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间艰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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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假之前,例行准备表彰大会,就在同学们准备去操场上集合的时候,刘老师,也就是老夫子的那位老同学,来到高二五班门口,冲童云开招了招手。
“刘老师!”童云开连忙来到教室外面,恭敬的打招呼道。
刘老师教高二物理,却不是童云开的代课老师,说实在的,平时对童云开关照很有限,印象中好像也就碰面的时候不咸不淡的说过几次话,每次都客客气气。
“云开,韩老师来看你了!”刘老师拍了拍童云开的肩膀,笑眯眯的说道。
“在哪里?”童云开惊喜之中带着一丝惊讶。
“就在教学楼门口呢,说是站站就走!走,过去看看!”刘老师边说边带着童云开往外走。
此时,已经有的班级开始集合,楼道里人声鼎沸拥挤不堪。
童云开来到楼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老夫子,半年不见,老夫子清瘦了许多。
很明显,这次来市里,老夫子精心打扮了一番,还是那身穿了很多年的只在关键重要场合穿的中山装、黑裤子、黑皮鞋,陈旧,但是整洁板正,头发梳的一丝不苟,熟悉的黑框眼镜,眼神深邃,表情严肃,拎着一个款式老旧的公文包,站在穿梭往来的学生中间,气质沉稳,不动如山。
童云开连忙小跑着迎上去,恭恭敬敬的喊道:“韩老师!”
这份恭敬,发自肺腑。
有认识童云开的同学,纷纷一脸好奇的望向这个从乡下来的古板又严肃的人物。
“嗯!来城里办点事儿,顺便来看看你!”看到童云开,老夫子依旧不苟言笑,不过目光却柔和了许多。
“我们考完试了,今天接着放假,需不需要我跟您一块儿啊?”童云开笑着问道。
“不用,没什么事儿,这次考试成绩怎么样?”老夫子眉宇间突然闪过一丝痛苦,伸手下意识的摁了摁肚子。
“在班里第三,全年级第十一!”童云开察觉到不对,先回答了老夫子的话,然后一脸关切的问道:“您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肚子有点儿疼,没什么大事儿,这次考的不错,一定要保持住!”说话间,老夫子忍不住咬了咬牙,看上去疼的有些厉害。
童云开十分担心,连忙上前搀扶。
“没事儿,一阵一阵的!我就是顺路来看看你,行了,你去忙你的吧!”老夫子本想拍拍童云开的肩膀,手举到一半,又是一阵剧痛传来,差点儿站都站不稳,只能顺势抓住童云开的胳膊,勉强说道。
看着老夫子痛苦的表情,感受着胳膊上传来的力量,童云开一下子慌了,连忙弯腰架住老夫子,无比紧张的追问道:“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这时,五班的同学正好出来,成冰见到这一幕,连忙靠过来。
老夫子疼的说不出话来,不过也就是几秒的事儿,剧痛无声无息的退去,老夫子脸色苍白,抬眼看了看童云开勉强笑了笑,说道:“能有什么事儿?放心吧!我先走了,有什么事儿等放假回去再说!”
最近这段时间,他总是一阵阵肚子疼,刚开始的时候还没这么明显,就没怎么在意,不过前段时间疼痛突然加剧,有时候疼的甚至直冒冷汗,去县医院看了看,没查出什么问题,让来市医院检查一下,当时正好赶上期中考试,这一耽搁就是十几天。
昨天好不容易忙完,今天起了个大早赶到了市里,心想着既然来了就顺路看看童云开,没想到这个当口又发作了一次。
“您要不去医院看看吧?”童云开心里慌慌的,不知怎么回事儿,看着老夫子消瘦的面容,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就是去医院检查的,你不用管了,去忙你的吧!”突如其来的疼痛感渐渐消失,老夫子站直身子,轻声说道。
“我也没什么事儿,跟您一起去吧!”童云开倔强道。
“不用,两步道的事儿,去查查就完事儿了,你去了也没什么用!”老夫子有些后悔专门来这一趟了,这小子的犟劲儿他是深有感触的。
“走吧,我真没什么事儿,就是开表彰会,开完了就直接放假了!”童云开说道。
老夫子一脸无奈的看着童云开,不知道怎么的,面对比自己高了小半头,嘴上开始冒青茬儿的大小伙子,想板脸也板不起来了。
“您在这儿等我一下,我跟班主任请个假!”童云开对老夫子说道。
“你去吧,我跟他说一声就行!”这时,刘老师在一边说道。
“刘老师,我是五班的成冰,您顺便也帮我请个假吧,我姑夫就在人民医院,我领着去比较方便~~”成冰站出来说道。
他绝对是一个古道热肠的人,对朋友没得说,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跟童云开什么关系,但是很明显,对童云开来讲,绝对很重要。
成冰的爷爷是老革命,老家那边有枝枝蔓蔓的关系,这些年老家亲戚经常上门求助,不管远近,爷爷都热情招待,有一次小婶子嫌弃老家人埋汰,言语中稍有嫌弃,被老头子指着鼻子一顿训斥,因为这事儿两口子还差点儿离婚。
从小耳濡目染,成冰从不以貌取人,而且对来自农村的这些拘束又质朴的远房亲戚,始终心怀善意,以他跟童云开的铁杆关系,这个忙必须要帮!
两人不由分说的带着老夫子去了市人民医院,成冰蹬蹬蹬上楼去找二姑夫。
童云开从老夫子手提包里拿出保温杯,去饮水间接了一杯热水,顺带着跑到医院外面买了三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回来递给老夫子以后,坐在一边闷声不说话。
老夫子看着童云开,微微一笑,本来有些灰暗的内心突然照射进了一丝光亮。
县医院虽然没下结论,但是听医生话里的意思,应该是肝脏有问题,情况可能不太乐观,说实话,老夫子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想了很多很多,真有什么事儿的话,不惧疼不惧死,唯一惧怕的就是花钱,唯一担心的就是两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
“您这样多久了?经常疼的这么厉害吗?”沉默一会儿后,童云开低声问道。
“最近一两个月的事儿,有时候疼,但没这么厉害,可能今天早上起太早了吧!”老夫子笑着说道。
“您没去县医院看看吗?”童云开继续问道。
“去了,没查出什么问题来,这不让来市医院看看,放心吧,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有数,没什么大事儿!”老夫子安慰童云开道。
就在这时,成冰从楼上下来,招呼道:“走吧,不用挂号,直接找人给看看!”
成冰的二姑父是医院后勤处主任,位高权重,并不是他多么疼爱或者重视老成家这个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的侄子,而是这件事对他来讲,真就是随口一句话的事儿。
眼看成冰满头大汗,一脸焦急,一听患者是学校老师,二姑夫没有详细询问,接着给内科打了个电话。
接待老夫子的,是一位副主任医师。
老夫子拿着在县医院拍的各种片子和检查报告进去了,童云开和成冰在门外等着。
“这是你的初中班主任?”成冰看着忧心忡忡的童云开,小心翼翼的问道。
“嗯,三年的班主任,打了我三次,摔了三个杯子,砸断了两根三角尺,敲断了一根教鞭~~”童云开轻声说道。
“这不是体罚学生吗?”成冰有些不可思议的问道,上学这么多年,还真没见哪个老师动过哪个学生一根手指头,更何况打的这么狠,听起来跟暴君没什么区别。
“打你是为了你好,我是韩老师最在意的学生!”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成冰问道。
“嗯!”童云开点了点头。
一会儿之后,老夫子从屋里出来,神情有些恍惚,看着一脸紧张的童云开,勉强一笑:“我去做个化验!”
等待化验结果的时间里,老夫子的心情很沉重,饶是他掩盖的再好,童云开也察觉到一丝不妙。
十一点左右,老夫子拿着化验结果回到了副主任医师的房间。
差不多半小时后,老夫子从屋里出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目光却莫名悲壮。
童云开连忙迎上来,老夫子故作轻松的说道:“走吧,没事儿,拿点儿药就回家!”
童云开没有细问,默默的陪着老夫子拿完药,然后将他送上去汽车站的公交车,目送汽车离开后,疯了一样跑回医院,正好堵住准备下班的医生。
面对童云开的苦苦哀求,医生叹了一口气,摇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一个哀求着不让说,一个缠着非要追根究底,你说我怎么办?”
医生的话,某种程度上间接印证了童云开的猜想,他没有说话,低下头,眼泪唰一下就流了下来。
“您就说吧,反正都这样了,让人心里明白一些不行吗?”成冰见状,忍不住急咧咧道。
医生叹了一口气,身为一名有良知的医生,真的是心力憔悴,每次看到那些得病却没钱医治的患者,心里都像压了一块石头,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这名患者,肝癌中晚期,这种情况已经无力回天,如果马上住院治疗,一切顺利的话,最多还能延续半年左右。
正常情况下,医生不会直接将这么残酷的消息告诉患者,但是得知患者没有亲属陪同,而且见此人目光坚毅,表现极为冷静,很明显早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医生只能如实相告。
老夫子听到这个消息以后,心一下子坠入冰窟,竟然真是最坏的那种可能!
冷静下来以后,详细询问了一些信息,得知住院治疗要花一大笔钱,老夫子没有丝毫犹豫,绝望而坚毅的说道:“不治了!”
家里总共两三万的存款,真要治的话,这点儿钱杯水车薪,关键是,也救不回来啊!
人没了,钱也花干净了,搞不好还欠一屁股债,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两个半大孩子怎么办?
说句实话,这个岁数,改嫁都没人要!
老夫子不光不住院,甚至连药都不想拿,在医生的劝说下,简单拿了一点儿止疼的药,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回家的路。
听完医生的描述,童云开已经泣不成声。
成冰差点儿也跟着掉眼泪,看着医生问道:“得花多少钱?”
“看怎么治了,不管怎样,少说也得三五万,关键问题是,这个部位,又恶化到了这种程度,花多少钱也治不好了!”
市医院新建的二十层住院大楼,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楼前广场重新扩建,扩建后宽敞大气,广场中央的人工喷泉正在雀跃欢欣。
如此美好的场景,犹如佛光普照,处处彰显着新时代的强大气息,遗憾的是,佛光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像老夫子这样的社会底层人毅然决然的悲壮赴死!
两个年轻人坐在广场石凳上,迎着洋洋洒洒的冬日暖阳,心底却有股说不出的悲凉。
成冰感触很深,他爷爷是老革命,退休前官至市局局长,今天八十一岁,每年都定期体检,看病拿药,不管花多少钱,全部报销,自己一分钱不用花!
相比某些达官贵人,老爷子三观还是比较正的,经常教导成冰说,天底下最苦的,就是农民!
当年打江山,冲锋陷阵的,基本上全是农民家的孩子,十个里面,也就能活下来三四个,这三四个人中,如果能有一个封官进爵就很不错了!
江山是农民的孩子打下来的,打江山的人吃的每一粒粮食,都是农民辛辛苦苦种出来,自己一家老小都吃不饱,节衣缩食民援军。
现在江山巩固了,生活条件好了,封官进爵的人养尊处优,农民终于解决了温饱问题,却依旧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不敢得病,得不起病!
农民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依然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杀出象牙塔,步入社会,残酷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农二代出身的城一代,大多数需要大半辈子的辛苦付出才能勉强在城里站稳脚跟,再苦也要咬牙挺着,只为了下一代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此时此刻,当年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一步鲤鱼跳龙门的老人们,早已经开枝散叶,他们的子子孙孙,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阶层。
比如童云开和成冰,十年之后,童云开有可能是某公司的中层骨干,每月拿着不菲的工资,还着房贷车贷,下边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上边有没有任何保障的老人,整个人被生活的压力压的喘不过气来,每天忙忙碌碌,根本不敢停下来歇歇脚喘口气。
届时的成冰,有可能已经是科级干部,妻子也是体制中人,两人工资不算高,但是基本上没什么花销,各种各样的隐形福利令人眼红,双方父母地位显赫,有着不菲的退休金,更有着普通民众不敢奢望的各种退休保障。
说真的,都是一个奋斗和付出的过程,没什么好抱怨的,只是希望,这个世道,能稍微多一点平等,让底层的劳苦大众能稍微喘口气。
童云开表面上已经恢复平静,悲凉和无助之余,骨子里那股与生俱来的狠劲儿不知道又从哪个地方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