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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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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谢宁瑶回到府中时,太阳正缓缓西去。紫蓝色的晚霞恭敬的悬挂在天空,恭送着他们的王。天空只有一个太阳,可太阳也有西归之时。大许只有一个王,可却也有被蒙蔽住双眼的时候。父亲一生的理想是让王君永远睁着双眼,以锐意进取的心面对着天下的臣民,让天下臣民幸福。

而谢宁瑶一生所愿,是父亲的壮志能够达成,为此她愿付出任何代价。

她朝父亲的书房走去,想看看群臣所奏有没有可以利用的。

刚要推开门,福伯拿着扫把幽灵一般堵在谢宁瑶面前,朝她殷勤的笑了笑,“小姐请回吧。主人吩咐小人,从今以后万不可放小姐进他的书房”,他扬了扬手中扫把,“若不然,就让我与扫把为伴一辈子。小姐可怜可怜奴吧。”

谢宁瑶双手合十,脸上带着讨好的笑,“福伯,你就让我进去看一眼。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我进去过。我真有要紧事。”

福伯将扫把横在胸前,脸上带着一丝决然,“小姐若是想进此间,就从奴的身体上踏过去吧。”

谢宁瑶退后一步,无奈的笑了笑,“福伯严重了,我不进去了。”

她一边叹气一边朝自己房中赶,“怕死的福伯都以性命为要挟,看来这书房我从今以后是进不去了啊。”

福伯望着自家小姐的背影远去,苍老的面容上涌出一丝慈祥的笑来,褶皱的眼皮间是一双明亮清澈带着几丝慈爱的眼睛,他自言自语道,“知女莫若父啊。有这么一对好儿女真是主人的福气,可惜我没有孩子啊,这辈子没有一个贴心人喽。”说罢,他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对儿童的样子,他身子怔了怔,眼角涌出几丝泪,他抬起袖子擦去,随后弯下身子,扫着眼前的地。

……

陆府夜半时突然来了一位客人。身披黑色斗篷,将身形遮掩住,可行走间,斗篷下衣摆处金色的绣线若隐若现。陆府的下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见此连忙去通报。陆商听见下人描述,已经知道此人是谁,连忙连忙起身去迎。

陆夫人见丈夫着急忙慌的起床穿衣,不自觉的就对那客人产生几丝报怨来,“不懂规矩的人竟大半夜来家里做客。”

陆商让陆夫人看看自己收拾妥当没有,随即安抚的摸了摸她的手背,轻声道,“你先睡,不必等我。”

陆商将人引进正厅,命下都下去,随后行了一礼道,“侯爷怎会深夜来此?”

淮阳侯宋颖摘下斗笠在椅子上坐下,“近日本侯发现锦衣卫中有人背后调查我,那锦衣卫必是受了谢蕴的命令。谢蕴几次三番指使手下言官弹劾于我,我不与他计较,他是将我当了病猫不成,你与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是那谢蕴实在受太后与皇帝信任。太后也几次三番让我忍让那厮,我无法正面与他为难,故来请次辅帮忙,我们合作……将来首辅的位置一定是你的。”

一阵风吹过,烛火轻摇,陆商的脸上突然露出点点笑意,在红火的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有几丝阴沉与戾气,“侯爷,太后信任谢蕴不假,可陛下心中是不是真的信任就难说了。我们不是没有机会的,我知我们俩之间必有一战,现在看来,时机已经到来,有侯爷的帮衬,何愁事不成?”

宋颖闻言眼睛一亮,“陛下不信任谢蕴可为真事?”

陆商身子轻轻朝宋颖侧过去些,声音低沉道,“陛下几日前曾问过我一个问题,这天下到底是姓沈还是姓谢?”

宋颖右拳猛的一握,养尊处优的脸上先是露出一抹诧异,随即就是漫天的惊喜。他重新戴上斗篷,站起身来,“今后的事就有赖次辅了,夜以深,本侯就不打扰侯爷歇息了。次辅是朝堂栋梁,可要好好保重身子。”

很快厅堂里就只剩下陆商一人,困意一点点的席卷上来,他站起身,准备回卧房休息。刚伸脚准备迈过门栏,陆曜突然从廊后走了出来,站立在陆商对面。

陆商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内心那丝得意的窃喜此时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唯有空荡荡的尴尬,彷徨与悲戚,“你……”,他想问这些话你都听见了吗?却有些无法问出口,一个父亲做污秽之事时,最害怕面对自己的儿子。

面对那个你从小用尽一切心力手段去教导他行事光明磊落,襟怀坦荡,长大后忠肝义胆,誓死报效国家的儿子。

陆曜长大了,三年前身高还只到他的眼睛,如今已比他高出半个头。

父子俩相对无言一瞬后,陆曜先开口了,“陆次辅……我从不知道你这么有本事。”

陆商心口猛烈跳动起来,密密麻麻的痛席卷了他,他眼角慢慢湿润,他伸手捂住胸口,气愤道,“我是你爹,你亲爹。”他又伸手指了指谢蕴的院子,“他不是,只有我是你亲爹。”

陆曜无法形容刚听到自己的父亲与宋颖密谋的那刻的心情,只知道当时他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眼泪更是控制不住流下。

他一直都知道父亲与岳丈不对付。可亲耳听到父亲企图用下作手段去害人时,心底的荒凉就怎么都掩盖不住了。

他少年时那个高大伟岸的父亲终究是不见了。

是亲爹,所以就算在此刻,陆曜还害怕他与父亲的话会被府中下人听见,从而惹了麻烦,他走进厅堂,将门紧闭,“爹,收手吧,你已经是次辅,荣华权利尊敬全都有了,你还想要什么?”

陆商伸手拉住陆曜的手,手指在他的手背上摩挲,动作中满含温情,他带着哀求的声音道,“你口口声声都是为谢蕴着想,可曾想过你的父亲?谢蕴在朝中受太后信任,他有保护伞,可你爹没有,你爹拥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能力辛辛苦苦得来的。我如今是淮阳侯一党,如果不乖乖与淮阳侯合作,他在太后面前进两句谗言,爹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就都没了。没了就没了,爹虽痛心,可也舍得下那功名利禄。可爹舍不下你和你娘。你知道爹明处暗处有多少政敌吗?到时我无权无势,只能任人宰割,我怕你们受苦。”

“与其靠爹在官场上坏事做尽,机关算尽的去谋利益,儿子宁愿回乡下老家去种地,一辈子老死在田野间。”

陆商本就对陆曜事事偏袒谢蕴而气闷,闻陆曜刺言心中怒气更是压制不住,猛的甩开陆曜的手,一巴掌狠狠甩到他的脸上,气的胡子歪斜道,“你去啊,最好现在就收拾行李去乡下。你这个逆子,为父算是白养你了。可惜我只有你一个孩子,可悲啊,这把年纪身边竟一个知心儿女都没有。

父亲又何尝懂他?陆商不明白,与他要害岳丈相比,他更愤怒失望的是父亲如何在短短数年间变成了这个样子。

脸上火辣辣的疼,却抵不住心里的疼,陆曜就这么偏着脸,精致隽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他眨了眨眼,将泪意眨了回去,他声音变得很淡很淡,有些飘忽,他道,“我啊等你百年之后,亲自为您编写一份奸臣传。”

“儿子虽文采不行,但也属中乘,文字可看。这样既免了后世学者注事模糊不实,惹人非议,也可让儿子青史留名。毕竟古往今来,立志要为父亲着奸臣传的,只我陆曜一个。”

陆商双腿猛的一软,将将扶住身后的椅背才防止摔倒。儿子的奸臣两字如钉子一般重重大钉入他的大脑,此后每当这几个字在他脑中响起,都会引起滔天巨浪。

他的灵魂仿佛被抽离出躯壳,一瞬间他竟生出自己不知在哪里之感,直到陆曜的话再次将他拉回现实。

“陆次辅,你如今的政敌又加了一个,望您好好防备。无论今后您有什么谋划,我都会破坏。”

陆商在朝堂之中与言官政敌没少打嘴皮子仗,可此时却真真切切的不知道与儿子说什么,半天只挤出一个你字。

陆曜未理会陆商,径直走出了厅堂。

陆商蹒跚着走回了卧房。陆夫人未睡,点着灯等着自己的丈夫。看他脚步一深一浅,连忙披了件衣裳下床去扶他,“怎的是这个反应?是谁来了?可是说了不好的话。”

陆商此刻堵了一肚子的话,可这话不能对妻子说,他只能独自消化着这些坏的情绪,他安抚陆夫人道,“没什么。只是更深露重,困乏了,才看着没有精神气而已。”

两人相依而眠,被下陆夫人突然伸手抓住了丈夫的手,在他耳边轻声安慰,“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些年再怎么艰难,不也过来了吗?”

陆商将妻子搂在怀中。是啊,他与她是最亲近的人,她怎会不了解他呢?他突然想到他做的事,她就算不知道全貌,也知道三分,可她从未向他表达过怨言。

“你可嫌我这些年做的事……有违你的体面?”

陆夫人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初时也觉得你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人了。也会觉得失望。可我明白你的艰辛不易,明白官做的越大你越没有选择,只能被洪流冲着跑,流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我爱你啊。我不舍得对你失望,不舍得说教你,更不舍得与别人一样在背后唾弃你,只能日日与你相伴,告诉自己是个妇人,朝堂之事与我无关。我安心的守着我们到家就够了。”

陆商紧闭的眼角渐渐滑下一滴泪。

外人都道,陆商是为了权势才忘恩负义与至交兄弟谢蕴决裂,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的真相呢?就像陆曜所说,后人记载多少有些不实。

他的思绪回到几年前,柳正当内阁首辅时。他本是柳正的学生,可因种种原因,或许是政见,性格,阴差阳错的错误等等,太多的原因就连他本人都分辨不清了。柳正与他彻底决裂。开始明里暗里设计想将他赶出朝堂,柳正知谢蕴与他关系好,想法请皇帝下了一份执意调他去江南巡查一番。

那段时间官员见风使舵,他在朝中处处受排挤,遭到的冷眼不计其数,他心已凉,想着不如就此辞官归隐,也好过闹的身败名裂的下场。

可不久他竟听岳丈说,柳正那厮竟准备将他贬到蜀地去做县丞,让那高耸入云的山,将他永远囚禁在那里。岳丈急的不行,过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又神神秘秘的对他道,他已为他找到出路,皇后之父,也就是此时的太后之父素来与柳正不合,他已使了银子让他帮助自己留在京都。

陆商那时是铮骨之臣,不贪污,不弄权,一心只想为百姓做实事,为了心中壮志,他与柳正吵过多次架,因此惹了柳正厌弃。

听到岳丈说银子,他顿时就明白了,岳丈私底下也是贪污受贿了的,他气极了,他坚决不肯受淮阳侯的帮助。

不久后谢蕴回到京都,此时岳丈贪污受贿的证据被爆了出来,下了大欲。

他去狱中看望岳丈,岳丈浑身狼狈,仿佛老了十岁,低声对他道,“贤婿,我不是个好官。我做了对不起大许之事,落的个如今的下场全是咎由自取,要杀要剐我都随意。可你得答应我,保全我的女儿,外孙和我那一大家子,没了我,又没了你的照拂,他们该怎么活。我知你勤政廉洁,可此刻能保住他们的只有淮阳侯,你去寻他吧,你不能垮,你垮了我就算到了阎王殿也不能安心啊。”

岳丈下狱之后,妻子长期以泪洗面,儿子的前途也一片黯淡。他最终没有抵过现实,去求了淮阳侯。

他靠着淮阳侯的提拔才逐渐走到次辅的位置。

当日他丢弃掉所有脸面去寻淮阳侯时,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谢蕴与你是最好的兄弟?”

他狼狈的点了点头。

“可我与柳正那厮素来不合,谢蕴又是柳正那厮最器重的门徒,若我与那柳正发生冲突,你夹在中间,会怎么做?”

这是试探。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道,“只要能救我的家人,陆某今后唯侯爷马首是瞻。”

他出宋府时,就已不在是从前的陆商了。

他这时才明白,被贬驿站孤独的等待属于他的机会时的滋味远算不上绝望。真正使他绝望的是他放下所有的骄傲自尊,放下多年以来的抱负理想,去给一个他从前看不上的人下跪求怜悯的那刻。那一刻内心的撕裂感就连现在也隐隐约约能感觉到。

当他去求宋颖的那刻,他与谢蕴就只能是敌人。之后的种种疏远与嫌隙不过是顺势而为而已。

这些年他使了不少手段让自己的政敌落马,也收受了不少贿赂,王朝的权利也逐渐在他手中集中。

但他不会为他所做的事感觉到耻辱,甚至隐隐约约间感到自满与快乐,这就是能让人欲生欲死的权利啊,这就是能主宰千万人性命的权利啊?从前他是待宰的羔羊,如今他是宰羊的人,如何不自满得意?可儿子却在他得意之时,狠狠的给他一拳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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