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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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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德缘唤过玉林寺的监院,慢语细声地命他召山下田庄和菜园的庄头来。

多予钱财,把这些刺客掩埋到后山山林平缓处。

立一石碑,上书“异域无名人墓”。

还嘱咐监院,一定安排僧人或庄客定时打理坟墓,如果有人前来祭祀,不要阻拦。

李德缘下了这道令后,走下门廊,微微给监院施了礼。

轻声嘱咐这阙山堂不必关闭,就供寺中僧众使用,不然草庐石墙,没了人气很快就会颓败的。

监院要跪拜,被李德缘制止了。

随后李德缘走到东墙茅棚下躺着的受伤兵士中,挨个地查看了伤情。

又走到中郎将的身旁,亲自看着医官给中郎将外敷草药。

羽林卫中郎将在医官的照料下,已经苏醒过来。

随营医官是从内府挑选出来的名士,检出刺客所携武器上涂抹的是钩吻之毒。

已经用鲜羊血灌服的法子暂时解了毒,不过伤重的还需要用荠苠等药物调养。

李德缘俯下身,和郎将耳语了几句。

郎将蜡黄的脸上浮起一层凝重,他似乎不太相信眼前这个十年来早晚参拜的少年,一夜间成了老谋深算的谋略者。

李德缘是给他下了一道简单的命令,在郎将听来,这命令大有玄机。

三名随军参事、主薄亦步亦趋地跟在李德缘的身后。

绕过浅潭,来到军营,军营里人不多,清晨赶到的四名白衣白甲的军士正在议事厅那休息。

他们是从西边前线赶回来的,为首的那位,李德缘此刻非见他不可。

阳虎睡得很酣,不过常年跟随在陛下身边,睡得再死,稍有响动立时就醒。

睁开眼,李德缘微笑着地望着他。

其实李德缘是第一次见到这记忆里的发小,但必须装出很亲热的样子。

阳光从身后的窗户泻进来,阳虎有些眼晕。

他似乎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带着金发簪腼腆的少年东阳王。

没等阳虎起身,李德缘俯下身,耳语了几句后。

轻轻按了按阳虎的胳膊,翩然出了议事厅。

李德缘最后的命令是给十九郎的。

吩咐他收拾行囊,除了焦尾琴和那柄剑,几件换洗衣物。

一卷《维摩诘经》,一卷没看完的《春秋》,一卷《道德经》是要带上的,其他的书籍和物什都留下。

听说要离开玉林寺,离开含玉山,十九郎心中惴惴的。

他不止一次的盼望着有一天王爷能对他说“下山去吧”这几个字。

他少年时被长老带上山,指定为王爷的侍读。

陪着王爷在承露台时,天气好能望见远处河对岸那个小小的村庄。

那是十九郎的家乡,他常常在梦里回到那个飘着桂花香的小院子。

醒来后总是很伤感,他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能回到那个家吗?

现在王爷说出要带他下山的谕令,十九郎心头一下子掠过了梦里的家的景状。

然而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王是带他去更远的地方,那个属于王爷的天下。

他,一个侍读,只能跟在王爷的左右。

从清晨时的混乱到午时的有条不紊,李德缘一共下了六道谕令。

听完监院的报告,长老双手合十,禅定不语。

六道谕令第一道是安葬刺客。

第二道是命羽林卫即刻拔营起寨。

第三道是给营卫中郎将的,命他率军每日行军三十里,七日后到京城外的金吾卫大营候命。

第四道谕令是给了丞相府长史刘道之。

命他持节着官服去山北乌伤县治所,调县尉押送冒牌使节和玄衣兵士尸体回京复命。

第五道谕令命李阳虎及随从四人即刻从后山下山,于长山县治所候命,并予以阳虎手书一封。

这最后一道谕令还是给的阳虎,特命他马上睡觉,不睡到日头偏西军法处置。

李德缘下的这些谕令,表面看起来是果断和有条理的,但没有人觉察到李德缘这么做的真实目的。

他不想让任何人察觉到他内心压抑不住的恐惧和真实的想法。

只有把所有人都打发走了,这份恐惧才不至于出卖了他的自尊。

记忆里一个十九岁的青年,九岁前锦衣玉食长在深宫,那晓得死亡是个啥?

爷爷去世了他也没觉得有多么悲伤,看着那么多人哭的凄凄哀哀的,倒霉王爷那会还觉得好笑呢。

而被放逐后的这些日子里,一次次的回忆使王爷感到死亡曾经离他多么近!

如果父皇震怒的不顾其他人的劝阻,他的生命就在九岁时戛然停止了。

呈报里那些有关死亡的字眼无非是“旱灾连连,由春至冬无雨,民多饿殍。”

或者是“我师征之,阵斩三千。”之类的,字面上的死亡就这么轻描淡写的。

十年来,寺院里有僧人坐化,倒霉王爷未曾见到僧人如何焚化的。

他脑海中那白布缠裹的想象,也不过是一闪即逝,死亡对他来说,似乎很陌生也很遥远。

如果说记忆里十年前的死亡威胁还是一张由阴谋织成的无形的网。

昨天夜里这些拼死袭来的刺客,却真真切切地让李德缘感受到了死亡的狰狞。

近在咫尺的刀剑,浓烈的血腥味,残缺不全的尸首。

李德缘一下子内心被震慑的一片空白,短暂的惶恐后是极度的疲乏。

即使一出生就是血雨腥风和遍地的人头死尸。

即使出生在一个用敌人首级换取前程和金钱的世家。

即使被佛法敦敦教诲了十年,真到鲜血迸溅到脸上,临死前的呻吟不绝于耳时,不被触动的只有两种人,神和死人。

李德缘不是神。

李德缘在最初的震慑后极度的渴望去睡上一觉,不是因为害怕面对赐死的诏命,而真的是头一次面对这么赤裸裸的死亡,李德缘的内心承受不住了。

而梦中重又回到十年前的那场阴谋,无非说明那位王爷对死亡的恐惧实际上是从那时候起,就潜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了。

而对母亲的想念,是这种恐惧爆发时,作为一个人最正常不过的求生本能。

李德缘的心中无数次的演练过怎么面对死亡,但这就和一个人被人扇了耳光后,整天想着下次怎么赢回来一样。

可真到又一次要动手时,盘算好的计划还是被丢在脑后了。

李德缘想象的穿越生活被突如其来的这些刺客击碎的无影无踪。

恐惧这玩意想要战胜,谁也帮不了,得靠自己!

这些年在玉林寺的清修,在含玉山的圈禁,把一个应该在宫廷内斗中过早的世故化的皇族,蜕变成了近乎僧侣的王爷。

恐惧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却没有李德缘想象中持续的那么长。

十年前这位王爷最想依赖的是祖母和谢夫人。然而他被送到了玉林禅寺。

十年后,他最想得到长老的安慰和教诲。

然而长老短短数言后就匆匆离去了。

连个具体解决这些棘手事情的建议都没给,好像长老急着脱身一般。

李德缘想了想,只能用长老早就预见了这一切迟早会发生来解释。

不管是刺客和假诏书,还是父皇的传召,既然是命中注定要发生的事情,谁也替代不了,只有李德缘自己去面对。

李德缘在下了谕令后,独自一人在草堂内坐了一会,内心渐渐地平复下来。

他此刻已经不惧怕死亡了,既然死亡两次都没有伤害到他,那就得去找出降临死亡的那双黑手!

心中有种被压抑了许久的东西仿佛复活了,是一种欲望,一种被叫做尊严的欲望!

李德缘被激怒了!他穿越来之前被践踏的体无完肤的尊严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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