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地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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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海上航行了三日,天空的云渐渐堆积起来,像是漂浮在半空的白色大山。阳光褪去,雾色渐起,灰白海面腾起轻烟,朦胧海便到了。
早年也有修士远渡南洋,寻找机缘,但往往能平安归来的人不超过一成。没有经验的修士在茫茫大海上,不一定比得上聂老大这种凡人,朦胧海也远不像看起来那么温柔。
更何况就算渡过了重洋,南洋群岛也是危机四伏。那里是一片全新的世界,没见过的凶猛妖兽,神通诡异的邪魔外道,还有各方修士势力盘踞岛屿。外人贸然闯入别人地盘,多半是要被炼制成活死人傀儡的。
南洋排外,若不是为了巨大的利益,以及高阶修士多年来的沟通,这次交流想必也不可能促成。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袁振山的威慑,天下第一修士的意思就是,力压五域,不仅仅是中原。就算南洋那些大能也不得不正视他的要求。
这两天郑到渐渐跟船上的人打成一片,主要还是想了解南洋的情况。
他告诉聂老大,他们这支队伍是去异域帮皇上找长生不死药的,他是宫里的太医,正五品官职,那边那个一脸正气凛然的是御前侍卫;那个头发乱糟糟身材强壮的是先锋;不爱说话一脸严肃那个是史官,记录随行事宜。
聂老大有点憨憨的笑笑:“你别哄我,你们这么年轻。”
“啧,你还不信。就是要年轻好,我们去求仙药,如果仙人看见的是一堆被俗世浸染的臭皮囊,还能求到药吗?先天之气懂吗?天生灵性懂吗?”
聂老大似乎被唬住了连连点头:“是、是。”
郑到胡言乱语一直有一手。
他侃侃而谈,说汴京如何如何繁华,皇宫如何如何气派,聚拢过来一堆人。他们打死也想不到,郑到根本没去过汴京。
说到他这断臂,他唉声叹气几欲落泪,告诉众人这是炼药失败被皇帝斩的,再摇头伤感几声伴君如伴虎。
这些风里来雨里去的糙人也跟着摇头,眉毛微蹙,似乎在替他疼一样。
“唉,我这次要是再失败,回去这只手也保不住了,说不定双腿还要被卸掉。你们听说过人彘吗?就是把人四肢砍掉装到坛子里,坛子里装满药物,人也不会死,后半生只能这么活着,还要别人每日换药,清理粪便,我就是能吃苦,但也要连累旁人。”郑到哀哀戚戚。
“这狗皇帝。”有人忍不住骂一声。
过后又有人提醒他一下。
他急:“怕什么?咱们现在出了大梁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郑到看情绪差不多了便问:“舵主海上走了这么多年,可见过仙人,听说过长生药?”
如今风速正佳,白帆盈满,木船被推着,船头如黑色斧子劈开水面。海上一望无垠,细浪腾腾。众人歪着身子坐在甲板上,还有人扣着脚丫子,都看向聂老大。
聂老大对郑到说的话半信半疑,一方面他给的药确实起了大用,像是御用太医才有的手段,另一方面,他编的故事太扯了,许多地方经不起推敲。但谁没有点秘密?既然气氛到了,他也不介意来两句。
聂老大从裤腰带间掏出一只烟杆,做工精致,杆身是上好的滁州楠竹,烟嘴像西荒的紫晶玛瑙。这东西拿出来,似乎聂老大便与周围伙计不同了。
他填上烟草,再在甲板上敲一敲,用火绒点燃后,他长吸一口,暗黄的牙缝间,白烟缓缓逸出来。
“要说这南洋,实在大的吓人,我跑了半辈子也就去过那边的几座岛屿。虽不曾见过仙人和不死药,但这种东西未必没有。”
听他这么说众人更感兴趣。
“我走这么多年,也见过不少怪事。飞鱼城街上那个疯了的老乞丐,你们知道吧?”他看看众人。
“知道啊,他怎么了?”披着褂子的伙计问。
“你们猜他多少岁?”
连说了几个,聂老大都摇头,最后他说:“比你年轻,今年不到四十。”
看见众人有些惊讶的表情,聂老大满意地点点头,吸一口烟目光陷入回忆:“几年前的事了,他当时还有个儿子。父子俩都在船队里帮我办事。那两年光景不好,朝廷又横征暴敛,我便带着人冒险去南洋换取宝物,某个生计。
一开始还挺顺利的,带去的货物都换完了,伙计们也很高兴,但要走的时候却出了事。我将他留下看船,可我们回去的时候却发现他失踪了。我差一队人出去找他,他那十二岁的儿子也跟着去了。
谁知道没过多久,他就自己回来了,还背了个女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先前看见海上有动静,就好奇去查看,结果发现海滩上有很多死人,这个女人还有气息便救回来了。
我大骂他真是什么人都敢捡。结果我看见那女人就明白了,真是他娘的漂亮,小麦色的皮肤没有一点皱纹,那鼻子那眼睛像雕出来的一样,身段儿也是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
听得甲板上众人咽口水,沿海女人大多受风吹雨淋,整日和咸鱼打交道,空气湿热脸上又容易长褐斑,这种环境下美女十分少见,也难怪这群汉子有这种反应。
聂老大接着讲:“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只有他和他儿子,我还不明白他的心思?但这不合规矩,南洋也有南洋的神明,我们这些外人进去,用丝绸香料换取南洋的宝物,是公平的,所以神明能允许我们航行在他的领土上。
现在他白捡个女人带上船,于是惩罚就来了。出去找他的儿子失踪了。而且当晚就发生了地灾,大地开裂海水沸腾,我们顾不上找人就起锚跑了。在海上又是雨,又是巨浪的,我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遍。
幸好他捡到了女人,也失去了儿子,这是公平的,所以我们才能逃出来。”
“得到一样,就必将失去一样?”郑到低头自言自语。他原先以为,凡人愚昧才会迷信神明,现在他感受又不同,觉得隐隐有些世间哲理的味道,又不知该用什么词去点破。
“后来,女人醒过来。她不会说话,但叫她做什么她还是听得懂,问她来历却一概不知。他将她带回去成了亲。”
周围的人议论两句,叹息两句,点评两句。
最后有人问:“那他怎么会疯?”
聂老大歪着嘴再吸一口烟:“还有后来。他与那女人成亲几年,却没有孩子,女人虽然听话,但又和普通人不一样。他私下跟我说,那女人好像没有感情,更诡异的是,女人晚上睡觉不闭眼睛,每次起夜看见她睁着眼睛都会吓一跳。
诸如此类的事他能讲一箩筐,我骂他娶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还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却沉默摇头,后来他又跟着我去了几次南洋,我都看出来他想找回儿子,延续香火,可那么厉害的地灾,上哪找去?
结果,他常年不在家,一回家便撞见他那漂亮老婆和别人偷情。说实话,他那老婆,别人说什么都照做,估计脑子有点问题,他也不在家看着,还出去倒处跑,也就让那些狗娘养的有了可乘之机。”
“歹狗、猪弄的。”围坐的人中蹦出两声脏话。
“这种事他忍不了啊,拿着鱼刀去砍。结果……”聂老大声音变小:“他老婆的皮切开,里面没有肉,是铁和木头。”
在场众人都不由得打个冷颤。
聂老大继续说:“我们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晓得算不算人,官府也就没有抓他,这事不了了之。
他老婆死后不久,便有人在南洋发现了他儿子的下落。他带着“尸体”回去物归原主,我们本来不抱什么希望的,但还真让他找到了儿子。我们费了些手脚,将他从岛民之中带了回来。
但回来后,他发现不对劲,他儿子也变得不会说话。半夜他去瞧,发现儿子睁着眼睛睡觉。他受不了了,用鱼刀将儿子的皮割开,里面是铁和木头。”
南方这么热的天,竟有人冒出冷汗。
“聂老大,您可别编故事吓我们。”郑到笑。
“编没编故事,城里上了点年纪的人都知道。”聂老大平静地说。
郑到不再笑了,问:“您说的这个神,究竟是什么。”
“南洋岛屿众多,每座岛的岛民信奉的神只都可能不一样。但他们都源自于同一位神。”
郑到认真听着。
“南洋传说,地界初开,混沌一片,所有物质杂乱无序地漂浮在虚空。这时地界诞生了第一位神明,叫作地母。地母形为蜘蛛,她吐出名为命运的丝线,缠住世间万物,自此清气上升浊气下沉,所有物质都能有规律地运转,才演化出了今天的世界。”
“命运。”郑到轻声开口,他找到了这个词。得到一样,必将失去一样,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地母创生万物,却也将万物困在了她的网中。
这时聂老大看看远处正坐在船边擦拭破邪剑的陆扬名,他的黑发随着海风飞扬。
“所以,年轻人,要敬畏神,敬畏命运啊。”
陆扬名冷哼一声。
郑到笑:“抱歉抱歉。习武之人是这个性子。”
聂老大看郑到还比较顺眼,于是提醒一句:“你们去南洋让你那朋友注意一点,岛民可不像我们这么好说话。还有……如果碰到身上有蜘蛛纹身的人千万躲开些,那不是一般人。”
“好。”
一会,郑到起身,走到陆扬名旁边。
在桅杆后面偷听的徐青玉也小跑过来。
她笑:“你是太医,他是侍卫,周通是先锋,韩留我是史官。那我是什么呀?”
“……太监?”郑到口不择言,跟这两人待久了,他的性格多多少少受到点影响。
“太监是吧?”徐青玉咬牙切齿。掐住郑到两边面颊,要把他捏成猪头。
郑到连忙投降:“抱歉、抱歉。”
她这才停下来。
郑到揉揉脸颊转移话题,他问陆扬名:“那个女婴怎么样了?”
“暂时没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