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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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如何既要,还要,又要?
钟儿若要李尤死在白应留手中,白应留必得来寻水墨,水墨必不得回水家,而是于此地与钟儿纠缠。
这是死结,如何解得?
钟儿恍然间觉得,应当回到她与水墨初识的那瞬间。
她不出手,他入狱,水家也会将他救出来。
从此,她与他,不复相见。
或许,她确实还贪恋着同他能说句话,能触摸到他的温度。
还贪恋着相识后,他想方设法哄她开心,告诉她,阴暗潮湿的地方也会开出花。
告诉她,胭脂不是用在眉毛上的,青黛才是,却将她的眉画得歪七扭八,还赞叹不已。
告诉她,莫心灰意冷,他们二人定能逃出生天,却在她每日出而返时,用通红得可怜的眼睛问她,旁人有没有将她怎么样?
她时常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便抹去泪,喂她吃食,为她打水擦面,仿佛他不是五少爷,而是一个笨手笨脚的小侍者。
有时,他会问她还记不记得从前的事,问她家在哪里,有什么想做的事情。
她原是无法应答,却鬼使神差地说,家中有一位表弟,自幼无法出门。她便时常去看望表弟,为他讲人间烟火。他便将花开花落、蝴蝶如何蜕皮展翅,画在一页又一页的纸上,聊以馈赠。他喜欢万事万物,唯独厌恶与人相处。不过有时候,好似连万事万物都厌恶。
水墨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二人,是否已有婚约。
她答,不曾,表弟为大户人家的长子,许多人盯着他,包括他的婚事,故此须得慎重。
水墨深有同感,好在他是最小的儿子,也是最不争气的那个。
她忽然好奇,最小的儿子,过得是何般日子?
他答,又受宠,又不被重视,没人指望他能做出来什么。不过,他不在乎,他偷偷学了许多生存技巧。将来逃出去后,他们可以剥了兽皮卖钱,打磨兽骨做成针以生活、做成装饰物买卖,还可以将兽筋做成线。靠自己的手,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她问:“我们?”
他目光灼灼,“我们。”
水墨说到做到,第一步便是琢磨如何逃脱。他时而透过门缝窥视外面布局与守卫人数,时而尝试走出房门,直至被呵斥,有时,也会和守卫起冲突。
但他奇怪的是,鬼窟并非像一个山贼窝。
除去偶尔传出一两声巨响外,这里安静得很。他耐心等候,终于寻到机会,将送饭人敲晕,与他互换衣裳。
他不晓得,原是钟儿这次想将他藏得严实,未料到加派人手反而引起了张祯的警觉。从前是看管松懈,令他有机可乘,如今是张祯刻意为之。
水墨只发现,他并非是在洞中,而是在地下。通过阶梯到达洞口时,亦有人把守,甚至会问“何人何物何时归”。
井井有条中,他转而深入地底,深觉这里似一处墓穴。可甬道两侧的耳室中放置的不是金银珠宝,竟似乎是武刚车、兵器和一堆从未见过的物什。他琢磨这物什,又是摸,又是闻,又在想进来发生的事,便难免有些细碎的动静。
他的这些小动作,前世的钟儿虽不知晓,可此时的钟儿已然为他分了神,直至张祯点她道:“钟儿,你动心了。”
钟儿波澜不惊,变成人偶的这段日子中,她时常想水墨,也时常想张祯。
“我在想,殿下当真要为臣民复仇吗?”她看着傩面具下的张祯问:“殿下若从未爱过何人,何以谈恨呢?殿下真的将我们挂在心上吗?还是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利?抑或,想要证明,世上众人皆是凡夫俗子,不如您,不如您值得被爱。”
张祯避开话锋,问:“若你恨之至极,为何与水家小子,纠缠不清?应手刃之,报仇雪恨。”
钟儿垂眸,掩盖心虚的眼神道:“若是杀了他,必会惊动贼子,得不偿失。何况留着活口,或能李代桃僵。”
“你既已知李代桃僵,必是以死尸顶他身份,做的干净些,何来惊动他人之说?”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起来,她突然抬头,语气愈发悲戚道:“钟儿是动心了,不止动心,更是三心二意了。从前为殿下动心,又为殿下死心。从前以为我永远不会离开殿下,却因着殿下救了旁人,又为那人抛弃殿下。“
片刻寂静后,他负手握拳,一字一句说得克制道:“情爱,实属成事大忌。权利握在手中,方可谈爱恨,方谈寻求心之所向。你可记得,我有个双生兄弟?”
钟儿自然记得,所有人都不会忘记,大皇子的双生兄弟生后夭折,众人皆以此为幸事。正连这孩子的父母,亦是如此。
“我时常思量,他是生而羸弱,还是死于他人之手?会不会一念之差,他是大皇子,我是黄泉鬼。”
钟儿曾为这话心生怜爱,遂是发誓跟随殿下,永不变心,但思及日后,张祯将她的尸首放在鬼窟重重叠叠的洞门,不免心生悲伤地问:“若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而后殿下所求为何?”
“你错了。”张祯竟好似有隐隐叹息道:“提及此事非证明权利的重要,而是证明爱恨的虚妄。我与他皆为亲生子,未有高低贵贱之分,皆存虎毒不食子之意,却仍是一生一死。父母之爱尚不可信,何论其他?”
钟儿抬眸道:“真龙天子无法护佑儿女,可见权利也并非至高无上。爱恨无常,却能左右人所思所想所行所为,殿下因此得以存活,又何尝不知此理?那么,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张祯凝视她的双眸问:“依你之见,我所求为何?”
钟儿不答反问:“殿下,若我今日因随水墨而去,不巧命丧黄泉,您寻得我的尸体后,可会将我抛尸荒野?”
他道:“不会。”
有他的承诺,从前便一笔勾销。她信他,便是语气软了下来问:“即便会,您也必不令秃鹫食我肉,蚂蚁啃我骨,对吗?”
张祯不知,曾说永远忠于他的钟儿,有一日会不信他至此地。更想不到,永远只剩短短十个月,皆是因着突然闯入的水墨。
不消任何言语,这突然闯入的水墨拉起跪在地上的钟儿便要跑。
这张脸,免不了令张祯瞳孔一缩,旋即拽了水墨,甩在地上。
钟儿下意识护在水墨身前道:“殿下,求求你,放过他。”
水墨呲牙咧嘴地捂着生疼的手臂,却在听到钟儿的话后,又拉起她跑道:“这人一看面相便是恶鬼,求他也无用,我们快跑!”
她不认为水墨这点儿本事能逃出去,果不其然,张祯拉着他的衣领,又将他扔在了地上。可在张祯将钟儿拉在自己身后时,水墨挣扎起身,却转头跑了。
张祯冷冷问:“这便是你想要的爱与恨?”
这一刻,钟儿忆起逼宫那日,她踏出宫门,在火光中路过家而不归,成为流离失所的人。那种心碎,竟在安静阴暗的此时,也适用。
尽管从前的心碎,是水墨离她而去。如今的心碎,是她离殿下而去。
因她已经知晓,水墨会在耳室旁吹亮火折子道:“你放开她!我知这非寻常爆竹,你让她和我走!不然我们同归于尽!”
面具之下,无人知晓张祯的表情,只见他转身,语气不明地问:“你当真愿同他而去?”
“你莫威胁她!”水墨在远处大喊:“钟儿,你快过来!”
钟儿从前对张祯道去去就回,她确实短短去了几天,便回到了张祯身边。生与死之间,她在他身边,看着他仍旧无悲无喜地同她商议如何弥补损失,同时照顾她这个大悲大喜的人,和一个不知悲喜的婴孩。仿若水墨这个人从未出现过,仿若她的腹中,当真是殿下之子。
那时候的她想起很久之前,在皇宫的日子。他是大皇子,她于家中所求不得之物,皆可从他手中得到。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稀奇玩意,还有仙兔。
她曾天真地问,一对仙兔难道不可以生一窝吗?怎会如此罕见。
下次入宫,她便真见仙兔产仔,还有一本养兔的册子。
她以为,他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然而,他兴奋道:“世间万物原是有律可循,潜心琢磨,仙兔能成一窝,神话亦非不可触及。想来神女、天帝,无非也是养兔人罢了。”
她便以为,他想被缔造为自己口中的天帝,用可循的真律,而非虚妄的爱,以得到追捧。
如今想来,在高耸的宫墙内,他是否也曾渴求过爱意的停留?连不变的定律,也不过是使爱变得不再虚妄的把戏?
或许,等待水墨寻见她的尸体,只是想看看那人有多爱她,只是想看看爱是否生恨,只是因为恨那人呢?
她不晓得这谜底,只晓得那时诞下孩子,未成想从此与世间死别,连与他道别的机会皆没有。
行差踏错,步步错。
自此,便错过。
故此,她向张祯行了大礼。
“殿下,对不起,珍重。”
她转身欲走,被张祯轻轻唤住,见他拎着一只兔子道:“将它也带走。”
被命运捏住后脖颈的李尤,总算知道了自己是一个什么东西。
因为她从钟儿的回忆中看到,张祯前往封地的途中,在一只兔子的尾巴毛中藏了卷成卷的纸条,除去讲明下一次如何接头外,还写了一句话:“如今只剩了这一只,珍惜。”
李尤想问钟儿些东西,但是看不懂她的眼神,所以什么都不敢想,唯有随她一步一步走向水墨,看着傻小子欣喜一瞬又坚定一瞬。
水墨从耳室抱起一个奇形怪状的爆竹,便让钟儿随她而去。他以为众人都恐惧这爆竹的威力,其实只是钟儿在他们身后摇头,让他们不要拦阻他。
从前,她要送水墨回家,从此之后,他还去做他的五少爷,她还是放不下血海深仇。而这世上,同她一样有仇的男子在九泉之下,女子在青楼之中,其余的,都在殿下身侧。
而今,她已处黄泉路上,既然改变不了大局,便只想告诉水墨,她爱他。亦想告诉殿下,抱歉。
抱歉,曾经她或许能成为那个令殿下相信爱非虚妄,爱与恨成就哀兵必胜故事的人。如今,却将他推向更远的地方。
她很抱歉,只能再为殿下多做一点,哪怕一点。
于是,水墨拉着她狂奔至半山腰,气喘吁吁地躲在一棵树后,想摸摸看她有没有哪里受伤,又不敢靠近地只能询问,豪情激荡间,扶着她的肩膀问:“钟儿,嫁给我可好?我拳脚功夫虽不如你,可我也能保护你。”
她无法笑着说他是个傻小子,让他先回家,听他开心道对对对,娘子是要明媒正娶的,自然要随他回家。
也无法听外出的水家丫鬟议论:“五少爷的钱该花完了,也该回家了,还不回来,不会当真出事吧?”
她不忍心看到水墨明亮的双眼,变成一双失落瞳孔。不忍心往后的日日夜夜,他都在思念一个亡人,而亡人只当此生是露水夫妻。
“你不懂了吧。”李尤在她怀中晃晃脑袋道:“说书先生的话本中讲了,虽然是露水相逢,咱二人也是前世有缘。”
李尤的大道理戛然而止,她滚在地上尚未来得及唤疼,便见金童玉女相拥相吻。
原来压箱底的话本所言之景是这般,两个人被隐约不可见的丝线缠绕,越束越紧,绑得两个人相贴,又欲寻那丝线,褪去缠累。这般纠结中,恍若发现丝线是糖丝所制,甜到人忘记身处何地。
可惜钟儿落下了一滴泪,令水墨恍然回神,忙忙正了她的衣衫,连连道失礼。
她却反握他的手问:“你说娶我,可是真心实意?”
他对天发誓道:“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若我死了,你该如何?”
“若你死了,我必不独活!”
“不,若我死了,你便要替我而活。”她按下他的手道:“我原是京师人氏,家中父兄只是无名小兵,从无权利选择如何过活。他们必须守卫真龙天子,听命于人,誓守京师安危,却死在一年前的长安乱中。若我死了,替我问一问陛下,恩济天下,可否恩济我们这些旁人手中刀?”
钟儿所言,情真意切,眼中泪引得水墨将她拥在怀中,心疼不已。
“有我在,你不会死的,我们一起至京城,向陛下讨个公道!”
方才甜蜜的氛围散尽,李尤打了一个寒噤。时至今日,钟儿不仅要杀她,还想利用水墨。
如果水墨脑海中印下这般记忆,那他会怎么做?
这般思量间,她与钟儿四目相接,冰冷的眼神令她浑身抖了起来,抖得水墨不得不注意她,却决定将她扔在这荒山野岭。而他们夫妻二人,意欲先去寻一落脚之处,越行越远,当真不再管她。
李尤感叹,原来真的有人可以既要,还要,又要。为达目的,连这宝贵的相赠之物皆抛下。
而宝贵的相赠之物看着他们的背影绝望,不知四条腿如何走路便罢了,此时腿软,更是行走不得。
然这山中入夜,鬼哭狼嚎之声令她瑟瑟发抖之际,耳旁突然传来的响声,更是令她惊了魂魄。尤其看到那黑夜中,唯显明亮的眼睛。
是白应留!
他来杀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