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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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回家
孙兴平躺在一张薄薄的棉被上，下面还垫着一片木板，他的手臂有些发麻，但只要稍微一动，胸口便会传来肌肉撕裂般的疼痛，几次尝试之后，他最终选择了忍耐。
傍晚喝了一些马肉粥之后，他原本想要睡觉的，但这个躺着二十多人的大营帐里永远都是闹哄哄的，伤员哀嚎惨叫的声音从未间断，四周还有乒乒乓乓的敲锣声，胸口的疼痛也一直在困扰着他，这让他始终没能入睡。
他其实伤得并不算太重，但借着马速飞抛而来的铁骨朵力量十分大，便是重甲也难以抵挡，若不是那块在战斗中烂了一半的盾牌缓冲了一下，他可能就是另外一个下场了。
刚刚醒来的时候，孙兴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只记得最后倒下的时候，王大雄大喝了一声“奶奶滴”，然后他的眼前便是一片漆黑了。
穿着几十斤重的甲胄摔倒在地，又被救援的伙兵拉开了几十步，身上免不了到处是磕伤擦伤，一开始他还不知道自己的状况，只以为浑身疼痛是进入十八层地府的预兆，心中先是一阵恐惧，而后似乎又释怀了，已经变得模糊的亲人脸庞在他的脑中不停闪过，想着想着眼泪就不知不觉从眼角滑落下来。
只是，等了许久，他还没有下到地狱，反而是一个大夫来救他右边的伤员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他的手，然后他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受了伤，而且还算不上重伤，明日就会换到另外一个安置轻伤兵员的营帐去。
这种死里逃生的感觉让他一时之间很是激动，闻着外面飘来的粥香，肚子随即咕噜咕噜地抗议了起来，身边一个救护兵看到他脑袋边上的腰牌，忽然神秘地笑了起来，然后就去给他端来了一碗马肉粥。
孙兴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他已经记起了自己在战场上用戚刀刺死了一个清兵，王大雄和李安勇在他的掩护下至少杀了三个敌人，心中颇为得意，十分心安理得地享用了那碗肉粥。
不过，他左右两边的伤员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他们伤得很重，已经奄奄一息，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呻吟，其中一个是虎卫镇的，孙兴还记得那人的身世，南昌人，比他还要凄惨，三个儿女和父母兄弟，一家十一口人都给鞑子逼去填壕了。
郑成功为了激发士兵们的仇恨和血性，专门组织了军中因为清军的大屠杀，流离失所，妻离子散的人在军中诉苦，孙兴就听过两次他的诉苦。
其实不仅仅是当年的辽东，满清入关初期的江南各地，北方各省，后来的江西，福建，浙江，广东等地几十个州县也都遭到了清军惨无人道的大屠杀，郑军中便有许多这样的人来投靠，深入骨髓的仇恨使得他们的作战意志往往比其他人要强得多。
孙兴听着这些伤员的呻吟，忽然想起了王大雄，李安勇和周向财三个兄弟，他听救护兵说这一次大战死了上千人，单单是伤员就有七八百，心中十分担心他这些好兄弟的安危。但现在营帐里到处一片混乱，他也动弹不得，便是想要问一下其他人也做不到。
又三个不治身亡的伤员从孙兴的面前抬过，那三副担架上的棉被都已经被血水染红，孙兴虽然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看着中间担架上那条下垂的露骨手臂，心中莫名涌上了一股恨意，他心中咬牙道：“一路走好，我以后会给你们报仇的！”
不止是孙兴，看着这一幕的其他十几个伤兵脸上都露出了恨意，孙兴对面有一个垂死的忽然回光返照了一般，挣扎着支起了半个身子大喊道：“杀鞑子，老子要杀鞑子，杀，杀，杀！”
救护兵和军中的大夫见状赶紧上前安抚，孙兴侧过头去看，他的角度刚刚好看到那个伤兵的肠子从肚子里流出一截的样子。不过，孙兴并不觉得恶心，这样的场景他见过不少，在他看来和杀猪的时候清理内脏没什么区别。
“曹兄弟，别激动，你杀了两个清兵，你是英雄，伱没有白领藩主的军饷......”救护兵一面扶着这个伤兵，一面安抚道，这些都是这个濒死的长枪兵刚刚絮絮叨叨的时候告诉他的，“你妻儿的仇已经报了，他们不会再怪你抛下他们逃命了，咱们马上就都能回家了。”
“不，那两个不是鞑子，我要杀鞑子，杀了鞑子才算报仇，杀光鞑子才能回家......”姓曹的伤兵嘴里依旧说个不停，心中似乎还有着很大的怨念。
孙兴听着他的话，眼眶一阵湿润，他知道对方绝对是活不成的了，别说是肚子被枪头刺穿，肠子都被拉出来了，便是小腿被刺伤，被箭矢射中，也很有可能不治身亡。清兵的武器上大多沾有马粪，在战场上受了伤能不能活，只能看命够不够硬。
“曹兄弟，你真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等养好了伤，我们一起去杀鞑子，我们一起报仇！”孙兴忍着疼痛大声道。
他虽然和这个人素不相识，但听了救护兵的话，顿时就明白了对方也是被鞑子的大屠杀弄得家破人亡的，孙兴知道这种失去了家园和亲人的痛苦，他原本也是有父母的，可如今也成了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这样的感同身受让他一改平日木讷不语的状态，他也想家了。
这个时候，营帐的门帘忽然从外面被掀开，郑成功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里的动静吸引了过去，脸上纷纷露出了惊喜的表情，许多人虽然没有见过国姓爷，但是看着背后跟着的中军内司总制蔡福，也立刻就明白那是谁了。
郑成功看到了伤亡报告之后，心里就一直牵挂着这些士兵，他处理完军队的公务和安排好了过两日进城的大体事宜之后，便赶紧来安置伤兵的营帐中巡视，安抚他们的情绪。作为军队的主官，堂堂国姓爷，对于这些重伤濒死的士兵来说，他的出现甚至比真金白银的赏赐更有价值。
孙兴一眼就认出了郑成功，那天晚上国姓爷和他说的话他一直都记得，后来他还听说了国姓爷体恤士兵的其他事迹，心中越发爱戴。他知道军中的其他人和他也是一样的，若是临死前能见国姓爷一面，至少可以安心上路了。
看着那个曹兄弟脑袋已经开始摇摇晃晃，他顾不得太多，赶紧朝着对方喊道：“曹，曹兄弟，是国姓爷，国姓爷来看你了。”
姓曹的那个伤兵一听，似乎又有了精神，郑成功听到孙兴的喊话，直接走了过去，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瞄了一眼对方的腰牌，微笑道：
“曹长贵，你是好样的，本藩刚刚巡视的时候就听到他们说你是好汉了，能有你这样的勇士，咱们一定能把鞑子全部杀光，把我们的土地家园都夺回来，为我们死去的家人报仇。”
郑成功今夜巡视以来，已经安抚了十几人，知道他们很多都是从清军的历次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农民，工匠，小商人，书生，各行各业，漳州，泉州，潮州，甚至是江西，浙江的人都有，他也很快得出了经验，知道怎么样说才能让这些英雄得到安慰，少些遗憾，安心上路。
“国姓爷记得我，国姓爷记得我......”曹长贵惊喜道，脸上挤出了扭曲的笑容，和郑军中的许多士兵一样，国姓爷在他心里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是打败清兵，是杀鞑子报仇的希望。
“记得，本藩记得你，不仅本藩记得你，百姓也会记得你，你是英雄，是国家的英雄，没有人会忘记你的。”郑成功看着这个脸色惨白，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士兵，不禁又有些哽咽道。
但曹长贵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了，他似乎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磕磕绊绊道：“国姓爷，我还有件事要求国姓爷......”
“你说，无论什么事，本藩都一定给你办。”郑成功看着曹长贵的脸，安抚道。
“我的大小子，我的大小子叫曹，曹胜，他，他被鞑子......”曹长贵说着，忽然停了下来，愣了愣，然后又续上了那口气，只是早已经前言不搭后语：“他们都死了，都被鞑子杀死了，我也要死了......那两个不是鞑子，那两个不是鞑子，杀，杀，杀......”
郑成功虽然只听了一半，但他今晚遇到了好几次这样的情况，知道曹长贵想要说什么，赶紧道：
“好，本藩记下了，你的大儿叫曹胜，之后忠臣祠会拿着你的抚恤金，帮你认个儿子，也叫曹胜，会帮你把他养大，会给他安排亲事，他会每年都给老曹家供奉香火，会给老曹家传宗接代，他也永远都会记得自己有个英雄的爹......他们永远会记得你是英雄，本藩也会永远记得你，曹长贵......”
曹长贵听了，似乎是心中最后的牵挂有了着落，他微微笑了笑，面容也不再扭曲，郑成功紧紧握着他的手，原本镇静的心再度翻腾起来。
营帐里弥漫着哀伤的气氛，曹长贵的身子忽然抽搐了几下，嘴里又一次絮絮叨叨起来，但是已经很小声很小声，郑成功轻轻凑近，只听到对方还在不停地重复道：
“我想回家，回家，回家......”
“好，回家，本藩一定会带你们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