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此去经年(2):宁伤马儿,不可伤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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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的吞州,大雪初晴。
积雪覆压下的奔帆庄透着焦草的颜色,马场里的马儿养足了秋膘,越过了半个冬天,依旧精神。
午后,陆肖站在厅堂内汇报:“庄主,玄郎这两年历练得成熟稳重,您别看我们这江南庄规模最小,可帐上这数字一点不输豫州和幽州。玄郎不仅生意打理得好,自己又勤学苦练,读书练功都没落下。”
陆疆眉开眼笑,心里对他的老仆从充满了感激。此次到江南,除了察看马场,他怀着更重要的心思。
正聊着,忽听仆人来报柳庄主拜访。
“来得正好啊。”陆疆大笑,速速请了他进门。
此时霓雀庄初立,尽管柳步筵忙得脚不沾地,但他也断断不会错过拜会庄主的机会,陆疆到达的第一天他就接到了消息,早命人备了礼来。
“小侄步筵见过陆庄主!”
“咳,快起来~”迎面少年宽额高鼻,眉眼清朗,丰姿翩翩,年纪虽轻,身姿挺拔步履稳健,颇有昔日旧友柳一拓的风韵,陆疆看着柳步筵极为欣慰,“别叫庄主,叫陆伯伯就行啦~来来来,快坐!”
步筵面前的奔帆庄主陆疆带着一半的胡人血统,行风豪气彪悍,一大壶酒搁在案上,步筵在案边坐下,仆人又端上一块大肉,肉上插了一把小刀。
“步筵呐,别客气,吃。”
“陆伯伯,小侄刚用过午膳,实在是吃不下了。”
“哎!男娃娃怎么能不吃肉呢,会没力气的,别客气,吃吧!”
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柳步筵明白这个道理,只好学着胡人风气,割了一块肉塞进嘴里。
“这就对了嘛。”陆疆满意大笑道,“还有这酒,高昌酿的葡萄酒,我特意从西域带来的,来,尝尝!”
哇。步筵喝了一口,果然味道别致,芳香好烈:“想不到竟能喝到这么好的酒!”
“都是葡萄酿的!这回啊,我带了几桶来,分给你们这些个小子尝尝!”
“谢陆伯伯!”等到酒肉吃得差不多了,柳步筵与陆疆道,“小侄今日来,本应只是拜望陆伯伯的,但是如果陆伯伯此趟不到江南,步筵也要赴西域请陆伯伯指点。”
“什么事?你陆伯伯能帮忙的一定尽全力!”
“陆伯伯,侄儿庄里的玉器虽然雕刻精致,但玉的成色总是一般,总也没有上乘的,侄儿想着,西域地域广袤、矿产颇丰,尤其是昆山、于阗、回鹘等地,美玉颇多,侄儿想去那里多寻些奇矿异石,带回江南。”
陆疆锁了锁烈眉,迟疑道:“步筵,西域多地并不好行走,异常险恶,美玉虽有,开采却艰难,你出得起高价,也不一定有人肯卖与你呢!”
“正是因为侄儿江南远去,才需请陆伯伯引荐。”
“行!这事儿就包给我,等这次回去,你与我一同去!”陆疆爽快地答应道。
“谢陆伯伯!”步筵没有想到如此顺利,真就如父亲曾说的那样为人亲善和顺。
“步筵,有一事,伯父要与你说。”
“伯父请说!”
陆疆开门见山道:“伯父两个儿子,茂尘还小始终随在身边,而茂玄虽然历练有些许长进,但在江南,他始终一人,如今年岁也渐长……他与你一般大吧?”
“茂玄弟弟小我四岁。”
“是呀,你看你都成亲了!他的婚事始终是我心头一桩事。茂玄自小独立,母亲又去得早,虽然聪慧却不爱与人说话,任何事情他都自己扛着。他母亲也是吞州人,我盼着他可以在这江南落下根来。”
步筵亦是聪敏的人,一听便明白了陆疆的意思,更何况陆茂玄的处境不和自己一样嘛,他感同身受:“茂玄弟弟的处境侄儿当然能懂,虽然平日里,他和我们接触不多,但是论品貌、论生意,谁不知道他是最顶尖的。伯父有什么想法?”
“不瞒贤侄,我是看中了令妹!”
若蘅?步筵震惊,他完全没有往自己妹妹身上想!
“伯父羞刹小侄,我这个妹妹啊,哪里配得上茂玄弟弟!”
“怎么配不上,我觉得好得很!去年,来挑枣红色小骅马的那个,叫……照影?跟在你屁股后面跑。”陆疆当年见照影活泼可爱,外向开朗,还没走近,最好动的小骅马便欣喜地跑向照影。而照影一身粉衣,在小骅马的背上欢喜得如春日里的桃花。回到凉州之后,他方才想起照影正好和内向的茂玄互补起来,他盼着茂玄也能在妻子的影响下,展露笑颜。
“您是说照影。”被陆疆这么一提醒,柳步筵才猛然想起来,当时照影选马,陆疆刚到江南场便看见了这一幕,他笑道:“伯父,照影是我的表妹,确实与茂玄弟弟年龄相仿,性情也好,只是她去年年底已经与流泉庄毕少庄主定亲了。”
“哦?是吗?”陆疆拍着大腿,遗憾地大叹一口气:“我是太忙了,晚了一步啊!”
陆疆顿足,朝站在一旁的老仆叹道:“茂玄是真的没有这福气啊!可是江南,我只放心柳家。”
关于妹妹的婚事,步筵早已盘算过,放眼江南,年龄相仿、门当户对、能与妹妹结姻缘的富家子弟中,陆茂玄目前看来是最好的选择了。霈泽庄长子成昭远身体弱,次子堃远从未见过;小舅子东方顷寒虽然才华横溢,但他已经与东方家结盟了,实在没有必要。步筵又断断不愿妹妹远嫁,哪怕是更为尊贵、更为富庶的人家。
他思忖片刻,心下想到,不如,给若蘅定下这门亲事,这段姻亲关系更可以巩固霓雀庄与奔帆庄的合作关系。他试探道:“陆伯伯,照影虽然成了亲,但是侄儿尚有一亲妹妹还未定亲,不知是否能入伯父法眼。”
陆疆喜出望外,薛照影只是他虚晃一枪,陆肖才刚与他汇报了江南富贾的联姻情况。也正因如此,他知道,如果没有他这个父亲做主,茂玄想娶到江南大户家的女儿强强联手几乎没有可能。他早就考察过他们,不悔庄东方家有东方礼主持家事根基稳固,其女东方荇游也貌美,只是听闻,不悔庄也是东方礼代为管事,实际的继承还是在东方顷寒身上,而东方顷寒的亲姐姐已经被步筵娶走了。霈泽庄没有女孩子,但两个男孩子在娶妻上还是茂玄的竞争对手。而无论是东海节度使、几州刺史、观察使这些官宦豪门都对他这带有沙洲血统的人存在着偏见,断断不愿女儿下嫁商贾。柳家却恰好中了他的下怀,柳家女儿虽然无父母健在,气势门楣不如以往,但根基尚在,他既可以成为柳家的依靠,又可以以父母之姿盘活柳家的资源,而柳步筵稳重开朗,正适合做他的左膀右臂,帮助茂玄一同壮大江南场。
看来步筵这小子也懂得审时夺度、权衡利弊,这点太和他的心意了,陆疆大赞,一口答应下这门亲事。
“只是妹妹年纪小些,怕还要过些年岁。”步筵道。
“无妨。”陆疆开怀大笑,一切仿佛都在他的掌控之内,“步筵,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伯父,今天我正带妹妹来选马儿,本应带妹妹一同拜见伯父,但她实在顽皮,一进马场,人都没影了。”
“哈哈哈哈哈,无妨,活泼些好。走,一起去看看,我一定给她选匹上好的马儿!”陆疆拍着步筵的肩膀,仿佛又得一半子。
若蘅一袭胭红斗篷站在马场边上观望旁人选马,身旁站着一个一个七八岁光景的小男孩。
“我们奔帆马场品种甚多,且匹匹良驹啊,姐姐竟一匹都没有看中,看来姐姐的眼光非常毒辣。”小男孩道,他声音有些稚嫩、头发有些微卷,在微微的雪地阳光里泛着金色的光。
柳若蘅哈哈一笑,看着这个学着小大人说话的小孩,假意叹道:“徒有虚名啊,说什么江南最大的马场,还真的不一定挑的出来呢。”
小男孩不服气,一手攥起了圆圆的拳头,一手去拉若蘅道:“姐姐,去我们刚刚赶到的马棚内看看好吗?我和阿耶才从西域引来一批上好的马儿~”
“那有劳了。”若蘅看着这个小孩儿有模有样,圆圆的脸上,眼珠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刚要起步,若蘅见哥哥与一大胡子的伯伯一同走来,就知道这是陆疆了,正要作揖行礼间。一匹棕色的马朝若蘅跑来,发了疯似地乱窜,马场众人惊叫闪开,小男孩却没有退去,他向马儿冲去,一手拉起缰绳,一步便飞跨上马,拉紧马头掉转方向。马儿瞬间放慢了脚步,在马场上绕圈奔跑起来,陆疆一声口哨,马儿才慢慢地停住。
“茂尘!不要命了!”陆疆心疼地喝道,“还不赶紧下来。”
陆茂尘咕噜一下,从马背上滚落下来,双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好马!”一日本客商鼓掌道,他正想去摸摸它,被茂尘拦住:“你当心,这匹马这些日子总是发了疯一样,小心把你踹倒,还是别碰它。”
“哈,你这小毛孩子都拴得了它,我怕什么。”话音刚落,此人便从马场仆人手中接过了缰绳,可刚要尝试靠近它,那马儿便提起了蹄子,向他挥去,日本客商就势倒在地上。
“哈哈哈,都说了让你小心!”茂尘哈哈地嘲笑道。
“茂尘,不得对客人无礼。”陆疆急忙将客商扶起来,并吩咐茂尘道,“去把你阿兄叫来。”
“是。”茂尘岁受了呵斥,但并不影响他的心情,圆圆壮壮的小身体接到父亲的命令后,顶着一头的金光闪闪消失在人群中。
“让我试试。”若蘅也喜欢这马儿。
“你想试试?”陆疆有点惊讶,这女孩的胆量有点不一样。
“是的,伯父!”
若蘅牵过缰绳去摸着它的毛发,它居然乖乖地没有一点脾气,蹄子也不踢了,脑袋也不甩了,她试着骑上去,还真舒服,“伯父我去骑一圈。”说完,挥了一下马鞭跑走了。
然后就发生了林堃远和东方顷寒记忆中的事情……
他们走后,柳若蘅已被抬进勺水边的暖阁中。
“苏大夫怎么还没有到?”一丫头焦急地踱步。
楼台中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柳若蘅双眼微动,徐徐睁开眼:“不碍事,扶我起来。”
“娘子,你躺着罢。”小丫头心里着急,口上这么劝道,但也不敢违拗。
柳若蘅坐起身看了一眼楼台外雪地上两个庞然大物,汩汩的两摊血迹还未凝固,惊立片刻,直过了好一阵才说话:
“它不过因为受惊才失了前蹄,为何要这般对待它?”
“小的……小的奉主人命,宁伤马,不可伤及姑娘。”虽然是马庄里的弓箭手,见此姑娘仆从的神情,竟也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回禀。
“可我并未伤着,你何苦伤它性命?”
“这是庄里的规矩,小的不敢破坏规矩。”
若蘅见射马的并非自家庄里人,又听是马场里的规矩便不再做声,跌撞出楼台,走到马儿身边,触手摸了摸马,温热的体温逐渐下降,它依旧在微弱地喘息。直到近处,她才看到这马儿身上留出的血泛着黑色,有点不敢相信,迟疑一会还是问出了口:“你们…用了毒?”
“主人关照:‘若此马烈性不改,伤了娘子,它也不必再活。’”弓箭手继续补充:“娘子不必难过,此马顽劣至极,我家少庄主驯它用尽千种方法还是不改顽性,这个畜生既不能当坐骑,又不能拉车运粮,还耗费不少粮草,原也不打算继续养了。”
女孩摸了摸马肚子上光滑发亮的皮毛,可惜道:“原也是我害了它,否则还可留有一命。”
“娘子,这些脏东西,也不必看了。”丫头在旁劝道,“外面风大,回去罢。”
而她怎么可能不再注意一尺外躺着已经没有呼吸的大汉:“他又是怎么回事?”
仆从们支吾半天也没有答案。
“你看他衣衫褴褛,也不过是日子艰难才出此下策,若不是他刚抢的是祖孙老小,我也不管。”
“这事……小的便不清楚了。”弓箭手见姑娘盯着他问便勉强回答。
“你不知道?你看他口鼻中留的也是黑血。”
“娘子奔出来时主人只交代照看好娘子,这名大汉是忽地闯出来,小的真的不知道。”
“二庄主,这是刚在这名大汉身上发现的。”侍从打开一块黑布递过去。
镖?她接过仔细端看,这枚飞镖八角形状似竹叶,镖刃锋利无比,“这是哪家的暗器?”
众人纷纷摇头。
“带回去交给阿兄,看他识不识。”
柳若蘅收好镖,只见一矮矮壮壮的年轻男子背着一个医箱赶来,长年尝识百草、风餐露宿,让他看起来比一般年轻人老成些。
“苏大夫,我没事,麻烦您那么大老远赶来。”
“哪里的事,刚才就在奔帆庄附近。”见若蘅面色还有些惨白,却要上车回家,济世药庄的少庄主苏韦道,“还是让我替柳娘子把个脉吧,听闻你刚昏迷不醒,无事的话,就开个方调养一下。”
柳若蘅心想,这天气麻烦苏大夫跑一趟,也不该叫人白跑,于是伸出手来让苏韦搭脉。坐在暖阁中,看到残余的茶水,问身边丫头道:“这镖可是刚刚那个小郎君掷的?”
“不是,我过去扶娘子的时候,大汉不过是被他们打得趴在地上,这枚镖是从远的地方飞来的。”
“他们?有几人?”
“就两人,一个手执玉箫,另一个蹦蹦跳跳的。”
“他们往哪里去了?”
丫头朝窗外张望,雪地里独留下两道马蹄印:“应该是回城里了吧……”
“去打听打听,我理当谢他们。”
正是在这一天,若蘅骑着马儿,跑去了勺水边,遇上了江洋大盗,也遇上了林堃远、东方顷寒,但记忆中唯独没有刚与她定下亲事的陆茂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