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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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鬼有些伤心,即墨还是没有把她当自己人,问她要一个山精还这么犹豫。
即墨急急地跟着又说:“不行就算了……”
小山鬼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可以。”
即墨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表情依然很难为情。
小山鬼更伤心了。以前即墨说过,只有靠自己渡劫才能在修仙之路上走得更远。所以这个山精是沐娆想要吧,所以即墨才会犹豫挣扎,最后还是妥协。
不过,她还是会给他。
小山鬼忧伤地看着即墨,在心里对他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小山鬼带着即墨和沐娆回到了钟寐山,山鬼们就住在钟寐山上的采兰谷。
他们走到采兰谷的入口,族长迎了出来。听小山鬼说她要住进漪兰洞,并要他给自己的救命恩人即墨一个山精时,族长的脸色很精彩。像是有些愧疚,又有些庆幸,最后定格在松了一口气。
两个魁梧狰狞的护卫带着小山鬼回谷,小山鬼向前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她求族长:“帮我一次,让他看一眼我真实的模样。” 族长答应了,一道炫目的光芒笼罩着小山鬼,宠物般可爱的小山鬼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丽如仙的身影。
皎如明月,渺渺乘风。
小山鬼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她只能对即墨笑,柔柔的,带着许多说不出感情。
那个样子,是一种令天地失色的美丽。
族长说:“进去吧,泊筝。”
小山鬼瘫在侍卫的身上,软软地点头。
直到她的身影不见了,即墨才回过神来。
他在想,原来小山鬼有名字啊,原来她叫泊筝。
泊筝,真是个悦耳的名字。
泊筝趴在漪兰洞里铁栅栏的边缘,看着即墨和沐娆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涩。
被关在了这里,再也不能去见即墨了。没有了好吃的梅花糕,没有了好喝的酸梅汁,也没有了即墨……
她很喜欢即墨,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日子。
但是,她再也出不去了。
她将待在这座牢笼里,度过她永生的岁月。她的琵琶骨被硕大的铁链穿透,她的脚上拴着两个大大的附着咒语的铁球。在这永生的岁月里,她将待在这个牢笼,戴着这些刑具,苍白地过下去。
不过没关系。泊筝望着即墨离开的方向,默默地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泊筝的父亲是上一任的族长,他成仙的时候,把山鬼之心交给泊筝,对她说:“好好儿修炼,早点来找我。”
山鬼之心不仅是山鬼一族族长的令鉴,它还是一件法宝,能帮助山鬼加快修炼的速度,顺利成仙。泊筝的叔叔泊凛早对此生出觊觎之心,他趁泊筝不备,抢走了山鬼之心,并重伤了她。
泊筝失去山鬼之心,遭法宝反噬变成幼体状态。
泊凛尚存的一丝亲情,让他将泊筝丢在山间自生自灭,即墨就是在狼群即将撕碎泊筝时救了她。
泊筝积攒起一点点力量,就迫不及待地去找即墨了。一开始只是想报恩,她跟在即墨的身边,想看看自己能不能为他做点什么。但是慢慢的,她就喜欢上了这个温和的妖族少年。他总是温和地微笑着,让谁都生不出一丝恶感。
那一天,即墨练完剑,突然对泊筝待的方向笑了。那一笑,就像穿破乌云的阳光,一瞬间照亮了泊筝的心。
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明知道他是在对她身边的小妖们笑。但泊筝的心不可自抑地就动了。
所以明知道回到族里,泊凛一定不会放过她。泊筝还是仗着他不敢明着对付自己,要挟他给即墨一个山精。
她是用自由给即墨换的山精。
泊筝远望着即墨的家的方向,她说过的,她什么都可以给即墨,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不知过了多少个寒暑,漪兰洞的大门被打开了。泊筝睁开眼睛,奶奶给她打开铁链,把山鬼之心递给了她:“虽然他是我的儿子,但我也不能看着他囚禁我的孙女一辈子。”
奶奶对她挥了挥手:“走吧,别再回来了。”
泊筝愣了一下,心中顿时生出了狂喜。
她不分日夜地赶往即墨的家中,下雪的冬天真冷啊,泊筝冻得直哆嗦,却露出喜悦的笑容。等回到那里,就有温暖的火炉了。
她可以见到即墨了,她竟然还能见到即墨!泊筝是那么兴奋。
她迫不及待地飞到即墨的屋子外,里面亮着光,有人。
她扒着窗户往屋里张望,即墨和沐娆正在说着什么,沐娆露出好看的笑容。
她呆呆地看即墨温柔地帮沐娆抚平鬓角,身后的冷风呼呼地刮。
好冷啊,要冻坏了。
身上的伤口在疼,心里也有一块好疼好疼,脸颊贴在窗上,更是生疼生疼的,但泊筝不想走。
窗上镶的是水晶,透明的,即墨的身影很清晰。泊筝看啊看,就好像已经穿过玻璃,坐在即墨身边。她傻乎乎地笑了。
只是,那个位置已经多了一个人……
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把即墨遮挡在大雾后。于是泊筝又看不见即墨了,只有一道朦胧的人影,在氤氲的眼里浮动。原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过了很久,即墨才把沐娆送出门去。
即墨关上门走向窗户,目送沐娆顺着楼阁走出家门。大厅的窗户,卧室的窗户,书房的窗户,沐娆离开的身影越来越远。他拉开书房的窗,凝视着沐娆的背影,黝黑的瞳孔里涌动着看不清的思绪。
泊筝冻得昏昏沉沉的时候听见即墨窗子打开的声音,即墨正要关上窗子,低头就看见了快要冻僵的泊筝。
即墨愣了一下,随即把窗口拉得更大。泊筝猛地睁开眼睛,感觉到了顺着窗户传出的暖意,然后她就被即墨抱进了屋子。
泊筝感受着即墨怀抱里的温度嘴角不可自抑地扬起,回家了哦。
即墨把泊筝放在凳子上,回去关好窗,转身走去了书房。泊筝虚弱地靠着椅背,她好想要即墨留下来陪陪她。可是泊筝没有力气爬起来,只好软软地瘫在那里。
过一会儿即墨回来了,把一碟梅花糕推到泊筝面前。
泊筝看看梅花糕又看看即墨,傻掉了。
即墨微笑的眼中含着泪光,他说:“欢迎回来。”
这是泊筝的一生中,听到的唯一的,最动听的话。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暖花开的时候,泊筝透过窗户看桃花一朵朵地铺满了枝丫,艳红的颜色,美极了。
即墨端来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还有一碗酸梅汤,抱着泊筝给她喂梅花糕。
泊筝呆呆地看着即墨,即墨揉了揉她的脑袋说:“明明长大了很美的,怎么一直都是这么小小的一只?”
即墨觉得她变大了很美吗?泊筝很开心。她想告诉他等她消化了山鬼之心的力量,她就可以变大了。
可是即墨又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喂你,我要成亲了。”
泊筝觉得喉咙好像被堵住了。
即墨这一天似乎化身为了絮叨婆婆,一直唠叨个不停。“沐娆总怀疑我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她说我总是念叨你。其实怎么可能呢,你还这么小……我只是……只是害怕……”
“我不停地想起你最后对我的那个笑容,总觉得你笑得好难过。我好怕你为了给我山精要付出什么不得了的代价……总梦到你哭。”
“幸好,幸好你回来了……真好,你回来了真好,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和沐娆成亲了。” 泊筝呆呆地待在即墨的怀里听他絮叨,听他讲对自己的担心,一股又开心又难过的情绪在她的心里肆虐。
她在想,哦,原来即墨也舍不得我啊!
又在想,哦,原来我回来了,你就要成亲了啊!
这个时候,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宁愿回来,还是不回来了。
突然,大门被踹开了。
沐娆满是恨意的目光凌迟着即墨:“你既然这么舍不得她,怎么不娶她!”
泊筝往即墨怀里缩了缩,即墨看了看沐娆,又看了看泊筝,叹了口气对沐娆说:“娆娆你出去。”
一瞬间,沐娆的瞳孔不可置信地放大。
即墨又重复了一遍:“这是泊筝的房间,娆娆你出去。”
沐娆煞白着脸,她狠狠地瞪着泊筝:“你别得意。你以为即墨爱你吗,他明知道你和你叔叔的纠葛却还是把你送回了采兰谷,你看他多爱你!”说完,她抹掉泪水跑了出去。
即墨依然稳稳地抱着泊筝,他把手中的那块梅花糕喂到她的嘴里,连声音都没有太大的变化,他依旧温柔地说:“来,吃一块。”
泊筝别开了头。
即墨却像没注意到一样,他把那块梅花糕又凑到泊筝的嘴边,温柔地诱哄:“乖,来吃一口。”
泊筝再一次躲开了。
“去追她吧,即墨。”泊筝低着头说,“我不恨你,你也不要觉得亏欠我。我很好,真的。”
这一次,即墨动了。他摸了摸泊筝的脑袋,然后放下了她。
即墨追了出去,泊筝拿起那块即墨拿过的梅花糕小口小口地吃,一点饼屑也没落下。
山鬼天生是半妖半仙之体,是最敏感不过的生物。她怎么会不知道即墨找她要山精时的挣扎是在作戏,又怎么会看不到即墨再次见到她时那一瞬的惊愕情绪。
但是,她爱他啊!
泊筝吃完最后的一口梅花糕,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爱他,所以她什么都可以不在意。
她划开自己的胸口,取出了那颗山鬼之心。火红的,温暖的一颗心脏,戴着它,她还有一个月就可以恢复法力,恢复成原本的模样,她很想让即墨一直见着她本来的样子。
但是,她等不到了。
即墨的身边已经有了爱人,如果她还想跟着他,就只能一直做一只小山鬼,做即墨的宠物。
那天晚上,即墨没有回来。
第二天即墨依然没有回家。
泊筝漫天遍野地去找他,问遍了周围所有的妖,最后,她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他。
即墨躺在杂草丛生的沙地上,脸颊醉得通红,他打了一个酒嗝,傻傻地对泊筝笑:“沐娆,不要闹了,我们回家。”
泊筝抱着即墨的肩膀,她想抱起他,却怎么也抱不动。即墨不停地挣扎,模糊不清地说:“我找不到她……”
“我哪里都找不到她……”
说着说着,即墨就哭了。他抱着泊筝,哭得就像小孩子一样:“娆娆,我利用了泊筝,但是我是为了你。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她……我喜欢你,我只喜欢你。”
“知道,我都知道。”泊筝一下一下地安抚着即墨,即墨失声痛哭。
泊筝温柔地说:“我们一起去找她……我们会找到她的。”
皎洁的月光之下,泊筝矮墩墩的身体挺直得像一个支架,稳稳地承担了两个人所有的重量。
那个晚上是一个禁忌的分割线。
第二天起来,即墨依然早上练剑,给泊筝买好吃的梅花糕。看起来若无其事,但他却越来越瘦了。泊筝仗着自己的五短身材对即墨卖萌,即墨笑了笑,晚上给泊筝多加一块梅花糕,依然继续瘦下去。
泊筝试图建议即墨去找沐娆,即墨却提早看破了她的心思。他淡淡地说:“她会回来的。”语气里很肯定,眼神却有些忧虑。泊筝还想说话,即墨却拦住了她:“让我静一静好吗?”
即墨带着泊筝换了住的地方,一个不大的院子,没有了伺候的妖精。泊筝很高兴,每天都兴高采烈地给即墨做饭菜,幻想着自己和即墨是一直住在这里的一对小夫妻,他们一直相爱着。
即墨练剑时,泊筝不再隐身,托着下巴靠着门边可以一直看下去。
即墨每晚都遥遥望着沐娆师门的方向,那时,泊筝就静静地陪在他的身边。不想到沐娆的话,她可以幻想两人是在一起晒月亮。
一个月之后,沐娆回来了。
带着她的师门长辈,一行数十人。一溜穿着白底蓝边衣服的门派弟子站成排,沐娆用剑锋遥指即墨,声音冰冷:“交出那只山鬼!”
即墨沉默地看着沐娆。
沐娆一记又一记的妖术打在即墨的身上,即墨却不还手。即墨的身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伤口,鲜血湿透了他的衣衫。沐娆恨恨地道:“快把山鬼交出来!”
即墨淡淡地摇头,敛下满眼的痛苦。“娆娆,我不还手,你想如何对我都可以。但是你不要牵连无辜。”
这时,沐娆身后的师门长老走了出来。他声音淡漠,蕴涵着无上的力道:“山鬼怎么能算无辜?他们把持山精,独享成仙捷径。占有妖界的领土,却对我妖界没有任何的贡献!此等无道孽畜,见必诛之!”随着最后一个“之”字,长老的手掌向即墨的额头拍去。
“不要!”
“住手!”
两道惊呼同时响起,一个是沐娆,另一个,是泊筝。
相比即墨的满身是血,泊筝看起来更加狰狞。她已经恢复了长大的模样,但她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了血珠。浑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
即墨既惊又怒:“你是怎么逃出阵法的!”
因为她用了山鬼之心的力量啊!
只是,这么频繁地取出安入,她的身体有些承受不住呢。
泊筝对他微微一笑,带着满身的鲜血,她迎向了长老。
“你要抓的人是我,放了他,我跟你走。”
长老把泊筝关进笼子,几个门派弟子日夜看守。即墨看着泊筝被塞进一个小小的笼子里,缩着手脚,蜷着身体。她长长的头发拖在地上,随着移动,在地上留下凌乱的血痕。
那种感觉,好似她被当成了某种牲畜。
即墨的心中突然就浮出尖锐的疼,整日陪着他的小山鬼,怎么可以被如此对待!
那晚,即墨用眩晕术放倒了所有的护卫,他抱着泊筝在夜风中奔跑。拼命地奔跑,跑过高山,跑过草原,跑过了无数的地方。直到到了钟寐山,即墨把泊筝放在石头上,他一身都是血,他的血,她的血,融在一起不分你我。 即墨的泪水滴在泊筝白得几近透明的脸上,他用他一向温柔的语调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泊筝却笑了。她接住一滴即墨的泪,喃喃道:“你哭了,我很高兴。虽然你不是为我……”
泊筝又说:“你知道吗,虽然我只在你身边待了十年,但我整整看了你一百年了。”即墨的脸色顿时变了。
过去的那一百年里,即墨用温柔的外表欺骗了太多的妖,但每一个被他骗过的妖都从未质疑过他欺骗了自己。
即墨已经太习惯于此了。温柔地使出阴谋,阴谋得逞后再编出理由继续对对方温柔,好让对方不记恨自己。
他靠这一招躲过了将军府里哥哥们对他的排挤,帮他父亲夺下了无数的城池……最后,他靠这一招换得了他的自由,常住在方便等沐娆的地方。
泊筝将那滴泪紧紧地握在了手心,她闭上眼睛说:“你走吧,我不会对付沐娆。山鬼一族更不会。”
这不就是即墨的目的吗?看出了她掌握着山鬼之心,以为她成为了山鬼一族的族长,害怕她死后沐娆被山鬼报复。所以他才会甘冒奇险,从长老手中救下她。
不用对她演戏了,她早已知道即墨是什么样的妖。只是她爱他,所以什么都可以给他,她的信任,她的性命。
只要他要,只要她有。
泊筝挣脱即墨的怀抱,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即墨。走上小路,走上山林,走到了他看不到的角落深处。
其实,她也有点累了。总是不停地追逐着一个人,总是无望地爱着他,真的是很累了。
如果她消失,沐娆安好,这就是即墨想要的。那么,如他所愿。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一直到了销魂崖边,泊筝停了下来。她宽大的白衣在山风中翩跹,长长的黑发纷飞起舞,泊筝转过身说:“出来吧。”
长老,一身红衣的沐娆以及她的同门一起出现。沐娆看着泊筝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你真不错,居然能让即墨带着你逃跑。”
泊筝对她温柔地笑:“那么你岂不是更不错,急得他不得不带我逃跑。”
“你是说……”沐娆的表情顿时乱了,变得似悲又喜。她本是绝顶聪明的妖,泊筝一点破,她自然明了其言下之意。即墨赶她走是为了她,救泊筝也是为了她,他做什么都是为了她。
泊筝又笑了,这是她最后能为即墨做的事了。
放开情爱的因素,她觉得沐娆和即墨这两个妖真有意思。一个过分小瞧了山鬼的实力,竟想放她回去以把山鬼一族一网打尽。一个却极大高估了山鬼对族人的感情,竟以为山鬼们会为她倾巢而出。
其实,不是这样的。
她泊筝,从爱上即墨的那一天起便注定自始至终地孤独。即使她死了,也没有任何人会为她难过。
她突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今天除了沐娆,你们都给我陪葬吧。”这句死亡的宣言,在泊筝沧桑的声音中,轻若叹息。
随后,钟寐山上绽放了世间绝无仅有的烟花。
“泊筝是怎么杀死那些妖族的,她不是法力全失了吗?她真的死了吗?”小小的兰花妖眨巴着一双好奇的大眼,不依不饶地追问着故事的细节,“还有即墨,之后他就和沐娆在一起了吗?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泊筝吗?”
兰花妖愤愤不平,泊筝付出了那么多,即墨却一点也不喜欢她,真是太不公平了。
讲故事的妖一头白发,黝黑的瞳孔里幽沉沉的,藏着谁也看不懂的情绪。他说:“你忘了山鬼之心了吗,泊筝引爆了山鬼之心,和围攻她的妖族同归于尽了。泊筝,自然是死了。”
“而即墨,他也没有和沐娆在一起。他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泊筝,但是他知道,他的一生中再也不会有一个妖像泊筝一样爱他。即墨是个无情的妖,他无情到可以不认自己的父母,但面对泊筝给的这样的感情,他依然没有办法不动容。所以他还爱着沐娆,但他却无法再和她在一起。”
“这样啊……”这个结局并不十分满足兰花妖的期待,在她想来,泊筝为即墨付出了这么多,即墨怎么可以不爱她呢?
兰花妖太小,她不知道爱情这种东西,并不是只要你付出,就会有回报。
白发妖又说:“其实这还不是结局。”
兰花妖顿时被勾起了好奇:“那结局究竟怎么样呢?”
白发妖说:“泊筝死了,但即墨却发现她还有魂魄尚存。即墨用魂魄珠装下泊筝的魂魄,拿到仙人面前请求把她复活。”
“那他成功了吗?”
“成功了,但也没有成功。”
“啊?”小小兰花妖顿时纠结了,这到底是成功没有啊?
白发妖说:“仙人同意让即墨用全部的法力换取泊筝的复活,但泊筝却不愿再活下去了。所以……即墨就求仙人把泊筝转世了。”
兰花妖顿时开心了:“转世最好了,就做一只兰花妖,和我一样!”
“对啊,和你一样。”白发妖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他说:“但是即墨一直都没有明白,泊筝明明说不怪他,为什么不愿意复活和他在一起……他现在,已经愿意和她一起了。”
兰花妖想了想说:“泊筝太累了。”
“太累了?”
“对啊。爱得太累,所以就算即墨愿意和她在一起,她也不想再爱他了。”
得不到回应的爱,永远都只有付出。不断地怀疑他说的每句话,害怕他又为自己布下了陷阱……真的太累了。
两个人在一起从来都不是结束,那只是开始。
即使即墨说他现在爱上了她,泊筝也不会再愿意和他在一起。她的心累了,也害怕了,不愿再多想这一次美好的誓言背后又藏着什么阴谋,会不会让她再付出更大的代价。
宁愿从此不再记得他,不再爱了。
一瞬间,白发妖的白发似乎更白了。他黝黑的瞳孔里折射着极端的痛苦,他只有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袖才能不哭出声来。
“老爷爷,你要走了吗?”兰花妖睁大了一双不解世事的眼,有些不舍地看着白发妖的背影。
白发妖却没回答,他佝偻着背离开了。
采兰谷的风呜呜地刮,似在哀悼,似在欢呼。这世上,从来就是懂爱的人更吃亏。但痛失世上最真挚的一份感情,未尝不会让人痛彻心扉。
入骨相思卿不知 文/天真无邪
冯清来福宁殿见我时,我就快要死了,即便这大瀛宫内诸多姬妾不愿承认。但是,我知道,她们更多不愿承认的,是我大归之后,关于她们去留无定的归属。
除了冯清。
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这么寡淡的女子,也再也没听过,从任何女人嘴里,说出的比这更寡情的话。
她随内侍穿帐入内,带过积于殿内浮起的层层药香。我闻声从枕上艰难转过头。冯清垂头打量我,徐徐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她顿了顿,便自顾自摇了摇头,笑得天真且嫣然,“你怎么还不死?”
服侍左右的人站得并不是很远,听闻当即陡然色变,深深垂头,唯恐我有可能的怒火波及他们身上。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我要死了,死了,死在我厮杀一生的瀛国土地上。躺在床榻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中年人,早已失去十几年前戎马倥偬的畅快凌厉,失去单刀匹马攻敌屠城的刚劲狠辣,失去二十多岁那年,在那个齐国亡国的傍晚,在乱军中硬生生将她从别人手上抢到的勇气。
那个中年人,就快要死了。
一、
瀛国,水与胜并立,开国的草莽皇帝取了这样文绉绉的名字,却未能如愿将后生子弟生于血液的野蛮和冰冷彻底根除。在我继位为瀛国的第二个年头,我选择了父辈们常做的那样,以最冷血的做法,屠了齐国的王都。
而我这辈子最好和最坏的事情,都始于那场战役。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臣子献上来的女孩是谁。在齐国降城的傍晚,在那个有风声和萧萧牧笛声的夜晚,我见到她。
她是被绑着送到我营帐的,在内臣粗暴的推攘下硬生生抬进来。惊惧的大眼睛闪着深黑色的光泽,带着江南特有的水意。
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除却那句感慨,我并没有想太多,只因美人何其多,而拥有美人的方式又何其相似。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便开始解她身上繁复的衣裙。
她吓得连反抗都忘记了,只是傻傻地瞪着我。瞳孔那么亮,那么黑,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更好看的眼睛。她握住我解开她第一颗衣扣的袖子下摆,低声开口:“求求你,能不能放过我?”
我没说话,她以为我听不懂齐国话,遂又生涩地用大瀛话重复:“大王,请放过我。”
我笑了笑,掩去眼底的一点冰冷,用齐语问她:“是谁教你的?”
她眉间掠过些许喜色,以为是我松动的痕迹,便急急解释:“是霍将军教我说的。”
营中姓霍的将领并不太多,印象中有个叫霍元刚的守军,在禁中带兵操练的时候见过寥寥几面。
我抬手拂过她两颊深陷的酒窝,笑了笑:“是霍元刚吗?”
她就这么瞪着我,也没有回答。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捂住眼睛肆无忌惮地哭,泪水淌到我抚在她侧脸的手背上。
我愣了愣,有点哭笑不得。
她哭到打嗝,抽噎着同我说:“我只知道他姓霍……我迷路了……我也不知道怎么进了大瀛的军帐,我很怕……”
在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艰难复原她之前遭遇的事情,大约是齐国边境某家农户的女儿,迷路之后误入大瀛军帐,为霍元刚所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当成俘虏送到我的营帐。
我笑了笑,从地上站起来,朝她伸出一只手:“先起来吧。”
她傻傻仰头看我,脸上还沾着适才没来得及擦干的晶莹泪珠,更显得稚气。
见她没有回过神来,我简单地解释:“霍元刚会带你走的。”我抬头,顺着自窗棂射入月光揣测此间天色,想了想又补充道,“从这里到齐国,大约也不是很久。”
她听不太明白我讲的话,只是愣愣地看着我,但是也知道可以暂时脱离险境,便拭干眼泪,抬头对着我仓促一笑,美丽如雨后朝霞。
我漫不经心别过头,等霍元刚出现,略微向他交代了些许要注意的事情,便让他带着那女孩离开大瀛。
霍元刚怔了怔,抬起头来的时候似有些不敢置信,但仍看得出松了一大口气:“只是,这是其余几位将领献给陛下的,臣担心……”
我随口“哦”了一声:“别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霍元刚怔了怔,挣扎了一下,有些问题还是问出了口:“只是今日,陛下似乎……”
我支颐,垂目淡淡地打量了他一下,轻声笑了笑:“你是不是觉得寡人今日,特别慈悲?”罔顾霍元刚连声“不敢”的回答,我抛开书,想了想,“其实也不是我慈悲,只是我见到她就想起一个人,想着如果有天她也遇到这种事……”在霍元刚略显好奇的目光之中,我敛下眼睛里的情感,淡淡地继续道,“有天她遇到今日这种事,也盼着能够遇到一个好人。”
我同霍元刚交流用的是大瀛语,那女孩听不懂,可怜兮兮地一直盯着霍元刚看,直至他走过来,俯身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时,才安心地笑出声来,低声叫了一句霍大哥。
我移开眼,漠然注视霍元刚扶着那小姑娘悄然行入帐外夜色内。
繁星点着天际浮云,入夜应当有月色隐没。
霍元刚认为我慈悲,其实我从来没觉得是救了那女孩,各人生死因缘劫,逃不掉的注定逃不掉。
就好像,我放走了那小姑娘,却怎么都没想到,在齐国亡国的时候,我还是见到了她。
二、
作为进献给大瀛贵族子弟的俘虏出现,在我饮尽半盏茶的工夫,她同其余年岁相当容貌俱佳的少女鱼贯进入营帐内,我在心底笑了笑,还真是巧呀。
她吓得都快哭了吧,瑟缩在诸女背后却掩不住顾盼生姿。睁得大大的眼睛上萦着一串细碎泪珠。
已经有人将她认出来,窃窃私语在帐内如何都压制不下去。
我淡淡饮尽杯中酒,在众人狐疑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道:“让她逃了,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
座中一人讪讪笑道:“既然是大王的,那便还是留给大王吧。”
我怡然将饮尽的酒杯搁回席面,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她惊恐地缩在营帐内一个角落里,在我掀帘走入的刹那褪去最后一点血色,苍白着双唇紧紧盯着我身后,却没等到想要见到的那个人。
我不发一言,走到她面前。她绝望看着我,绝望到不应该是她那个年纪应当拥有的表情。
我低头,淡淡地看向她:“所有人都认为你是我的女人。”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还是帐外的那群男人,你自己选。”
在我吻上她冰冷双唇的时候,她停止挣扎。属于她的家国,她的身份,她的年纪最无用的挣扎,直至在我完全占据她的那一刻,她都未能如愿,得到暂时的逃离。
深深的夜里,我睡在她身侧,却洞悉彼时她所有动作。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压抑在夜色里关于对未来的悲鸣。
还有,她无意识叫出的,霍元刚的名字。
我听着她哭泣声,心想,其实也挺可怜的。
第二天是大瀛国驻扎返城的日子。她木然任侍女画出大瀛国时下最流行的妆容,直到侍女将她领到我面前,她怏怏地低头,连笑意也无。
在返程靠近大坡湖的时候,她突然从马车上跃下,推开瞠目结舌的侍卫,提着裙子疾步奔往湖边,在任何人都还未回过神来之前,已经急促地跃进湖面。
等我得到消息赶到时,那女孩已经被人从湖中救起。霍元刚抱着她,涉水而来,慢慢走到我面前。
只是如何能不发现,她身上裹着他的战袍,他素来冷峻的脸上浮现稍许凄凉,在垂首凝睇怀中的她时有怜悯一闪而过。
霍元刚恭敬将她送回我手上。我俯身将她抱起,在转身离开的前一刻,霍元刚终于还是忍不住,朝着我的背影低低开口:“陛下,有些话,微臣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停住脚,回过身来睇了他一眼:“不该说的话,那就别说了。”
霍元刚微微颤了颤,在我目光注视下将头一点点低下去,包括他的声音:“冯姑娘是个可怜人。”他仰面顾我,有些不忍,“毕竟,她曾是个公主……”
有风自营帐外掠过,已经是秋天了,碧蓝色的天空落下三两点雨来。我慢慢低下头,俯身盯着他眼睛问:“你说,她是谁?”
霍元刚想是没料到我会突然发火,微微颤了颤,却并不妨碍我,在这么长一段句子里,找到她的名字。“齐国公主,”他抬头看我,更多的是不解和困惑,“冯清。”
在吹来的三月微风之中,我抱着她慢慢往回走,往回走,走过萧萧的春风,走过嘶鸣的丛立战马。听她伏在我怀里,由哽咽衍生悲泣。
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一个人眼中能蓄着这么多的泪水。哭得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想,怎么会这么巧,可又这么绝望。
三、
我在大瀛国第二次见到她时,已是半个月之后。她高了一点,也瘦了很多,不变的是看我时惊惧和躲避的神情,带着窘迫。就这样被内侍押送到我寝殿,因为一个很有意思的罪名:潜外出宫。
我抛下手中卷轴,垂目打量堂下被缚住手足仍不甘挣扎的女孩,笑了:“你不知道大瀛过子时不能随意外出吗?”
她垂着头,双手被倒剪着缚在身后,连小腿都被尽责的禁卫绑得严实。闻声抬头看我时有不甘和愤恨,这时候倒像个孩子,尤其是瞪人的时候特别像。
我无声地微笑,缓步走到她面前。一言不发替她解捆绑的绳子。双脸陡然浮起一层红色,不知是羞抑或恼怒,她挣扎着抬头看向我:“放开我。”
我没有理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在她持续的阻挠和反抗中,淡淡掠了她一眼:“放心,你这样子我还不至于对你做什么。”她愣了愣的,但是很快便又开始下一轮挣扎,我按住她纤弱双臂,轻笑出声,“你要再这样下去,我保不准不会对你做什么?”
她瞪着我,像是没听懂我说的话。就这样瞪着我,直至慢慢浮起一层水雾,盖住她黝黑的双眸。
她终于说话,带着哭腔:“别碰我。”
我停住动作:“除了我,还有谁可以碰你?”不待她开口,我幽幽地凝睇冯清,替她作答,“霍元刚吗?”
冯清愣了一下,傻傻地看着我。
我心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怜。
她敛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悲怆,抬起头看定我:“对。”
有突然的愤怒,不知是因她被我洞察的心事,还是她对着我再坦然不过的那个“对”字,余下的动作已无须解释和理智的分辨。那一夜她睡在我身边,我用手掌挡住窗外亮到逼人的月光,想了又想,也许这辈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其后便是例行的封赐,于德隆殿设宴宴欢有功之臣。我带了冯清一道去,她座次被安排于我左手最近的地方,在落座之后,我含笑朝她伸手。
她明明看见,却冷冷地别开脸。
我只是笑,转顾左右,内侍硬搀着她送到我身边来,我装作不经意环过她后背扶住她的一只手臂。受惊之余她很快开始挣扎,但可想而知,区区一个小姑娘的力气如何能敌过异族的蛮力,不过是徒劳。我略笑了笑,俯首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是个没耐心的人,但是,对你除外。”
她孩子气地瞪我,恨恨地移开目光。
难以抑制在心底轻笑出声。
只是等到霍元刚现身时,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来。
他缓步入殿,丰神俊朗,群臣之中他不见得是最出色的那个,然常年杀伐于战场的经历让他在儒雅的气质外平添一份阳刚,如栗色阳光。
我清晰感受到,那个坐在我身边的小女孩在他出现起便微微颤抖,目光追随于他行过的每一道痕迹。
我端起酒杯,一点点饮下其中琥珀色的汁水。感觉她握在我掌心里的手,慢慢变冷。
宴半霍元刚独自离席,正是酒到酣处,自然无人在意。其后,我随意找了一个理由离开,出殿,择了一处小径慢慢走。
那个晚上月亮很好,却也稀薄,我将自己隐于偌大梧桐树荫下,身边即是一片银灰色的荷塘。我想,应该会很冷,就好像湖对岸冯清听到霍元刚那句疏离的问候时,那个时候,她是不是也同我一样冷。
冯清的声音隐着哭腔,像受伤的小兽呜咽:“霍大哥――”
霍元刚退后几步,有梧桐落叶在脚底下发出细碎的声响,神情恭敬却也疏离:“冯夫人。”冯清在后宫并无封号,而这一声冯夫人,却是最安全并且合理的问候。
霍元刚,他,终究将身后荣辱看得比她高。
冯清垂首,哭得像个孩子伤心:“霍大哥,你忘记了吗?十年前,在齐宫荷花池边……”
霍元刚抬头,截住她说到一半的话:“夫人想是记差了吧。”他稍有停顿,又继续开口,“不管是十年前,抑或二十年前,臣皆身处大瀛,并未曾去过齐国。”
冯清怔了怔,想要说什么,但已经有内臣寻着声音往这边走过来。
我拂了拂衣袖上无意沾染的薄尘,负手顺着月亮覆盖的甬道慢慢往回走,走过风声中摇摆的紫竹林,走过花香覆盖青苔的青石路,在内臣一路蜿蜒的俯跪中,想了想,其实霍元刚没有说谎,十年前的事情我记得再清楚不过,彼时正值齐国鼎盛,我被父皇送到齐国做质子的时候,霍元刚并没有跟着我一道去。
风一点一点起来,吹动我翻滚的衣袖,也吹起我,皱于眉心三两点不可与人说的哀愁。
我想,真是绝望,绝望到没一点机会。
四、
我父皇还在世的时候曾教导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因自己会出卖自己的事情,而权位从来不会。想起这话的时候,我正提着朱笔往内阁呈递上的奏折上批复,将城中守将调往边境,来控制齐国军民的暴乱。
我若无其事圈了一个人的名字:霍元刚。
逼着自己不信都不行,这其中,到底多少是为公,多少是私心作祟。
送霍元刚出城的那天,也是冯清自进宫以为唯一一次肯主动来见我。有时候觉得逗逗这个小女孩很有意思,有时候就会发现,那些隐藏于云淡风轻之后的真相,有连自己都不敢正视的疼痛。
我知道她为什么而来,却克制不了心底因此衍生的些许酸涩和难言,在她凝睇车队缓慢离去的那一刻,我终于开口,冷冷的声音像一把刀,轻易割裂她赖以生存的孤傲:“无须再看了,再怎么看,霍元刚都不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低头,只是装作没听到。
再也遏制不住话里的恶毒,怎么都想不到我也会被一个小女孩逼到这样一步。我上前一步,盯着她那双好看的眼睛:“你以为他真的会为了你公然与大瀛国、与我为敌吗?”
冯清顿了顿,抬头愤愤地看了我一眼:“是你逼他的。要不然……”
我不知道她这个“要不然”后面会是什么,只觉得她在说出那三个字起脑中似有什么轰然炸裂,愤怒排山倒海涌入胸襟。我看她,笑得残忍:“可惜,他没胆子娶你,他怎么会不顾自己前程娶一个亡国公主?”我盯着她眼睛,在她慢慢泛红的双眸内,刻意加重后面那句话,“他不要你,你信不信,”我笑了一下,冷冷的,“就算寡人现在把你送到他手里,他也会乖乖把你原封不动送回来……”
她仰首,扬起的手被我拦截于半空之中。在她崩溃的泪水里,我俯身,盯着她一字一句道:“霍元刚他就是个懦夫。”
她双颊泛白,突然捂住双唇,退后几步。
我稍有惊讶,动作先于理智扶住了她:“怎么了?”
她并无回答,似不太舒服,吃得不多,吐也只是吐出数口清水。我怔了怔,抬手正拂过她垂肩的整齐秀发,心脏突然快过一拍。
御医确定,她是怀了身孕。
我坐在一帘相隔的外厅,徐徐饮尽杯中最后的茶,听到御医喜不自禁的恭贺声并无太大的反应,只是笑了笑。
她背对着我朝内侧躺在床上。我将这消息重复给她听,其实并不重要,只是我要这个孩子,这个,或许长得会同她相像的生命。
只要与她有关联的存在,都能让我欣喜。
她用被子捂住眼睛,极慢极慢地哭出声来。我坐到她身边:“小清,其实当年,在齐宫……”
还未等我讲完,她突然侧过身来,用她一贯轻柔的语调说出最决绝的话:“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我愣了愣,握住她双臂想要告诉她:“小清,你听我说。十年前,我见过你,”我低头将她鬓边的散发拂到耳后,轻声告诉她,“十年前,在荷花池边,你……”
她突然笑了,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冰冷:“你是不是想要说,当年你遇到我,然后一直在找我?”她垂下双眸,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所以,你杀我族人,灭了齐国,毁了我最后可以依附的家国吗?”
我沉默,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要如何告诉她,家同国,是我在除了你以外最无法掌控的两件事,对大瀛国来说,我只是一国之君。但是,我要怎么说她才会相信。
带着冰冷的笑意,她盯着我的眼睛继续开口:“我不会生下这个孩子的。”
我微微笑:“这并不是你能决定的。”
“但是,”她略一笑,冷冷的,“我可以决定怎么让这个孩子消失。”
我一惊,起身握住她双臂,有些难以置信。
以前我总在想,就算她再厌恶大瀛,如果有个孩子,她是否也会软化,或者慢慢改变,但是,最绝望的是,她,根本不想要这个孩子。
我握住她两手手腕,飞快压在床的两侧,如预料中的,她很快开始挣扎。我看着她,靠得这么近,近到都能感受彼此说话间喷出的热气。我就这么看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对着她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掐死你。”
她若无其事地看我,眼睛通红也装作若无其事的表情:“我不会要这个孩子的,你杀了我也没用……”
我冷笑两声,抬手拂过她细如凝脂的脸颊:“杀你干什么,杀了霍元刚也是一样。”
瞳孔飞快收缩,像是没想到我还有这一招。忍了很久又不敢发怒,泛红的眼眶渐渐被水汽盛满,委屈得不得了:“你放过霍大哥……”
愤怒如火焰点燃仅存的理智,她就在我面前,好看的眼睛,带着泪的双眸,嫣红的双唇……如果能就这样掐死她,能掐死她,是不是就没这么多痛……
我俯下身盯着她的眼睛,像盯着我平生最恨的人,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霍元刚他到底有什么好?你现在还不明白吗?他不要你,他为了荣华富贵他根本不要你……”愤怒连心脏都在抽痛,我狠下心肠逼着自己继续道,“一个懦夫,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守不住的人,这种废物,他到底有什么好?”
冯清突然哭了出来,这辈子我也没见过她为了什么事这样伤心,哭得像个受伤的小动物,仔细分辨,也只能清楚其中逶迤的,含糊哭腔:“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慢慢直起身,在那个有三月植物香的空气里回过神来。左右服侍的人过来相扶,被我冷冷地推开。在偶有光线投射的深秋庭院,我慢慢往外走,踩着她呜咽的细碎哭声,踩着秋日里并不温暖的和风,自顾自茫然走在秋风中。
这辈子,再没什么东西是我无法掌控的。长达二十多年的俯仰,我拥有过美人如玉倾城红颜,也曾有过盛世江山万世长安,只在那一刻,在我拥有所有的那一刻,在那个小女孩悲咽哭泣声中,我想不明白为什么。
我想,是不是,在哪个不经意的时候,我爱上这个小东西了。
那个有点傻,会在受惊时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人,受到伤害只知道哭泣的女孩。
我想,多么荒谬,我告诉自己,多么荒谬的事情。
五、
而有些事,就在那些分别的时光里默然掠过。
我想,应该就快到收回那些兵权的时候了。
三月后一日,她突然来殿内找我,也是她进宫来,唯一一次向我笑,试探着的,朝我微笑。
明明知道她是有目的,明明知道深陷下去会是另一场欺骗,明明知道她递过来的是一杯断肠酒,但就是在她那样明净到无邪的笑容里,逼着自己慢慢饮下去。
连自己都不确定,这样的日子到底有多久,她会对我笑,会温和地回答我提出的任何问题,御医开出的药都能按时饮下,我对自己说,那就让她骗吧。倾国以聘,只要得她一日欢颜。
那天晚上,她安安静静躺在我身边。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我熟悉她每一个动作,就好像熟悉我自己。在竹影摇晃中,她起身,极轻极轻,走到我常年放置奏折的书案,用她一贯轻缓的动作,找寻她想要的一切。
那一切里,包括我经年累月找寻的,关于霍家所有存在或莫须有的罪名。位极人臣,并不见得是人臣的错,而是权力诱惑何其之大,而坐在这上面的人,却再孤单不过。
我想,真是可怜,我对着自己低声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可怜。
但是,无论怎样说,她到底只是一个小姑娘。
军型部署以及网罗的关于霍家以上犯下的罪证说到底不过是个假象。飞鸟尽,良弓藏也只是表面,我赌,赌一场大战,赌霍元刚为求自保,逼宫德隆殿,我赌,霍元刚尚有血性。
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算得分毫没有差错,甚至连他什么时候带哪路兵马都没有错,当他带着禁卫冲入皇城的时候,门外正燃起半人高的火焰,只干云霄,桌上的残酒,只饮尽半杯。
我朝他亮了亮我杯底:“爱卿来得颇为准时。”
他反手将银枪竖在身后,冷冷地看着我:“她在哪儿?”
我淡笑,举手一拍:“嗯,她会来。”
原本随在他身侧的守将突然折身朝我跪下,在霍元刚微微泛白的脸色之中,我徐徐饮下其中最后半杯酒,朝他歉意地一笑:“看样子,我暂时死不了。”
其后发生的事情便和史书上写的殊无二致,除却些许夸张。事实上,真正能置于死地的,是我射中他心脏的那一箭,而其余的,却是因为冯清突然从殿外奔进来。
我想,这一辈子,她是再也无法原谅我了。
我一生都忘不掉那个画面,殿外燃起半人高的火焰,映着殿内明晃晃如白昼。那一箭霍元刚可以躲过,只是冯清的出现让彼此方寸大失,所有发生在一瞬间,他折身护住她,硬生生挡下原本可以逃脱的乱箭。
她抱住他,傻傻地抱着他,像抱着此生至为珍贵的什么东西。将脸颊贴在他额头,低低,低低地说着悄悄话:“你还说你不记得我了,你不记得我,你还替我挡箭吗……”
而霍元刚,早已听不到她说话。
我走过去,走过手足相抵的尸首,走过纵横的斑驳血痕。慢慢走过去,蹲下身子朝她伸出手,温和地叫她的名字:“小清。”
她极慢极慢抬头看我,眼睛里面都是水,连鼻头都被哭得红红的,更像个小孩。她像是没明白我为什么还会出现,傻傻地看了我很久,才低声开口,用我听惯了的语调,说我听惯了的最绝望的句子:“我等了他十年,你杀了他。你却杀了他……”
她稚气地看着我:“你怎么还不死?”
风气吹过我梳起的辫发,我仰面看天际流云,用手背遮住眼睛。
要怎么告诉她。
六、
站在我床边的冯清依然在笑,微凉的指尖拂过我并不年轻的侧脸,那经历风霜雨雪的,静静的夜里。我慢慢闭上眼睛,我想,那就别告诉她了,宁可她这辈子都恨我,也别让她知道了。
不过是件小事,断代于十年前的一件小事,十年前,也是在齐宫的荷花池边。我曾遇到过一个小女孩,个子小小,皮肤白皙的小姑娘,负手笑嘻嘻地看着我,问我叫什么?
那个时候我被父皇送到齐国做质子,不会说齐语,这宫里最多就高踩低的人,自然没有人乐意同我说话,是以性格比常人更要冷上三分。在那小女孩锲而不舍的追问下,我移开脸,低低开口:“滚。”
我用大瀛语命她滚开,只是这大瀛话中的“滚”同齐语的“霍”极其相似,她得到回答,笑得极开心,露出缺的两颗门牙:“呀,原来你姓霍。”
她还在笑,在齐宫盛世太平的日影下笑得无忧无虑,其后又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惜我没听懂。
可是这句话,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被我记了很久,等到有能力回国,我找遍齐国文人,将这句话生硬地念给他们听,他们告诉我,这句话在齐语里,有个最简单不过的意思:“霍大哥,我叫冯清,你可以叫我小清。”
偷光还碧 文/天瑶
序
尖锐的刀划过他的胳膊,温热的鲜血汩汩流出。
“你决定了?此阵一旦开始,便再无反悔的余地。”
他抬手令血液滴入太极图中,语气决绝:“我明白这也许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如果我不去尝试,永远不会有机会。”
晦暗的房间里发出一道微弱的光芒,直冲九天之上。
他的身影没入光芒之中,陷入时光旋转的隧道。
一
他的双目突然变得空洞,只是一瞬间便恢复如常,看了面前的女子一眼,忽然扯下了一身红袍,淡淡地道:“我不会娶你。”
殷凝碧脑海中回荡着巨大的惊骇,猛地掀起盖头,望着他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却斩钉截铁:“我说,我不会娶你。”
她仿佛回不过神,只是怔怔地望着他。
这时侍从高喊道:“大胆贺之夏,竟敢公然抗婚!”
贺之夏恍若未闻,只是看了殷凝碧一眼,便向外走去。
“之夏!”她突然惊觉,掀开盖头,猛地几步挡在他面前,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之间,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嘲讽地弯起嘴角:“二公主什么时候这么天真了?你真的相信我爱你吗?”
她想拉住他,伸出的手却僵在半空中,恨道:“贺之夏,你敢踏出门一步,我就亲手杀了你!”
他冷笑一声,断然转身向外走去,竟没有丝毫犹豫。
殷凝碧拔起身旁一个禁卫的剑,直直向他刺去。一道寒光闪过,在触到他的后背时却忽然间偏转了方向,只“刺”的一声割裂他的衣袖。
――他知道,她不会杀他。
“二公主!”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咯出一口鲜血――那是深入肺腑的疼痛。
可是他却不敢回头。
不能回头。
二
一年前。
夜宴上灯火辉煌,殷凝碧漠然望着面前的酒杯,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女帝日渐虚弱,皇太女之争迫在眉睫――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吗?
眼前虽是一派歌舞升平,府内外禁军却个个神情肃然,气氛从她踏入门那刹那起便已剑拔弩张。
姬朝只有两位公主,大公主殷凝月与二公主殷凝碧,二人为了皇位明争暗斗接连不断,如今已到了千钧一发之际。
“皇妹,此次你得胜回朝,可要好好儿庆贺。”殷凝月含笑击掌,“我特意找了人来舞剑助兴。”
话音一落,便有一男子白衣倾世,从天而降。
殷凝碧略微诧异――这样的轻功和内力,杀她绰绰有余。她眉头微蹙,正欲回绝,便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既然如此,微臣也来凑凑热闹。”
他一身青衣浅得近乎纯白,任由轻风拂动宽大的衣襟,流露出遗世独立之姿。然而眉间却一派平和,淡淡的目光中凝聚着沉稳。
――贺之夏?殷凝碧眉梢微挑,他是今年御笔钦赐的状元,与她并无过往,为何会突然插手帮她?
贺之夏闲适地走到殷凝碧面前,凝视她片刻,才慢慢道:“宝剑赠英雄,不知二公主的剑可否赠在下一用?”
她笑道:“你虽然不是英雄,但是我愿意将宝剑赠你。”
贺之夏从她手中接过剑“刷”的一声抽出来,直直向那男子刺去。众人皆知他以文见长,想不到剑法也是精妙万分,竟能招招刺向对方死穴。
只听“当”的一声,那白衣男子的剑碎成两段。殷凝月脸色一沉,猛地将酒杯摔落在地――这是行动的暗号。
一时间,禁军齐刷刷地抽出剑。
殷凝碧变了脸色,目光不经意间与贺之夏撞在一起,暗道不好,几乎同时,门外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众人皆是一惊,没想到女帝竟会在此时驾临。
女帝坐在步辇上,目光一扫,将一切尽收眼底,淡淡道:“凝碧,你立刻率军十万前往边关,收复西凉,不得有误!”
西凉偏安一隅几百年,姬朝早已想收复,只是此时派二公主前去,众人便都明白这是要她立军功为帝位准备。
殷凝碧跪地道:“臣领旨――”顿了一顿,又道,“臣请状元贺之夏为副将,与臣同往。”
女帝颇有深意地看了贺之夏一眼,道:“准奏。”
殷凝月却微微低头,嘴角浮起一抹奇特的笑意――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二
“驾――”
两匹快马飞驰而去,身后扬起混沌一片,殷凝碧在一处岔路口停下,回头笑道:“你输了!”
贺之夏勒住马,温和地笑了笑:“反正二公主扔下三军将士,也不只是为了跟我一拼马术,我又何必在乎输赢?”他翻身下马,慢慢道,“二公主想跟微臣说什么?”
殷凝碧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问:“昨晚的夜宴上,你为何要帮我?”
贺之夏伸手摸了摸马头,漫不经心地道:“二公主既然敢只带几个随从就赴宴,必定早已安排妥当,说起来,倒是微臣多虑了。”否则,女帝不会在那个时候恰巧出现。
殷凝碧眉睫微微一挑:“我问的是――你为何帮我?”
他轻轻笑了笑:“良禽择木而栖,微臣选二公主,不对吗?”
她笑了笑:“也是――”
身后的将士此时追赶上来,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徐徐前进。
要收复西凉,首先要攻打的便是兰陵渡。此城位置得天独厚,易守难攻。
殷凝碧望着地图陷入沉思,不经意间撞上贺之夏探究的目光,便出声问:“贺大人有何高见?”
贺之夏抿了抿嘴唇,淡淡地道:“没有。”又忍不住一笑,“只是二公主沉思的样子很迷人。”
她拍案而起:“大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