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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鸳鸯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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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难道还有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启开的锁?”

暮春时节。

细雨蒙蒙地下,无声无息。

黎明的微光照入庭院,花木扶疏,掩映着小小一座假山。

假山上薜荔藤萝,杜若白芷,点缀得宜。

山石下背阴处,零零星星种着几株幽兰碧草,在细雨中散发出微微的清香。

庭院寂寂,却不时传出几声带着呜咽的惊呼。

黎明的光从薄薄的窗纸中透入,帘幕低垂,绯红色的纱帐里,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

那手芊芊柔柔,指甲光洁,上面涂抹着绯红色的蔻丹。

从窗口照入的晨光下看来,鲜亮晶莹,恍然闪烁着一点点似鲜血的红,令人心惊。

披着绯红色衣裳的女子,无助地靠在榻上,仍在睡梦里,但那不过是场噩梦。

从五年前的那一日起,每一个夜晚都会如约而至,如同环绕在脖颈上的白绫,越缠越紧,令她浑身颤栗着,喘不过气来。

她似已惊恐至极,脸色苍白几乎透明,那双芊芊柔柔的手,正一下下用力地抓挠着木榻,发出“嗞嗞”细细尖锐的声。

指甲红得妖冶,在柔软光鲜的床单缎面上,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杂乱无章的抓痕,经年累月下来,美人的指甲已磨砺得如同刀锋般锐利。

“血啊,救命啊——”

女子额上凝着密密的汗水,嘴唇却是苍白,紧咬的齿在唇上刻下刺目的血痕。

那双芊芊柔柔的手,挣扎中仿佛忽然握紧着一把匕首,正拼尽全力地刺了出去。

红绡惊呼着醒来,发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烈焰已然退去,她的人正躺在一张很干净、很舒服的床上。

屋子也甚是温馨、雅致,充满着幽兰泌人心脾的清香。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檐子上挂着水珠,像是噩梦中挂在腮边的泪水。

有个人静静地站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的梅树,一袭白衣胜雪。

“云栖!”红绡挣扎着坐起,深宫的日子恰如同这间小小的庭院,虽精致优雅,却寂寞萧索,静得能够听到微风吹落残花,轻轻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云栖淡淡道:“我以为,你进了宫,早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服侍红绡的宫娥躬身走入,将纤弱的美人扶起,梳洗更衣。

红绡脸上缀着笑容,她笑起来实际上很美。

流云般的柔发披在肩上,她缓缓走到窗前,神情讷讷,似尚未从梦魇中晃过神来,在妆台前坐下,凝望着镜中的自己。

晨光熹微,镜中的脸绝丽天成,只是透着历经沧桑后的冷漠,然而那抹似浸了寒冰的漠然,悄然被难得的笑容掩去。

这凄然欲泣的笑意,竟然是踏入这深宫两周以来的首次,红绡轻轻一叹,“云栖,你能来看我真是太好了!”

云栖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漾起一对浅浅的酒窝,仿佛在春雨中吐蕊的杏花,带着一种出离的清新雅致。

轻笑着的白衣女子已经来到红绡身后,从镜中望向她,二人四目相对,互相打量着对方。

云栖看着她苍白的脸,刻着血痕的唇,沉默着,终于道:“我想你了,只是想来看看你可好,对我来说,这深宫禁苑照样来去自如。”

红绡探出手去,冰冰凉的手牵住云栖的手指,嫣然道:“太子殿下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如果你能进宫陪我,他怕是魂都会丢了的。”

云栖冷笑:“这东宫里头美人如云,他的魂怕是早就丢了吧!”

“唉,”红绡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一个人在这深宫中,说话也没个亲近人,殿下的那些嫔妃,个个出身高贵,在她们眼里,我不过是个浸淫红尘的低贱女子,就连那些主子的下人,也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把我放在眼里。”

云栖轻声叹息道:“既然在这里过得不好,又何必来,既然不喜欢这里,又何必留念。”

红绡木头人似地坐着,垂着头,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沉默了半晌,终于抬起头来,“人活在这个世上,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孤身一人,平日也没个照应,若能进宫,随我一同服侍殿下,你的终身大事也有个着落,你我姐妹还可以做伴。”

为何女子总要嫁人?只有嫁了人才算是着落?如果所托非人呢?

云栖觉得欧阳云飞便是自己这一生一世的着落,她淡淡道:“我倒是要劝姐姐。”

“劝我?”

“离开他。大树底下确实好乘凉,可是,树倒下来会砸死人。”

红绡幽幽道:“树倒下来的确会砸死人,所以才要每天浇水、施肥、捉虫,这样的树,才会长得牢靠结实。”

说话的时候,镜中的丽人唇角噙着温柔的笑,目中却漾起微澜,一抹坚韧的狠戾之色稍纵即逝。

“太子牢靠?”云栖似有所指地打趣道:“我若进宫,姐姐就不怕我把太子殿下的魂给吓丢了?”

“怎么会?”红绡轻声叹了一口气,“不用你,他的魂怕是早就不在我身上了,进宫以后,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她微笑着,从容不迫的笑,似乎见也不见太子无关紧要,抑或着十分笃定,高高在上的太子,即便不来见她,也是不能再想、再见、再碰除她以外的任何女人。

仿佛那就是一只放到空中的纸鸢子,任凭飞到何方,飞得多远,总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着,那根小绳子当然永远牢牢地掌控在她的手心里。

云栖凝望着镜中那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眼前却浮现出太子苍老扭曲的脸孔,一时间竟然不知是该厌恶她还是可怜她。

“姐姐如果喜欢,今日我便在宫中陪着姐姐说说话,铺子里的花草有老刘照看。”

红绡闻言,立刻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让宫娥准备早饭,口中絮絮地点数着东宫里头住着的嫔妃,谁是吏部尚书的女儿,谁最受宠,谁的身份高贵......

终日无所事事,无论是谁,都会钻到这些争宠承欢的琐碎事情里去。

云栖表面随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心里头却想着诺德。

诺德说,“兰花蜜装在一只白瓷瓶里,白瓷瓶就搁在妆台上的木匣里。”

手上摆弄着红绡的秀发,云栖微微抬头,眼神落在黑檀木雕花妆台上。

台上并排摆放着四五个首饰匣子,大小、颜色不一,然而她一眼便看出“那只”木匣。

那是一只红酸枝木的匣子,四壁都是素面,只有正上方雕了个古怪的蛇纹。

这也是红绡带进宫的两只木匣中的一个,外表普普通通,却锁着,青铜锁头竟然需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普通。

见云栖心不在焉的样子,红绡心知她对宫里头的生活毫无兴趣,又说等吃完早饭,一同去御花园游玩。

现在这个季节,牡丹芍药开得正盛,她似主人般热情地介绍着,“那些牡丹都是难得一见的名品,你在宫外肯定没有见过的。”

云栖心里却在琢磨,怎样才能拿到钥匙,随口应道:“哦,都是些什么?”

“魏紫,玉楼春......”

刚才红绡在睡梦中时,她已将房间里的摆设检查了一遍。

红绡带进宫的行李并不多,不过是一些随身的衣物和首饰。

没有上锁的木匣子,她都已经查看过,却一无所得。

她仔细打量着那只带着蛇纹的木匣,匣盖上的铜锁,已被岁月磨得光滑锃亮,表面纤尘不染,想来她时常开启。

只要找到开锁的钥匙,太子也就有救了。

“为何不用迷药?”云栖问过诺德,“把她迷晕了,到处搜索一遍,钥匙不愁找不到。”

“她来自南蛮,终日与邪物为伍,擅用蛊毒,周身百毒不侵,迷药对她没有用。”

云栖又问,“太子为何不直接将她拿下?”

诺德苦笑,“有人拿着匕首顶住你的喉咙,不听话,命丢得更快,到时候,只能是两败俱伤。”

云栖想了想,又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太子为何不求她解蛊?”

“殿下恨她切齿,料想她下蛊别有所图,如果无法自行解蛊,最后迫不得已,才会向她低头。”

“太子中了蝴蝶蛊,即便找到了兰花蜜,又该如何解蛊?”

诺德又叹了一口气,“我曾见她为一只死去的小狗解蛊。”

“狗?是不是一只半大的鬈毛狗,过去总喜欢在水云楼厨房后面翻找残羹剩饭,前段时间忽然就毙了!”

“我想她用那条狗测试了药性。”

“她……真是太可怕了!”

“云栖,”一声扑簌簌的响,白鹦鹉从窗口飞入,落在肩上,迭声唤着她,“仙师已在等候。”

纤指拈起一只白玉簪,别在红绡的流云髻上,云栖霍然抬起头来,道:“你不是一直惦着想要见仙师,我今日便带你去见他,不过去之前,你我需要沐浴熏香。”

香汤沐浴,罗幕低垂。

绿豆、百合、冰片各三钱,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丁香、泽兰各五钱,装纱布袋煎汤浸浴,可使肌肤润白细腻。

从浴室氤氲的水汽中看来,钥匙小巧玲珑,仅有拇指大小,一金一银,挂在一根红绳上。

红绳细细长长,缠绕在丽人白皙的左腕上,足有四五圈。

“姐姐,”自告奋勇帮丽人搓背的云栖,微微笑着,脱口赞道:“你腕上的钥匙看上去很特别,能否取下给我看看。”

红绡微微一愣,踌躇间,又听得云栖好奇道:“世上难道还有需要两把钥匙才能启开的锁?”

“当然有,”红绡举目四顾,浴池足有丈许宽,水面上漂漾着她最喜爱的桃花,粉粉白白,两人周身不着一物,不过就是过过眼,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思索间,红绡已将红绳解下,递过去的时候若有所思地诉说着,“这叫鸳鸯锁,当年由大食国所敬贡,巧夺天工,你看,金钥匙上嵌着红宝石,银钥匙上嵌着绿翡翠,单单这两把钥匙,便已是巧夺天工,天下可只有五把,当年……”

说到这,跑到唇边的话嘎然而止,红绡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目中竟似有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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