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你在,你是一切。你亡,一切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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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海,没有一丝波澜,像死了一样。灰沉沉的海水浓稠着响起沉闷的回音,在本就狭隘的世界里回响,如同雷声一般。
哀嚎,悲戚,声嘶力竭。无声无息。
他孤零零地站在海中央,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失去了所有的生机。昏暗的双眼被裂痕包裹,鲜红的泪水划过脸颊留下悔恨的痕迹,活着的意义连同理智一起,在逐渐消亡。痛苦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只能呜咽,无法呐喊。
他站在那里,口中呢喃,哽咽不断,两手摸索,似是疯魇。
“白……”
“白秋练……”
“小白……”
她的双眼瞪圆,她嘴角渗血,她骨肉分离,她轰然倒地,她生机不再,她死于非命……
她死了。
在莫秦萧面前,看着她,死了。
她看着他,眼中失去了光芒,眼中蓄满了泪水,死了。
他不相信。
眼睛告诉他,这是真的。鼻子告诉他,这是真的。耳朵也是,皮肤也是,灵识也是,魂魄也是……
生灵无我也是。
剥骨,人落,身死,道消,魂飞,魄散。
“啊……啊!啊!啊——”
他张大嘴巴,口水顺着嘴角浸透前襟,却发不出哪怕一个完整的音节。他像一只野兽一般,嘶吼着,呜咽着,往日辅助发声的舌头变成了最大的阻碍,闩住了咽喉,堵住了口腔。
苦楚无法抒发,心痛无法哀嚎。痛与伤一遍又一遍地通过其他感官,在支离破碎的心中不断反复循环。
他踉跄着,趔趄着,跌跌撞撞,爬到了她的身边。
“白……白……白!”
他握住了她的手,湿润的手,腥臭的手,温暖的手,冰凉的手,无力的手……
“不会的……不会的……”
她的手贴在了他的脸上,留下温度,留下血迹,缓缓垂落,什么也留不下。
“不要!不要!”
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扑了个空,攒了把土。血渗透进土里,土包裹着她,他握住了土。
“白……小白……”
他颤抖着剖开了腹腔,自己的,她的。臂骨、腿骨、肋骨、脊骨、椎骨……能折断的一切骨头都被他拔出,在无声中,在慌乱中,一根一根地想要塞回她空空如也的体内。
当仅剩的一只手臂瞄准了自己的胸膛,瞄准了排列有序的骨骼,他拔不动了。
他的脊椎坚韧如铁,他的肋骨流光溢彩,每一根骨头都在以霞光诉说着自己的不凡。胸膛的血洞,祥光从当中绽放,一朵被彩色叶子包裹的红花在他身前跳动,上面有她的气息。
“……”
他察觉到了,在没有她的世界里,一丝一毫的气息都是他的依托。
他茫然地抬起仅剩的左手,茫然地摸索着,茫然地恳求着。
一无所获。
他低下头,任由两人的血液在土地上交融,任由生与死的边界在不断逼近,任由最后一丝希望变得更加渺茫。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不是希望。
左手握住了剑,右手垂落在地上,他瘫软在地上。她躺在血泊中,白罗绸的裙子散开,洁白的花在被血色污染。血蚕食了她的生机,要将她带回大地,带回天上,带回淮江。
剑尖向己。
那片海中,波涛轻起,涟漪荡远。他依旧站在中央,抱着她,不肯松手。涟漪中央,一个又一个她缓缓出现,或笑、或嗔、或喜、或悲……她孤独地演着独角戏,饰演着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
“咱叫白秋练,叫咱小白就行……”
第一次正式相见,少女在船舱瑟瑟发抖,却还是做着自我介绍。他看着她,只有好奇。
“真的是,秦萧小哥,你太冲动了!你好歹和咱商量一下呀!真的是……”
第一次携手共进,他挡在她的身前,她埋怨他的逞强。情愫的种子在此刻种下,却无一人觉察。
“秦萧小哥你太傻了!怎么能为了报恩就轻易舍弃自己的生命呢……”
第一次生气,是她在责备他的任性,是为了挽救他的生命,是她第一次深入了解他的内心。
“秦萧,帮咱把发簪扎好。风调皮了些。”
情的种子发了芽,在微风中抽出了枝桠。他送出了她的第一份礼物,她唤出了第一声爱慕。
“咱……现在很冷静。秦萧小哥,你逃不掉了。嘻嘻。”
且醉,且醉,酒酣祛羞心,酒中没有顾虑,唯有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一个直视了自己的本心,一个仍在逃避。且醉,且醉,醉里相偎依。
“秦萧……你是咱的太阳,咱唯一的太阳。”
“只要你在,无论咱的过去是怎么样的,咱都不在乎。”
“因为,我……有你了。”
当你在的时候,我的眼中满是你,一切是你。当你不在的时候,我的眼中还是你,你是一切。
“小白……”
每一个都是她,没有一个是真正的她。记忆的碎片融合交织,记忆的影像反反复复,记忆的画面转瞬即逝。
巧笑倩兮的姑娘在他周围,如昙素雅的姑娘无处不在,活泼明艳的姑娘如影随形。
失去温度的姑娘在他怀里,不肯闭眼的姑娘在他眼前,凝视着他的姑娘近在咫尺。
他的姑娘,永远地睡着了。
对,睡着了。她只是睡着了……
海里来了客人,穿过了惹人眼目的舞台,穿过了层出不穷的戏剧,穿过了声繁影杂的话本,来到了他的面前。他抱着她,是她非她,在海的中央枯坐。直到那一抹影子将他遮蔽,他才缓缓看向了自己。
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中尽是慈悲与无奈。他卑微恳求地望向祂,眼中尽是哀求与希冀。
“她没有死,对不对?”
“……”
祂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除了一声叹息。祂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做,除了一声叹息。
这也是一个答案。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
他动了,怀中的姑娘化作了泡沫,融入了海中,飞向了天空。他抬头想要伸手去抓,却再一次抓了个空。他弯腰想要去捞,如镜中花,如水中月,如沙中影,不过一场空。
“她死了。”祂在阐述一个事实,无情而真实的事实。
“没有!没有!她没有!”
反驳之后,唯有寂静。祂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只是等待。他重新抱起那冰凉的姑娘,呢喃着,嗫嚅着,否定着。
“没有!她没有死!没有!她只是……只是、只是……”
沉默中,祂看着他。良久的宁静后,他抬起头,从未有过的卑微占据了他的全部,他看着祂,赔笑着,乞求着,祈祷着。只求祂能从指缝间流出一丝怜悯,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缕,只要有就好……
“救救她……”
“……”
碎裂的心再次有了跳动,希望的火在狂风中岌岌可危。他在哭,在乞求,他已准备献出自己的一切。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无能为力。”祂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事不关己。
他碎了,希望的火灭了,只有一个焦黑的灯芯在风中折腰。悲怒交织,却只能化作几声无力的沙哑从嗓子里爬出,声嘶力竭,弱不可闻。看着祂,看着那张无比冷漠的脸,他突然笑了。
笑了,泪水流淌着。比哭还难看。
“睡着了……睡着了……对!睡着了!我能找到她!我能叫醒她!我可以的!她在等我!她在等我!对!她在等我!”
一时思引绪,海皱风不起。
最后一丝光被他牢牢抓在手里,那是所有希望汇聚的地方,那是所有人的归途,那是所有人的终点。只要去那里,只要到了那里,只有那里……能找回她!
阴曹地府!
海再一次掀起惊涛骇浪,无数的她被浪潮吞没,化作洁白的泡沫向他奔涌。而他抱着唯一的小白,在中央岿然不动,在风暴中温柔地笑。
“小白,你先睡一会儿。等你睡够了,我就来了……”
垂首,吻额。起身,握剑。
黑海染血,漩涡咆哮,壁垒龟裂,杀意通天。
现在,在去阴曹地府之前,只有一个阻碍在前面等待着他。
无妨,杀了就是。
他仍旧抱着他的姑娘,怀抱着世上最珍贵的礼物,一遍又一遍地重温过去的美好。他缓缓起身,仅存的左手握住了那把剑,指向了在场唯一的敌人。
“龙樱!!!”
一腔悲愤化血意,不到黄泉不罢休!
从刚才开始,龙樱这个久经江湖的老修士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惊讶之中,短短半个时辰内发生的一切,哪怕是她这颗千年的心脏也有点受不了。
先是小白一番说教让她被天道认可,获得了天道功德,六重金轮。然后是莫秦萧自残脱困,以筑基的修为斩出媲美元婴的剑技,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最后是一个拥有岁月之力的古剑又帮小白挣脱了束缚,眼睁睁看着她向自己冲来。
多方刺激之下,病急乱投医的她一时怒火冲心,做了一个最错误的决定——杀人,夺骨。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有被莫秦萧这个筑基拖延的恼怒,有被小白教训的愤恨,也有被天道威逼以及岁月侵蚀的逆反。
总之,事情已经做了,当她回过神来时,一切已经无法挽救了。可看着手中血淋淋的“仙胎骨”,心中升起的惊讶与困惑却比先前更甚。
惊的是,自己杀了一个受天道功德庇护的存在,居然没有遭受天罚,更没有被天道唾弃。这可不是赏罚分明的天道会做的事。
惑的是,此刻自己手中的“仙胎骨”,不仅没有仙力没有灵韵,就连该有的祥光宝泽都没有,在她手中就和寻常骨头没有一点区别,可怖阴森。
“哎呀呀,有点过火了。”看着手中的小巧玲珑的白骨,她露出一个有些诡异的苦笑。龙樱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喃喃道:“这下不好收场了,冲动了。”
不过现在,她已经无心在意这些了,因为有其他事牢牢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的目光所视之处,正在被恐怖和血色侵占。原本平静的目光瞬间被惊讶替代,然后震惊,敬佩,最后是恐惧。
此刻眼前发生的一切,哪怕是以龙樱的阅历,也从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一刻也不敢闭眼,一刻也不敢动,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看着那个癫狂的少年面不改色地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白骨森森,清脆可闻。霞光万丈,宝泽四溢。
仙胎骨,现世!
但龙樱已经无心去在意这些小事了,她看着莫秦萧,嘴角扯动,憋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
“这小子,真疯啊……”
雷鸣,血影。
他平静地剖开自己的胸膛,扯出脏器,掰断骨头,再轻柔地塞进那个姑娘的体内。雷声轰鸣,撕裂了月夜,撕裂了黑暗。血色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染红了龙樱能看见的全部。
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龙樱在震惊之余,皱起了眉头,震惊逐渐变回冷峻,最后换来一声冷哼。炙手可热的仙胎骨就在眼前,可她却突然不着急了,就这么站在原地,目睹着眼前荒诞的一幕。
现在只要等就行了。等到他疯,等到他死,一切依旧都是她的。
她等得起。
当所有努力都付之东流,当所有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莫秦萧的生命似乎也已经走到了终点。他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他的精神开始变得萎靡,他失去了血色,他失去了温度,可他还在重复着先前的一切。
直到……
他站了起来。失去腿骨和脊椎的莫秦萧,像是木偶一般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提着,缓缓站了起来。每一次的动作,都会有血从他每一处毛孔中喷涌而出,都会有脏器悬在体外摇摆。
他的皮囊在风中摇摆,他的面容在雷中隐现,他的身躯在大地上萌发。被剖开的胸膛中滋生密密麻麻的肉芽,拼了命地重新聚合在一起,失去的骨骼没有支撑,那两把剑便深入他体内,化作钢铁的脊梁。
活尸、肉傀、僵尸……
这是龙樱下意识做出的判断,但很快就被她一一否决。一个词牢牢占据了她的内心,也只有这个词能形容如今的莫秦萧。
怪物。
骨头摩擦的疙瘩声,皮肉相交的窸窣声,血液流淌的脉脉声,都被一声龙樱给掩盖。意识连接的瞬间,莫秦萧已经狰狞地站在了龙樱面前,仅存的一只左手高悬,风残雪短刃示敌,已抵在了她的咽喉。
刹那之间,血洒如珠。
龙樱反应极快,在闻到血腥味的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下意识地向后撤了一步,没成想还是慢了一拍,剑刃擦着她的脖颈而去,留下了一道猩红的痕迹。
“什么!”
龙樱心中一惊,还未曾思量莫秦萧一个筑基是如何斩开她的防御,伤到她的肉身的,又一剑已经刺来。堂堂半步返虚竟被一个筑基伤了,龙樱怒从中来,一掌横推,罡风撕裂了身后的山峦,却吹不倒莫秦萧的身躯。
“风!”
青色柔风包裹着莫秦萧,罡风见之无不臣服。清风助力,秦萧随风留影,只见青影连天,血色杂糅,龙樱的一条胳膊就这么被他卸了下来。此刻的她竟然在莫秦萧面前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火!”
烈焰胜阳,炽不可挡,热浪随风,融金灼石。龙樱堪堪来得及抓住自己掉落的手臂,炽热的剑刃瞬间就融化了断面的血肉与骨,让她连愈合的机会都没有。
“雷!”
雷光化形,狮王露齿。从莫秦萧背后钻出的雄狮,踏着滚滚雷声,一掌挥在了龙樱的脸上,电光暴起,沉闷之声远播万里,龙樱费尽全力才把狮掌撑,露出底下一张焦黑污浊,血肉不存的脸。
龙樱蓄势一拳,好不容易才把雷狮击溃,但代价就是她仅存的右手。她的防御在这道雷电面前形同虚设,无孔不入的罡雷消融了她的骨头,溶解了她的血肉,整只手都已经变成了焦黑的一个肉团,时不时有烟雾升腾而起。
面对此刻的莫秦萧,龙樱的落败甚至死亡已是注定的了。但她却一改先前道貌岸然的样子,一边阻挡着莫秦萧的攻击,一边脸色复杂地向着远处看了一眼。
那里,空无一物。
“唉!”
一声叹息,传入了龙樱的耳中,也印证了她的猜想。脸上的表情从微妙变为气愤,她的嘴里嘟囔几句,趁着一个破绽打飞了莫秦萧,准备逃之夭夭。哪知这一举动,彻底宣告了终结的开始。
疯魔的少年又一次用剑剖开了自己的皮肤,任由鲜血洒满天空,在月色的映衬下,如同猩红的星点围绕着他与龙樱。
天有乌云,地有繁星。
莫秦萧血红的双眸中最后的一丝理性也已消亡,沾染了鲜血的风残雪爆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璀璨光芒,又在转瞬之后变得黯淡。
黯淡,无处不在。闪烁,生生不息。
最后的理智,化作一声话语,一字一句地从他的嘴里挤出,宣告着死亡。
君不见青天上,日月退避掩面羞?
君不见黄泉下,百鬼惶恐慌难走?
一剑出得天地惊,老树执笔难落语。
三才缴得日月星,逍遥百年再扬名!
“逸仙剑法叁式……”
“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