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条鱼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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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鱼,一条过于安分的鱼。
那条鱼之所以显得安分是因为它周围的鱼游得正欢畅果敢,甚至有些急切和不安,这些并不安分的鱼一次次瞄准时机,一次次从那只盆沿上布满血渍和鱼鳞的肮脏的大盆里腾跃而出,企图改变一条鱼应有的命运。
江小荷清楚地看见,有一条色泽鲜亮的鲤鱼拼尽全力,勇猛地向盆外腾空而跃,它矫健的身体将鱼盆中的水激荡起巨大的波澜,它肥厚的身体成功地落在盆外污水横流的砖地上,溅起的水花和泥点打在了江小荷和正在买鱼的顾客身上,人们“唉哟”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向后退。
正在泥地上翻滚跳跃的鱼很快翻出几米远,一只粗糙的湿漉漉的大手迅速抓住它,那是贩鱼的摊主,他笑逐颜开地对站在旁边的顾客说:“你们瞧,挑鱼就选这样的,又肥又有劲儿,口感一定最鲜美!”
“我就要这条了!”一个男人对着摊主喊。
“大哥眼力就是好!”摊主一边说着,一边重重将手中的鱼摔在地上,只听“啪”的一声,刚才还试图改变命运的鱼就这样比其它鱼更早地结束了生命。
摊主麻利地手起刀落,短短不到两分钟时间,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鱼很快被开膛破肚,从一条鲜活的生命变成食物。
也许鱼生来的意义就是变成人类的盆中餐,自从被人抓住的那一刻,它们就难逃宿命,无论如何挣扎。
江小荷看着案板上残留着的脏乱的鱼内脏和鲜血,突然感到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而让她更难过的是父亲越来越重的病,这些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她前行的路上,让她看不到一点生活的光亮。
父亲从发病到现在,只有短短半年时间,而这半年时间里,江小荷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陷入沼泽的绝望。
父亲是嵩阳县宝剑厂的一名锻造工,嵩阳县是着名的武术之乡,又因这里自古以来就是着名的冶铁区,所以有悠久的铸剑史。父亲铸剑严格按照传统工艺,他锻造的宝剑线条流畅、剑刃锋利,已经成为宝剑厂技术最好的铸剑师傅。
父亲和在服装厂工作的母亲都靠技术为生,那时家里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富裕,但每月都有节余。
可是一切都因父亲的病发生了改变,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的钱很快就花完了。只可惜这些钱并未阻止父亲病情的恶化,而更令人心痛的是家里已经没有钱给父亲治病了,才40多岁的父亲,无奈地拔下身上的管子,命令母亲把他送回家。
等水盆中复归于平静,江小荷又看到了那条过于安分的鱼,似乎这条鱼已经明白再多的无望挣扎都是徒劳。
江小荷是给父亲买鱼的,从出院到回家这几天,父亲几乎粒米未进,每天靠她和母亲轮番给他小米汤,可是,今天早上,父亲在母亲的帮助下努力从床上坐起身来,他说他想吃鱼。
嵩阳县农贸市场是全县唯一一家农贸市场,市场入口处有很多从乡下来卖菜的农民,江小荷刚一进入市场就被几个大婶喊着买他家的白菜,已经进入冬天了,天气干冷干冷的,他们就那样在菜市场入口的风口干坐着,等待人们买他家的菜。
江小荷无暇顾及他们,快速往农贸市场最里端走去,1987年的嵩明县农贸市场,只有一家卖鱼的,而且鱼的品种只有一样,就是鲤鱼。
因为只有一家卖鱼的,因此鱼价格外贵,1块2一斤,江小荷挑了一条较小的鱼请摊主称,2斤9两,共3块4毛8分钱。可是,江小荷很清楚,她的口袋里只有2块钱。
“叔,能便宜点吗?把零头抹了吧。”江小荷从脸上勉强挤出笑容说。
“不行,一分也不能少。我这鱼可是正宗的黄河鲤鱼,今天早上刚到的货,你看看多新鲜!”摊主一边拿起手中的鱼给江小荷看,一边说。
“叔,便宜点吧,我只有2块钱。”江小荷声音开始变低。自从父亲生病后,家里已经开始节衣缩食,江小荷知道母亲已经开始向亲戚借钱了,而这2块钱是母亲找遍所有的口袋,才把一些硬币加在一起才凑起来的。
“什么?2块钱。”摊主把手里的鱼“哗”地一声又抛进了大鱼盆里,那只鱼死里逃生,刚一入水就一溜烟没入了水底。摊主并不答江小荷的话,开始招呼别的客人。
等摊主忙完,看见江小荷还没走,不耐烦地说:“小姑娘,你就2块钱还想买鱼呀?走吧!走吧!别耽误我做生意。”
江小荷有点急了,“叔,您再找找,还有没有更小点的鱼。”
“没了,你挑的已经是最小的了。你回去拿钱,等钱够了我再给你挑,到时给你便宜点。”摊主看了一脸局促的江小荷说。
江小荷把那些零钱紧紧攥在手里,她有点着急,这种急迫、尴尬又立即被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淹没,也许这是父亲最后一次吃鱼了,也或许这是父亲最后一餐饭,想到这里,江小荷的眼泪就出来了,但她怕被摊主看见,立即低头用手背擦去。她已经17岁了,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在街头哭泣,更不可能以卖惨来博得别人微薄的同情。她把因父亲而起的悲伤努力从身体的五脏六腑往下压,努力使自己开始哽咽的声音变得顺畅、正常。
“叔,我只有2块钱,但我需要买一条鱼,要不,您只卖我2块钱的鱼,我的意思是说,把鱼分成两份。”
摊主从鼻腔里笑出声来,说:“一条鱼分开卖?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摊主看了一眼江小荷,指着旁边一个盆说,“姑娘,你要真想要鱼,就要那只盆里的鱼。”
江小荷看见,摊主所说的鱼是几条死鱼,江小荷早已闻见那些鱼已经发出了臭味。
摊主继续说:“这是今天早上刚死的,也算新鲜。两块钱我给你两条,怎么样?”
江小荷再次走到那几只装着死鱼的盆边,臭味再次向她袭来,这些鱼肯定死了很长时间了,这样的鱼是人吃的吗?
江小荷有点气愤,正在这时,她发现了大鱼盆里那条过于安分的鱼,与其他并不安分,甚至有些兴奋和勇猛的鱼相比,它看起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条鱼鼓着两只圆圆的大眼睛,但眼神却有些游离,甚至有种对命运的迷惘。接着,江小荷看见,那条鱼的脊背开始倾斜,身体开始在水中随波飘移。
江小荷从这只飘移的鱼上竟然生发出一丝兴奋,也许,这只鱼正是为她而来,她问摊主:“死鱼都卖1块一条吗?”
摊主头也不抬地说:“对。”
那条过于安分的鱼终于肚皮朝上,从眼神迷离到翻起白肚,它用了20多分钟时间,江小荷就在鱼摊前的冷风里站了20多分钟,她将一块钱递到摊主手里,并接过那条刚刚翻白肚的鱼,她无心再看摊主的表情是鄙夷还是嘲讽,而是转身带着那条鱼投入了凛冽的风里。
天已经开始下雪了,雪花很小很细,这是1987年下的第一场雪,江小荷沿着并不宽敞的街道在雪花中飞奔,长长的发辫随着身体的奔跑在风中飞舞。她手里的鱼被串上一条细绳,被江小荷紧紧地攥在手里。
江小荷只感到心脏随着步伐的加速在“咚咚”地狂跳,此刻,她满脑子全是父亲的样子,她脑海中的父亲还是她小时候的样子,很年轻,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
父亲穿着蓝色的工作服,里面是那件藏青色的毛衣,毛衣的袖口已经脱线了,母亲就在袖口用毛线又补织几针,因此,父亲的那件毛衣总是混杂着各种颜色。
父亲就是穿着这样的毛衣一次次把儿时的江小荷抱在怀里,只要父亲把她抱在怀里,江小荷的笑声就会像铃铛一样环绕着父亲。父亲的骨骼很坚硬,就像他锻造的宝剑一样,但他怀里却是无比的柔软和温暖,像在寒冷的冬夜里一直被热烘烘的火炉烘烤着。
泪水已经从江小荷的眼眶里落下来了,也许此生父亲再也抱不动她了,可是如果一直有那种被火炉烘烤着的温暖感,也许她的心里不会再感到冷。
父亲没有等到江小荷买来的鱼,虽然这是一条很安分的,有些宿命论的,像是专门等待着被父亲食用的鱼。
江小荷跑到大门口时就听到了屋里的恸哭声,母亲的悲痛、妹妹的无助、弟弟的恐惧,都混杂在这些声嘶力竭的哭声里。
江小荷手中的那条鱼不知何时已经从她手中滑落,她的身子瘫软地靠在门框上,全身没有一丝力气,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无声地流淌,一腔巨大的悲伤从她的喉咙里喷涌而出。
安葬完父亲,送走吊唁的亲戚朋友,江小荷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的眼睛依然红肿,身体无力地靠在床上。在安葬父亲的这几天里,除了悲痛与哭声,她常常看着父亲的照片发呆。
一切都像是梦,一切都又不是梦,一切都已注定,但一切也还都有可能,这种可能就是他们江家的未来。
母亲屠瑞华性格柔弱,但在服装厂却是技术能手。妹妹江小枫13岁,上初一,性格上像母亲,心地善良单纯。弟弟8岁,还正上二年级,也许他还并不能完全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只是在家人的哭泣中感受着前所未有的恐惧。
走进母亲的房间前,江小荷已经做出了决定,只是这个决定她想了好几天,这是一个她并不情愿,想起来心就隐隐作痛,但又不得不接受的决定,这个决定关乎她的未来,更更关乎全家人。
江小荷开门见山地说:“我想好了,我打算辍学,跟你去服装厂里当临时工,……”江小荷本打算再说说供弟弟妹妹上学的话,但想到自己要放弃学业,放弃上大学,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屠瑞华从床上缓缓坐起身来,说:“你爸生前专门交代了,不让你放弃学业,你学习成绩好,一定能考上大学,如果就这样放弃,就太可惜了。”
屠瑞华停了一下继续说:“总会有办法的,我再撑几年,总会有办法的,等你考上大学,毕业之后有工作了,我就把这个家交给你!孩子,我相信,你不会让你爸失望,你一定会考上大学,我们全家都指望着你呢!”
整整一夜,江小荷的脑海中都回响着妈妈这几句话,这些话里有父亲的声音,像是父亲亲口告诉她的,只可惜,没有听到父亲在生命最后时刻对自己的叮嘱。
整整一夜,江小荷都浸泡在泪水中,在她后来的人生之路上,她曾无数次想起这些话,如果没有父亲的叮嘱,如果没有母亲的坚持,也许自己的人生会改写,也正是在那个夜晚,她知道,她这一生将会为这个家,付出自己的全部。
然而,生活并未像母亲预测的那样,父亲去世没多久,又一件事彻底搅乱了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