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执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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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早已被封存，只是，折戟沈沙铁未销。
被掩埋的只是茹氏一家的归宿，而留下的，却是茹今永生永世的创伤。
大月朝宣德六年的腊月二十八日，茹氏一门再次入主东宫。却不料，过门当日，东宫突发兵变，围困金乾宫，将当朝圣上羁押，后征北大将军班师回朝，双方鏖战三月有余，最终，太子兵败被废，逃出盛京，自此下落不明，但其妻族母族皆被株连。
那一个月的长平街上，哭喊声震天，连未足月的婴孩都被放在了断头台上，血腥之气经年都未散。金娘一介女流，为保清白，在太子兵败当日便已挥剑自刎，一点幽魂不散，飘飘荡荡间，看到了爹爹落地的人头依旧死不瞑目。
她的一点怨魂被执念所困，飘荡在世间许久，直到遇见了时永。
“值得吗？”时永依旧幽幽地问道。
“我不知道，可是……我记得父亲临死之前的样子，那刀落下之前，父亲眼睛大睁着，望着我，我知道，他恨我，因我一人之故，连累了我茹氏满门四百多口人命，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
“不，你什么都没有做过，那只是皇权争夺的必经之路，你，和你的家族，只是被无辜牵连的一方……”
“无辜？”茹今冷笑着，眼泪继续滴入了耳中。
“天下人都道，太子于大婚当日逼宫，却不知，在成婚前那日，我已经发现了太子要兵变的端倪，我怕会因此牵连到我们茹氏，于是，悄悄书一封信给爹爹，让腊梅递了出去，却不料，那封信在到爹爹手上之前，被左相截了去，腊梅也被他们杀害。所以，当城破之后，左相拿那我那封手书给爹爹定了罪，他们一口咬定，是太子与爹爹串谋，通过我这个中间人，一顶谋逆的帽子扣下来，我早已自尽身亡，留下爹爹百口莫辩，最终害了我茹氏满门四百多条人命。而且……”
茹今闭上了眼睛，往事如刀刻斧凿般，深深刻在了她的骨子里，便是想忘也无法忘记。
“你执念太深了……”时永轻叹一声。
“谁又何尝不是呢？”茹今苦笑一声。
“你如是，我如是，大皇子亦如是……”
茹今一声长叹。
世人皆以为，太子兵变，其最大助力便是妻族，殊不知，从太子妃的花轿跨入东宫之后，金娘便从未见过她这位名义上的丈夫。
只是，她虽然出生文士家族，却在踏入东宫时，便立刻闻到了那独属于兵甲的冷硬味道，和整个东宫里弥漫的肃杀气息。但是，未行大礼，她先被东宫的侍婢们包围并软禁在了偏殿中，于是，她才冒险让腊梅寻机将手书送出，但是，到底未曾阻止事态发展。
爹爹到底是否知道东宫兵变？又是什么时候知道？以及，他若知道这一切该如何取舍？彼时的金娘每日被圈在这方寸之地提心吊胆，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
那是阳光明媚的春三月，东宫内外突然阵阵惨嚎，伴随着切骨削肉的金泥之声，还有如虎啸一般震天的呐喊，越来越近了。
金娘一个趔趄，坐回了那把宽大的太师椅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太子，败了。
最后，她的房间门口几声尖叫，那一直看守着她的侍婢似乎被利刃砍翻，偏殿的房门被人猛地一脚踹开。
一个黑色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那圈光晕中。
“恭喜你啊，大皇子”，金娘似是毫不意外，依旧坐在宽大的椅背中央，看起来，颇为气定神闲。
“你打败太子了”，她的语气中，既无欢欣，又无嘲讽，语调平淡地，仿佛在说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的事儿一样。
那人沉默着，背着身上的光，一步步朝她走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金娘一如平时那般，微微抬起头，仰望着他。三年不见，他的身姿更加挺拔了，完全不复三年前的少年模样，只是那漆黑的眉眼之间，依旧如深潭一般，藏着那缕化不开的神秘。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掐住金娘的咽喉，将她生生提了起来，拽到自己跟前。
两张脸靠得极近，彼此之间错乱的喘息交缠着，若非那窗外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扰乱，一时间，他们竟似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般暧昧。他看到了她眼中的他，如同修罗般，浑身散发着杀伐之气；她也看到了他眼中的她，如一具僵尸般，惨白且淡然。
他突然撒开了手，将金娘又狠狠推回了太师椅中。
金娘扶着自己的咽喉，倾向一边，狠狠地咳嗽着，大皇子的嘴巴绽出一丝笑意。
“三年不见，金娘出落得更加明艳照人了，性子也比从前顺服了很多，很好，本王很喜欢。”
半晌后，金娘喘匀了气，再次微微抬起头，对着大皇子，笑得妩媚。
“小女子何德何能，能劳大皇子如此惦念？呀……只是可惜，小女子早已忘却当年的大皇子是如何情状”，金娘捂嘴，微微一笑，一抹轻蔑尽收眼底。
“很好”，大皇子却并不恼怒，只是微微一笑，“茹氏女历来稳居凤位，当真是有过人之处。”
金娘眉眼微抬。
“你要如何？”
“很简单，成为我的皇后”，大皇子嘴角绽出一丝轻笑，“清流世家，当配得如此荣耀。”
“你是想要我在太子兵败后委身于你这贼子，好让天下人嘲讽我们早已苟合，以此来辱没我们这世家门楣？”
金娘缓缓起身，悠悠然地朝大皇子走去。
“是又如何？”大皇子的眼瞳依旧漆黑如墨，波澜不惊。
“大皇子，我茹氏并未有半分得罪之处，你……当真如此恨我们？”金娘依旧一脸淡然。
“成王败寇，金娘出身书香门第，饱读史书，自然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大皇子也淡淡地回应道，“现在吾为刀俎，尔为鱼肉，你，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权力。”
金娘沉吟片刻，再次抬头，问道：“那日，茹府花园你所允诺，可还有效？”
大皇子微微一怔，神色转瞬便恢复如初。
“自然有效，若金娘应允本王，茹氏一门照旧是曾经的中宫世家”，他微微颔首道。
“既如此，金娘应允便是”。
金娘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合抱，面对着面前的男人，缓缓地跪了下去，一个叩首。
“臣妾，先行叩谢陛下隆恩！”
大皇子却怔在了当场，满脸的不敢置信。
“金娘？你……当真应允？”
说着，他便伸出手去，欲扶金娘起身，金娘只是低垂着头，一副含羞带怯的姿态，当真是我见犹怜。
然而，就在大皇子弯下腰，双手扶住金娘双肩的一刹那，金娘突然猛地向他腰间掏去，电光火石间，常年在边关苦寒之地生存的经历召唤出了他的本能，他猛地往后一跳。
“唰——”
一声轻响，腰间的佩剑已经被金娘拔出。
剑尖颤颤巍巍地，直直指向他，手握寒剑的金娘一脸寒霜，冷冷地直视着他。
“你觉得，你能杀得了我吗？”他微微一挑眉，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但可一试！”金娘语气坚定，剑尖停止了颤动。
“哦？那不妨试试，金娘此生，怕是连鸡都未曾杀过吧？杀人……呵呵……”
大皇子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将剑尖抵在了左胸处。
“来，试试看，若死在你手中，我心甘情愿！”他继续微笑着，挑眉看向金娘。
“既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金娘微微一笑，将剑轻轻往后一撤，右手往上一挥，突然横着朝向自己的脖颈砍去。
一切只在转瞬间。
“不要——————————”
大皇子一声怒吼，猛地攥住了颤抖的剑尖，血，一滴滴地流了下来。
“啪——”
一声轻响，金娘软软地瘫了下来。
“金娘——”
大皇子顺势将金娘一把揽在了怀中，一只手狠狠地朝她的脖颈处捂去。
“太医——太医何在——”
他焦急地大吼着，准备抱起她，却被金娘一只手死死摁住。
“没用的……”金娘微微一笑，眼瞳开始涣散，但是那抹笑意却始终停留在嘴角。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我寻了你那么久，我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还是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为什么？你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大皇子狂吼着，状若疯癫，“若你敢死，我便诛你九族，我说到做到！”
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怀中的金娘，再抬起头来之时，大皇子漆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