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积善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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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小的时候，没少跟在外公的后面去参加祭祖，以为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去了之后彻底傻了眼。
村里面的祠堂有四、五间房子，前面有一个平整的广场，平常村子里面组织学习，看电影或者婚丧嫁娶也多会在这里举行。
宋家村一百多户，四百多口子人，聚在一起顶多能用人头攒动来形容，可现在广场上人挨着人，人挤着人，少说也有两千多人。
宋朝被这番情景吓了一跳，村里面的年轻男人，自动穿上黄色的马甲维持现场的秩序。扭过头看向身旁的村长，她不明白那些拿着手机、直播架的人是来干什么的。
“这些人都是附近村子的人，是来观摩学习的。”
寒衣节祭祖，这习俗沿袭了上千年，各个姓氏的风俗多少会有一些不同，从未听说到其它姓氏的宗祠去学习的。
宋朝只以为是简单的祭祖，并没有做什么伪装，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人群中的骚动，听着此起彼落的嘈杂声，真有一种做大明星的感觉。
村长怕出事，立刻将她领进祠堂的偏房，这是她第一次进宋家祠堂之中。以前因为她的来路不正，又是一个女孩子，族里面嫁娶之类的大事，她都被安排在外面等待。
那时候她还小，虽然对祠堂里面是什么样子十分的好奇，不过外公让她在外面等着开席。桌子有主家放的糖果，小孩子的心思全被糖果吸引，就将心中的好奇忘了个精光。
长大一点，知道那里是村中最神圣的地方，只有本族的男性才能踏进，她就更加的好奇。
小时候觉得十分神秘的地方，里面不过尔尔，白墙灰瓦，陈设也十分的普通，实木的桌椅因为常被借出去摆流水席，上面的红漆脱落，还有一股子烟火气。
墙上挂着族规，相较于权家那冗长拗口的条条框框，简单了许多。拜权少顷那个疯子所赐，找来权二逐字逐句教她背诵、默写，权家的族规字字清晰的刻在脑子里。
当时她就是没有心智，才会被权少顷这般欺负，背三字诗千字方不好，为什么非要她背权家的族规。
见宋朝懊恼的扶额，村长以为她想起过往，山里的村庄，特别是一个大姓聚集的地方，是极其排斥外人。
宋朝的妈妈没有在村里面摆酒就生下孩子，那在同族人眼里就是伤风败俗，若不是她外公一辈子行医积德，村里人绝对不会容忍她留在村子里。
“七月，去你外公和妈妈的坟上看过了么。”
早上宋朝就去坟前祭奠，外公和妈妈的坟被打理的很好，可见打理的人很用心。
“去过了，表舅他们一家很上心。”
宋朝的外公和妈妈，一个在外面横死，十分的不吉利，一个未婚生子，伤风败俗，不被村里面的人的接受，不允许进宋家祖坟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事情是发展的，不同的时期要用不同眼光看问题，现在的宋朝就是宋家村的摇钱树，一切朝钱看的时代，谁会跟钱过不去。
村长也担心她忆起前尘往事，心里还恨着村子里面的人，态度有些小心翼翼，不过听她愿意称呼那对远亲为表舅，心里稍稍安心了一些。
“以前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仙逝的人了却心愿，已经入土为安，活着的人也该朝前看。”
宋朝还不知道现在的她对这个村子有多重要，万凤之冠带来的光环，让无数人慕名而来。有名又有利，她就是村民心中的财神爷、活菩萨。
此时外面响起调式乐器的声音，唢呐高昂的音调一亮嗓，仿若惊鸿划破空气，民间不是有那么一句话，百般乐器，唢呐为王。
一名同村的村民走了进来“理事长，外面准备好了，老叔公让你出去做准备？”
别看村长是村子里最大的官，可在族内他的辈份和资历不够，只能在族里当个理事。
“七月，要开始了，我们到外面观礼。”
方场的中央摆上三张方桌，上面铺着红布，中间的桌子放着三牲、水果、香烛等贡品，一旁的桌子上放着水盆和毛巾，另一张桌子则类似于发言席。
民乐队开始演奏音乐，以前祭祖的时候，宋朝好奇偷偷去过，可没有这么大的排场，也没有请音队，村里面广播站大喇叭放着音乐录音。
村长是祭祖的司仪，他站在桌子后面，拍了拍面前的话筒，一是调试话筒，二是表示他要讲话了，让广场里面的人安静。
盛世祭祖钟鼓响，光前裕后谱华章。
尊敬的各位宗亲：
大家好，时惟公元2023年，癸卯年，初冬降临之日，所有宋氏族人恭集宗祠，共同祭祀功德先祖……
村长不愧是在县里做过报告的，讲起话来条理分明，节节奏拿捏的十分好，随着他宣布祭祖仪式开始。
民乐队吹的更加来劲，祭拜者依次进场，清一色全是族中的男人。宗祠文化是帝国男性权力的体现，女人在这里视为不洁，是没有资格参加祭祖的。
所有祭拜者到齐后，民乐队停止奏乐，村长亮开嗓门大声宣布：吉时到，祭礼开始，鸣炮。
广场外铺好的鞭炮同时被点燃，一时间噼啪震响，天地间都似被震动，青色的烟雾升起。一行车队由村口驶入，前面是三辆低调的国产车，后面一辆拉货的货车，货车用特殊的架子固定着一个实木的匾额。
这年头匾额这个东西可不多见，早被各种霓虹灯取代，匾额上披红挂绿，正中的大红花迎风颤动。
车轮碾过地面上鞭炮的碎屑，在鞭炮声中驶进了祭祖仪式的现场。打头的车子型号很低调，车牌可不低调，是政府专用的号段，那四个零打头的车牌，已经将车里面人的身份亮了出来。
村长一看那车型和车牌，便知县里面最大的官员来了，事先他就得到了通知，心理已早做好了准备，看到这阵势还是小小激动了一把。
车子停了下来，县长带着亲切的笑容下车，后面两辆车里面也走下不少人，都是县里或者镇里面的领导。
货车的车厢门打开，几名男人手戴着白色的手套，将车上固定的匾额抬了下来。匾额上积善之家四个大字，光灿灿直晃儿在场所有人的眼。
见到挂着大红花的匾额，村长腰板挺了一挺，整整声音对着面前的话筒说道：
欢迎县里面和镇里面的领导莅临，宋氏家族祭祖仪式。
祭祖从来都是一族一家的事情，属于私事，做为代表公家的官员是不会莅临现场。县里的官员不止来了，还带着一块披红挂彩的匾额。广场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那块匾额之上，知道内情的人胸堂都挺高半寸。
县长是县里面最大的官员，在县里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主场，村长立刻让出自己的位置，县长抓起桌子上的话筒，昂首挺胸官味十分足。
“今天是羊县宋氏家族祭祖的日子，我一个外姓人本不该来打扰，可做为一方的父母官，怀着崇敬的心情，有几句话必需要说。”
“两百年前，宋家族人由南直迁徙于此，那时羊县还只是一片荒芜之地，宋家族人依靠自己的双手开山修路，让荒山变成良田。对外友爱乡邻，对内严戒子孙，辈辈都有能人出现。”
宋家村由南直迁来的这个说法，村里面最年长的人也不敢确定，以前普通老百姓是不可以建家庙的，后来这个规定有所松动，民间宗祠才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经历了那段混乱的时间，许多家族的族谱丢失，有一段时间兴起了修家谱的风潮，其中不乏乱攀祖宗的事情。
你姓李，祖先就是唐朝开国皇帝，你姓张，就给你安个张飞的后人，宋家村这本族谱，是村长花五百块找人重新修的，里面注了多少水只有写的那个人知道。
从宗祠那简单的制式，门前连个旗杆座都没有，就知道这村子里连个秀才都没出过。村长说宋家人迁自南直，不过是想往明朝书法家宋克身上靠，给脸上贴金罢了。
“宋氏祖先积厚流芳，以仁爱之心教育子孙后代，后世子孙感念祖先教诲，功成名就之后，不忘回报故乡。将老家的行路难，就学难，养老难全都看在眼里，出资修建一百五十二公里的山间公路，解决了附近几个村庄出山难的问题。”
“她是我们宋家村第一位走出来的女大学生，也是县里面的骄傲，有了钱之后没有忘记家乡的乡亲，出资建设了一所现代的小学和一所设备齐全的养老院，解决了附近五百多名适龄儿童上学，六十多名孤寡老人养老的问题。”
县长慷慨激昂的说话，他话中所指之人是谁，在场的人都非常很清楚。宋朝只觉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从这场仪式的旁观者，成为了注目的焦点。
县长一边讲话，一边用目光锁定错鄂中的女人，对于家乡她的记忆并不好，自己小有成就之后，也未曾想对它有所回馈。
“经县里领导班子一致决定，报上级政府同意，授宋氏家族爱心人士——宋朝，宋女士积善之家匾额，以示感谢。”
县长讲话很有水准，他先提宋氏家族，再提宋朝的名讳，给足现场所有宋氏家族人的面子。个体的人只是家族组成中的一员，个人的行为和品德，确能体现家族的品质。
他将宋氏家族和宋朝全都夸了一遍，在场所有姓宋的人余有荣焉，这就是家族荣誉感和凝聚力，虽然获得荣耀的人不是他们，却个个像打了鸡血一般。
村长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事先在宋朝的身旁安排了人，宋朝还末从突来的嘉奖天人交战的时候，身旁的七大姑八大姨开始催促来上台领奖。
“宋女士，请你上前一步。”
宋朝从未想过回馈家乡，他们口中的善行自然也不是她的手笔，从一回来她的心就是虚的，望着那金灿灿的匾额踌躇不前。
此时四周响起热烈的掌声，同村宋氏家族的人鼓的最激烈。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胸膛，这一刻她明白权少顷的良苦用心。
当初宋朝跪求村里人让外公的尸体进村，却被一张张无情的面孔拒绝，权少顷要让她当初曲起来的膝盖打直。
不但要她站起来，还要她昂首挺胸，在万人敬仰的目光中走回村子。
身旁的人还在催促，宋朝已经没有刚才的半点心虚，昂首阔步走到了会场的中央。县长知道她的身份，功成名就之后回乡办实事的人很多，却不见得人人能得到这么一块匾额，这块匾额不止对善行的一种肯定，也是他向上讨好的手段。
“大家把掌声鼓的再响亮一些，欢迎宋女士揭扁。”
匾额之上盖着半块红布，风吹动布料，隐隐可以看见上面的大字，却看不清全貌。宋朝拉住红布的一角，用力一扯红布飘然落下。
跟随领导而来的随行记者照相机，还有在场人的手机同时拍照，不久之后将成为网上的热议话题。
随着上面的半截红布揭开，宋朝终于知道县里面为什么要送一块木质的匾额，不是锦旗，奖牌之类的东西。
属于实木材质的厚重感直击心灵，上书赠送xx村宋氏宗祠之女宋朝女士，中间是积善之家四个大字，下面是县政府的署名。
“七月丫头，这是天大的殊荣，快给老祖宗上个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知晓。”
要给老祖宗上香，必然要进去祠堂里面，宋朝望向村子里面最庄严的建筑物，心中五味杂陈。
宗祠虽然是男人的天下，也不是没有女人的牌位可以进去供奉，皇封的诰命，官方认可的贞洁烈妇，她们是可以进入夫家的祠堂，享受后人的尊从和祭拜。
现今这两种情况已经沉寂在历史的河流中，不过祖有功，宗有德，只要你做出的贡献和成绩被官方认可，为家族带来无尚的荣耀，依然可以破例与先祖同享家庙。
跨过老旧的木头门槛，里面古旧昏暗，长期受香火供奉，一进去里面就闻到了很浓厚的檀香的味道。
族里一些长辈，早就知道县里今天会送来这块匾额，早在祠堂的墙上预留位置，族内几个大小伙子爬上梯子，七手八脚就将匾额挂了上去。
匾额的四周是一些古旧的老照片，这面墙在许多家族里面都有，被人说成是功勋墙，看着上面寥寥无几的物件，就知道宋氏家族是多么的平庸。
“七月丫头，给祖先上香。”宋朝正望着墙上的照片发呆，村长将三只燃着的香放到她的手中。
宋朝走到梯型的木架子前，恭恭敬敬的上香磕头，她拜的不是宋家的祖先，刚才村长那么一指。在众多牌位之中见到外公和母亲的牌位，她拜的是这两位至亲。
村长能当这个村长，他的见识比村里的人都要广，宋朝这么多年不回宋家村，是对村里面的人还有恨意。
现在宋朝是官方认可的爱心人士，她的名字也随那块积善之家的匾额扛进了祠堂中，她的先人自然有进入宗祠供奉的资格。
祭祖之后，全村在广场里面吃饭，宋朝被请到族内长辈的那一桌，原先多看她一眼都嫌晦气的长辈，个个笑逐颜开，张口闭口她是族内人的榜样。
宋朝喝了一些酒，虽然黄酒度数不高可后劲很大，族内几个妇人送她回家后，她躺在自己曾经睡过的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伸手推开床边的窗户，外面一个月牙挂在天空，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公，一辈子帮助过那么多人，就因为没有儿子被拒在祖宗祠堂之外。
而今天因为上面颁发的一块木头疙瘩，族里面德高望重的长辈，小心翼翼哄着她，跨进被视为女人禁地神圣之地。
心口塞塞的，涨涨的，似乎又无比的痛快，借着酒劲对着天空的月亮拍了个照片，配上借月寄情的诗，并发到了自己的社交平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