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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阴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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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酒。

白应留闻出来了,但也担忧,是否确有毒物在其中。毕竟这一杯倒的完犊子酒量,他也是第一次见。

心中不安,他行至洞口,摸出身上桃核状的瓷哨,对着漆黑的夜吹出响亮而有规律的声音。

本是不抱太多期望,但在他转身时,仍有一个身影从他头顶翻身跃入。

“老白,你怎么停这儿了?”

来人名为萧别离,正扑了扑身上的寒气,欲往洞中去。

他道:“骑着马还跑这么慢,不如将马给我。”

白应留随他入洞道:“废话少说,看看这个有没有毒。”

“啧,每次想到我都是这种事。”萧别离从随身的囊袋中摸出一个瓷瓶,将竹筒中仅剩的几滴酒滴入瓷瓶,“你自己养几条虫喂喂不就知道了。”

白应留嫌弃地后退一步,“有点儿恶心。”

萧别离嘁了一声,一眼望进瓷瓶中活蹦乱跳的虫子,余光扫到了地上躺着的女孩子。

“好啊白应留!”萧别离连忙后退指着他道:“你是不是给姑娘下错药了?看给人好好的姑娘糟蹋的!”

白应留眉头一蹙,便作势要打他。

“让你看她有没有可能喝了什么东西中毒了,你看什么呢?”

萧别离撇撇嘴,嗅了嗅竹筒味道,又抹了抹筒口,最后刚捏上李尤绯红的脸庞,便听得“啪”的一声,而后他委屈地揉着自己的手道:“这分明就是喝醉了,哪里是中毒之像?”

白应留将烤得半干的里衣扔在李尤赤着的双足上道:“知道了。”

萧别离却斜靠着洞壁笑了起来。

“有意思,老白,真有意思,还以为你情比金坚,要守一辈子活寡,不论多么热情似火、貌美如花的姑娘都比不了清荷,原来你喜欢亲手调教小丫头片子,一起玩儿最别致的……”

话未说完,他便被白应留一脚踢跪在地。

“说什么呢?”

“不是吗?”萧别离索性坐在地上,又靠着洞壁道:“不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白应留盘腿坐下道:“约摸是小丫头在湖边饮水时不慎落水,我救了她而已。”

“在湖边饮水时不慎落水,你怎么不说是湖边饮酒时不慎落水?”

白应留心里喊冤地晃着竹筒道:“这酒淡得不能再淡,我以为是水,岂知她一竹筒便倒了?”

“哦哦哦,行行行,掉水里、掉水里。”萧别离点着头道:“人掉水里了,你救起来了,行得正坐得端站得直,不怕旁人议论。那你这个大善人给人烤衣裳,怎么不好人做到底,全给烤了?还让人穿着湿乎乎的衣裳。”

“我怎么没……”

萧别离捂着自己的胸口,无形中堵住了对方的口,还不忘挑眉道:“在雪地里滚湿了外衣不丢人,动情这件事,本就使人忘物忘我。何况冰火两重天,乃是人生一大境界。若说你从前没做过,我勉强信一信,但你非要跟我装什么都不懂……”

他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白应留,未看清对方脸上是被火烤红,还是真的脸红前,一颗清新脱俗的脑袋便被乌皮靴砸了个结实。

“你这人,啧。”萧别离揉着脑袋愤愤起身,“我看你是恼羞成怒了。”

“我……”

白应留本想说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思及过往,怎么也说不出来这话。

萧别离见他脸色不对,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开个玩笑罢了,还是王爷说得对,你可是最无趣了。”

白应留打掉他的手,如同打掉这不好笑的玩笑一般,道:“你这么关心王爷,不如去成州盯着张祯。”

“我不去,要去你去。”萧别离信步溜达至洞口,转身道:“嘿嘿,毕竟我又不是朝廷的狗腿子。”

在乌皮靴再次砸到他的头前,他火速消失在黑夜中。

然,落空的靴子使白应留福至心灵,令他追出去二里地,为李尤扒下来一双不大合脚的黑靴。

“还好不算臭。”

自言自语后,他将靴子放在一旁,目光不由自主盯在了萧别离提及之处。到底不是一个小婴儿了,他实在下不去手。可安慰自己道,这丫头看着不大,应也未穿的话,听着便是假的。人家已经十五,躺着都能看出是名女子了。

思虑再三后,他轻轻晃晃她,一时间不知该唤她什么,便径直问:“你……身上可有不适?”

迷迷糊糊中的李尤听到这句问话,一个翻身趴在地上,露出了与他外衣共系在侧腰间、形似抱腹的浅色物什,又含混不清道:“硌得很,还凉凉的。”

软糯的语气和桃花般的面颊,当真令他红了脸,却是捺下一闪而过的异样道:“真知道不亏着自己,来火边躺躺。”

她向火边拱了拱身子问:“鸡?你家也养了鸡?”

“没有。”

“你家连鸡都养不起吗?太可怜了。”

于是,李尤来了精神,睁着略有涣散的眼睛,仰着绯红的小脸儿,对白应留讲:“鸡能生蛋,蛋能生鸡,这样平时能吃蛋,过年能吃鸡。菜菜家更厉害了,养了猪呢,每年过年都能吃猪肉。”

余下的一个时辰,白应留都在后悔叫醒一个喝醉的人,不过也有点儿意思。

因为他知道了,养猪虽然脏兮兮的,至少可以圈起来。鸡不行,鸡拉屎拉得满院子都是,虽然娘会铲干净,再把鸡圈起来,但它们会飞的。相比之下,她更喜欢狗狗,家中的狗特别听话,还是陪她一起长大的黑狗,是菜菜家狗狗生的崽子。

“你是不是觉得菜菜家很厉害?菜菜可是我的好朋友呢。”

于是,白应留还知道了菜菜家里是办白事的,有时候家里人还帮县里大人验验尸体,可厉害了,可就是因着如此,菜菜不好嫁人。但是菜菜很能干,唱歌好听,人长得漂亮,还有兄长弟弟给她撑腰。有个秀才哥哥很喜欢菜菜,她及笄的时候,还给她取了很好听的名字,叫李韵婷。秀才哥哥入京赶考了,希望他能高中状元,希望他不要像话本中一样是个负心汉。

“也不知道我那天杀的爹爹现在过得怎么样,偶尔想起多年前的事情,良心会不会痛。”

李尤眼睛中的明亮渐熄,白应留便向火中添着树枝搭话:“可能他没有良心。”

她复躺下道:“有道理。”

“可能你们于他而言,并不重要。”

“就是这样。”

他沉默片刻,心中塞得要命。方才听她絮叨琐事时,偶尔片刻轻松的心境,又随她的呼吸沉重起来。

其实当年,他可以抱她走。他一直在山上习武,或许可以养一头羊,以羊乳喂她长大,做她的兄长。待她长到懂事的时候,便托好友教她个活命的手艺,再为她寻门好亲事。正如后来他买来的人,或是抱养的孤儿一般。

那时为何觉得她应该回到家人身边呢?他也这般问过娘亲,娘亲只道,人要寻见自己的根。

可如今,谁又认为白应留是有根的人?

“如果可以重来,你想如何过这十五年?”

她不再回应,因着入了梦乡。

梦中,她又见到了许多光怪离奇的事物,只是在梦中并不觉稀奇。

她醒来时,事物忘得一干二净,仍旧是静悄悄地先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次在看见凹凸不平的山洞时,已然未有初次那般惊慌,尤其是熟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让人觉得分外心安。真是奇怪,她到底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男人?怎么会觉得他的模样和气息,都这般熟悉?难道真的是血脉相连?

她想偷偷看他一眼,但想到江湖中的人都机警地很,遂是只动眼珠,不敢动身子。

只这一眼,她便想将身上衣物还给他,让他遮遮羞。

非礼勿视,她闭紧了眼,脑中不断对自己言说,这是江湖中人的活子时,丹田气盛而动罢了,哪怕眼下是晨起而非子时。

可想着想着,脑中又飘出一句句“一阳初动”、“万物生发”……

毕竟,这场雪化以后,便是春日了。

非江湖中人的她禁不住缩了缩身子,她不以身相许的,长得好看也不行,毕竟他们可能是流着同样血的亲人。

细微的声响使白应留睁开眼,他亦发现身上异处,遂是出洞冷静了一下。自打少年情动被扼杀之后,武修的禁欲日子成了平常,这种情况少之又少。如今又见,只得怪萧别离乱说话。

当然,不能都怪旁人,也怪他失去警惕,沉溺于幻想与回忆。回忆得到的一切,失去的一切,幻想自己干脆做个随心所欲的魔头,酒池肉林。可酒醒后,再问心里究竟想要什么,忽然茫然失措。

李尤自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待她再次偷偷睁开眼睛,天已大亮,他的身影在背光中显得更黑了。但她松了一口气,且告诫自己,亲爹都是个好色之徒,怎么指望做魔头的哥哥是个好人?

可是……怎么总觉得他人也还可以。而且,这种熟悉不似血缘,更像是“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口中念叨,“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

她不记得这句话是从哪个话本里看来的,只觉用在此处甚是贴切,再要思量,唯余头痛不已。

罢了罢了,将死之人,不想这些。

想的该是,如何送爹爹走最后一程?

她穿好衣裳后,准备去寻白应留,正巧碰见他抓了一把红色野果子回来。

“垫垫肚子,若是骑马,今日午时便能至三河湾。”

光亮散尽,他的眉眼又清晰起来。

她想起方才一幕,红着脸问:“这次没毒吧?”

白应留失笑,“那竹筒里的酒水无毒,只是你这酒量,以后可不能轻易喝生人给的东西。”

他的笑容也很奇怪,线条流畅地像在勾勒月牙。两侧口角尖尖,有时微微露出了牙床,一口白牙在黑黑的面庞上更像一弯月牙。但他这个人笑起来时,像日光,正连肤色也不过是意气风发中硬朗的点缀一般。

真是眼熟啊,到底什么时候见过呢?

看着小丫头愣着的模样,白应留吃了几个野果,又抓着她的手,扣给她几个果子道:“当真无毒。”

她也笑了,露出小小的梨涡道:“恩人这么好的人,肯定不会给我下毒。”

白应留撇嘴道:“恩人这帽子太高,受不起。”

“受得起,受得起。”她跟着他的脚步,像个小尾巴道:“还有一件事想麻烦恩人哥哥。”

他继续啃着野果问:“什么事?”

“就是恩人哥哥如果和我一起回三河湾,能不能最后给我留一点点面子?”她可怜巴巴道:“别说我要被你杀了,也别说我是私生这件事好不好?”

“小事。”

“那还有一件事。”她笑得像花儿一样道:“若是有人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莫言语,只须瞪他即可,可好?”

“最好不过。”

“那最最最后一件事,你能不能把玉佩坠在腰间?那坠子看着便是上好的宝贝,衬得你是上好的人,更是没人敢惹你了,我们快快地办事,不耽搁你,可好?”

白应留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连她只要发出“唠唠唠”的声音,家中狗子便会闻声而来吃食都知道了。想来,小丫头也没什么坏水。

他便无谓地应着:“知道了。”

而后将地上那双短靴扔在她面前道:“给你搞了双穿的,应是不合脚,用布条绑一下便不会掉了。”

李尤愣了一下,这荒郊野岭的,他去哪儿搞的靴子?莫不是将他备用的给了自己?

“恩人,我觉得你不是个大魔头,你真的是个上好的好人,你会有好报的。”

他背对着她,穿着自己的外衣,轻笑中自嘲道:“知道了。”

好人不好人,他不知道。只知道捋顺衣服时,嗅着上面陌生的气味,想起昨夜言辞诱导下的浮想联翩,又红了脸。然而,再想起十五年前怀中的羸弱婴儿,十五年前至丱州所为何事,便又黑了脸。

所幸,他脸本来就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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