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军山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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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鄱阳湖两侧对峙,虽然看似清虏军容更盛,但细细而论,只以水师而言,清军是不如我军的!”
李过斩钉截铁道
“军山湖地势险要,大军难以绕过,昔日太祖与陈友谅大战之时,便是两军阵战焦点,我军必须抢先进占!反正都要决战,与其在九江、南昌这般一马平川,毫无屏障的平原地带,为何不干脆在军山湖这等水陆交错,骑兵难以奔驰的险地决战?”
朱由榔还是有些忧虑,摸着自己颔下短须,踌躇问道
“那多铎也是宿将,难道会如此犯蠢?明知道军山湖地势复杂,还要在此与我军决战?”
李过目光灼灼,肃然回答道
“会!因为陛下在那儿!”
朱由榔竟是愣住了,他其实早就有些猜到了,但说实话,他怕了。
是的,虽然他知道李过说得是事实,只要自己亲往军山湖,多铎无论怎么布置,都不敢绕过自己,也不会绕过自己,因为南明这杆抗清大旗能够搞到今天这般如火如荼,归根到底就是自己这个核心人物能够联络各方,能够利用自己的身份来安抚、收编来源复杂的各种抗清势力。
只要拿下朱由榔,南明政权的瓦解只是时间问题,多铎无法拒绝这种诱惑,任何有决断、有雄心的将领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
可是,他还是怕了,在潮惠之战时,佟养甲的箭矢距离自己不过数尺,他没有害怕;龙场驿前,只身入万军之中,面对一众杀气凛凛的武将,指天盟誓,他没有害怕;桂北之战时,孔有德大军差点就攻破城池,他亲身上城督战,手刃清兵,他没有害怕。
可现在却不一样,他已经不是那个刚刚穿越过来,人生地不熟,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每天生活在惶恐与紧张之中,清军兵锋近在眼前,进是死,退也是死,秉着一股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应激综合症”,干脆破罐子破摔的朱由榔了。
他已经开始融入这个世界了,他有了自己的家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自己在乎的一切,有了难得可贵的归属感。
于是,他就害怕了。
李过并没有劝谏什么,只是一言不发,低头拱手等待天子训示。
可他越是这样,朱由榔心中就更加有一种羞耻感,面色都有些涨红,他有着一个后世的灵魂,无法向这个时代的价值观那样,心安理得的将自己的个人安危凌驾于军队和国家荣辱之上。
从这个时代的价值观念来说,朱由榔能够亲临九江这种前线就已经是很负责了,如果战事有变,应当是李过等人放弃一切,哪怕牺牲全部军队,也要护佑朱由榔撤离江西才对。如现在这种,还要要求天子继续往前线,还是决战战场中心推进,简直是无君无父。
可后世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此情此景,如果说出一个“不”,是何等的懦弱与卑劣!
朱由榔突然跳过了这个话题,轻声发问
“将军家中这两年如何了?”
李过悄悄打量了一眼对方有些涨红的面色,却是会错了意,以为天子发怒,这倒也是,如此“置君父于险地”的建议,若是换作朱祁镇或是万历之类,怕都已经让人推出去砍了。
只是,心中到底有些失望叹息。
“臣内子数年前就已殁于乱军中,只留下一子,如今已然成年,正在军中效力,为阵锋千总。”
朱由榔沉默片刻,浅浅低下头来,有些不敢和这位百战余生的老将对视。
“赤心,说实话,朕......朕怕了。”
李过闻言惊讶哑然,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顿了半天才道
“陛下万乘之躯,自当......”
却是被朱由榔马上打断
“可朕知道,赤心你也好,宁宇都督也好,包括内阁几位学士,早就已经把自己的性命乃至于家人置之度外了。”
“再往下,军中多少将士,或是顺军余部,或是西军旧卒,或是江南溃兵,多少人怕是连家都没了吧,又何谈什么妻妾、子嗣?”
“如此说来,咱们这二十万大军里,这数省之地的小朝廷里,若说最没资格怕死的,就是朕!”
讲到此处,朱由榔声音低沉,双拳紧攥,眼眶竟是有些发红
李过闻言有些惶恐,又有些感动
颤声劝慰
“陛下不必如此......”
朱由榔却是发泄般接着不断,既有自责,又有羞愧,竟是连“朕”都不用了。
“我有什么资格怕?比起你和李定国,比起辗转千里而来的光复军将士,我没有家破人亡的际遇,没有饥寒交迫的苦痛,我还有妻妾,还有子嗣,还能发号施令,还能受人跪拜!那些死在潮惠、死在桂林的将士,他们把身家性命这般交给了我,刀山火海,也没有埋怨一句!我如果就这般逃回肇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面对那座亲自奠基的忠烈祠!”
他想起当初在潮惠、在桂林时,那些个奋不顾身,无惧锋矢,聚拢在他龙纛之下的将士,他们有没有家人?有没有妻儿?或许有,但更多早就在凄凄乱世死无安所了吧。
说到这里朱由榔眼角竟是湿润通红,双手紧紧按住李过遍布老茧的双手,正视这位沙场宿将,斩钉截铁,一字一顿,似是用尽全身力气。
“赤心,朕是真的怕死。”
“可,朕是真的想打赢这一仗!”
李过无言,只是觉得自己肩上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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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下旬,中秋之后,江南秋收将近,梅雨已过,天色逐渐放晴,明军原本聚缩在九江的四五万人开始南下,与此同时,余龙和蒋挺、赵任的水师也分出兵力船只,跟随沿岸南下。
象征天子座驾六驷马车和高高飘扬在军中的金黄色龙纛,展现了这支队伍的身份。
这出乎意料的御驾亲征南下,让两边将士都措手不及,明军这边自然是担心居多,不少将领都看出来了,以多铎其人的布置,大概是想从南面突破南昌府,一举集中优势兵力涤荡赣北平原地带,越往南,就越危险。
而清军更多的是错愕,这明廷天子,当真是不要命了?
于是乎,原本突入芦潭、吴城的张存仁部和一个甲喇的八旗顿时就陷入尴尬境地,因为他们正处在御驾大军的路上。
清军在狂妄,也不会觉得自己这点人,能挡得住御驾大军四五万再加上焦琏和明军水师一部的围攻。
焦琏却是差点笑出花来,带人把张存仁部死死咬住,绝不让这厮再轻易跑掉,不死也得让他掉层皮!
饶州府,鄱阳县城
多铎面容淡然,让身旁人倒酒,边饮酒,边吃饭,边听面前将佐汇报军情。
身侧侍女衣衫褴褛,神色恐惧,颤抖着给多铎倒酒,原本是城中士绅女眷,被掳掠而来,多铎所部在清军中虽然军功彪炳,堪称第一,但军纪也最为糟糕。
“如此说来,这伪明皇帝倒也算有两分胆识,孔有德那奴才死得倒也不冤。”
将佐恭声道
“这厮明显就是想引诱我军,在军山湖周边决战,王爷,要不我们改变方略,不让这厮得逞?”
多铎冷哼一声
“军国大事,十几万人的存亡大事,岂能说变就变?”
“再说,他愿意来,那也是好事,还免得我跑到九江去寻他!”
将佐迟疑
“可......明军这番动作明显就是故意的啊。”
多铎却是大笑起来
“故意?哈哈,两军阵战,那里是几个阴谋诡计就能改变的?打仗,说到底是比谁的兵马更凶悍,谁家战力更蛮横!这明人沦落到今天,就是因为阴谋诡计太多,凶悍蛮横太少!什么都要取巧,到头来却是连刀矛相对的搏杀都不敢,有什么用?”
“军山湖可不是桂林,这里没有土司,没有大山,更没有城墙!要战,尤其还是野战,难道如今此地我镶白旗勇士一万三千众!还打不过明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