孩是否依然安好,自己的孩子是否尚在世间。可是派出去的人都没有消息,只是灵岛零星有消息传来,说岑恽子不日去灵岛接其长女回家。他放心不下,很早之前,他就怀疑其长女岑素楝其实是自己的骨肉,只是这么些年过去了,如果真的是,那早瞒不过六界的眼睛了。可是,这么些年也没什么异常,且岑恽子大张旗鼓要将其接回天庭,而算算日子,岑家长女出生的日期跟他们成婚的日子也确实对的上。他身为妖界之王,一举一动都得万人关注,不敢大张旗鼓,只得暗中派自己的儿子前去打探。
这些年,他将一切心思都放在治理妖界,奋发图强之上。他作为妖界之王,呕心沥血,卧薪尝胆,经过这么些年的奋斗,妖界逐渐也能和魔界平分秋色,不再处处受人掣肘。最终,他娶了族中善良美丽的女子为妻,如今算上小儿华璎已有二子一女,都可以独当一面了。看着他们和乐幸福,看着这片土地祥和宁静,看着这些曾经受压迫的妖界众生如今也能堂堂正正做妖,他心有安慰。可是,有时候他也恨,他恨自己是一只妖狐,不是一只仙狐。
他极爱梧桐,可是梧桐不耐草荒不耐寒,小儿曾问他,为什么偏偏要在这沙漠贫瘠之地种这梧桐,他们可有那么多草原,那么多森林,那么多山野。他也不知道为何,可能潜意识里觉得她会不喜欢。她曾经带着他去了一个地方,那是海上的一个荒岛,整个岛上都是梧桐。当时他很震撼,她很欣喜。据说是某一次跟渔民出海偶然碰到的,这里人迹罕至,仙魔不达,正好隐居,她当时笑着对自己说。她带着他去的地方何其多,他以为她说着玩笑话,并没有特别在意。后来想起来,她当时是意有所指的。要说悔,这是一悔。
年轻时,他作为其父唯一的儿子,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世子。那时他年少气盛,常常纠结自己曾为仙族,为何现在为仙族不容?他不像做一只妖狐,他只想做一只仙狐。他无数次闯进天界,也因此和护卫天界的岑恽子打了许多照面。按说,岑恽子的确是信云的良配,少年将军,世家子弟,御前红人。人也风度翩翩,颇有气度。好几次自己在天界边界试探,可只要是没踏足,他总不主动挑衅,言谈有理,看起来应该是个君子。只那一次,自己在天界盛典之时闯入了春雁山。自己其实不想干什么,只是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可是,年少气盛,中了埋伏。要是当初自己被抓住了,妖界可能就没有如今的?琈王了,当然也不存在后悔一说了。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那么莽撞,或许他们三人便不会相见。
华钰觉得自己这白发生的有些早。妻子辛玥儿每日为自己梳头时总要嗔怪,需得注意身体。他只有这一个妻子,对其也敬爱有加,对于她的每句话他都认真听,生怕错过一个字。可是,他宁愿这白发多生一点,每长一根白发,他便能老一岁,孩子便大一岁,便能将这重担卸下。他曾经去那海上,东西南北,他找遍了,可是他再也没找到那个梧桐小岛。他甚至一度怀疑他在做梦,是不是去过那个地方。可是就算是梦,他也要去找。待他将家族重任交出,他便要去寻那岛屿,或许在那里他才能找回自己。所以,他需要对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好一些,因为他这一生注定有许多时间不属于她。他不想以后再增添什么悔恨。
“父亲,您果然在这里。”清脆娇俏的声音有一丝撒娇意味,一听便是自己的女儿华玲。华钰转身,看着自己的女儿,不禁生出一丝怜爱。她正是最好的年纪,活泼美丽。她手里拿着披风,朝着自己走来。
“玲儿,就知道是你。走,我们回去吧。”这沙漠的夜堪比冬日,他不忍心最爱的女儿跟着自己在这里受冻。
“没事父王,我就是专门来陪您的。你看!”女孩举起手中的暖炉,笑得欢乐,她的眉眼像极了她母亲,却比她母亲多了十分快乐。他不禁也被感染了。他的两个儿子,特别是长子,向来对他恭敬有加,只这女儿,常常不惧其严肃,愿意和他玩耍嬉闹。“您不是一向月圆之夜才会到此地的吗?怎么今天来了?母亲还说不让我来,怕我打扰父王。我说父亲一定会喜欢我在身边的。您看,这个是给您的!”她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一个暖炉,塞给了华钰。
华钰突然对妻子生出一丝愧疚。“玲儿你看,这梧桐开花了。”华钰指着一棵树说道,华玲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白色带粉色的小花,在夜里极不易分辨,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只有对这树极为熟悉之人才能一眼看出,那也就只能是父亲了。
“父王,我听人说,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您是在等待凤凰驾临吗?”华玲真的想为父亲分忧,“若是这样,我也想看看。我愿意陪着父亲守着,直到他们到来。”
华钰并未回答女儿,他不稀罕什么凤凰,只是因为有人喜欢,后来她也喜欢。听说这梧桐雌雄同株,梧是雄树,桐是雌树,同长同老,同生同死。他倒是要羡慕一棵树了,他恨他是一只狐狸,不是一棵梧桐树。他悔他当初没在那梧桐岛,不下山来不出溪,待守云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