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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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张太子妃寝殿的廊下只点了两盏灯,倒衬得今夜的月色愈发清冷光华。
寝殿简朴得如同普通民宅,唯独殿内一辆纺车格外醒目。
此刻,她就坐在纺车前,一手正摇动摇柄,动作非常熟练。
胡司膳就跪在不远处,娓娓道来:“当年赵匡胤久攻南唐不下,焦心忧虑,不思饮食,病倒在军营,幸有一位庖厨献上以当地盛产的桔饼、核桃仁制成的点心,竟让赵匡胤转危为安,后来这道立下大功的点心,便被人称为“大救驾”。”
听完胡司膳这话,默默在一旁伺候的梅清不由一惊。
倒是张太子妃,神色如常,脸上竟瞧不出半分诧异之色。
胡司膳低垂着头,神色谦卑:“奴婢闻听当年征战时,每逢皇上濒临危难,汉王都不顾自身安危,率精骑冲入千军万马救驾,多次扭转战局、反败为胜。正因如此,皇上一看到这道点心,便会念起汉王的孝顺与功绩。”
张太子妃轻轻摇动着纺车,像是没听见似的。
须臾,她手中动作微停,侧目给了梅清一个眼神。
梅清当即会意,扭头吩咐胡司膳:“你退下吧。”
胡司膳嘴角微弯:“奴婢告退。”
“看来你的尚食局也不太平呢!”张太子妃眉梢悠然一挑,朝屏风的方向瞥了一眼。
“多谢太子妃宽恕。”孟尚食从屏风后走出,向张太子妃行礼,恳切道,“奴婢答应帮助汉王,亦是权宜之计,不过是想探听他留在京城到底有何打算,是否会对太子殿下不利。”
张太子妃淡然一笑:“汉王对你有救命之恩,我对你也有提携之义,恩还完了,那么义呢?”
孟尚食从容不迫道:“奴婢唯太子妃马首是瞻。”
自始至终,张太子妃的脸上都挂着端庄优雅的笑。
殿中陷入一片沉寂,张太子妃自顾自地摇动纺车。
过了小半晌,她才吩咐孟尚食,温和道:“自昭献贵妃去后,宫里很久没办赏花宴了。”
“奴婢明白。”孟尚食福了福身,行礼后,便退下了。
梅清望着孟尚食消失在门口的身影,不屑道:“此人巧舌如簧,胆大包天,竟敢帮助汉王留在京城,太子妃当真要原谅她?”
张太子妃神情自若地摇动着纺车。
“那就要看她今后是否言行一致了。”
说罢,她轻轻敲打了一下酸痛的肩背。
梅清怜惜道:“太子妃,殿下今夜一定又在郭氏殿内歇下了,您早些安置吧。”
纺车停顿了一瞬,很快又再次摇动起来。
墙上落下一纺车一人影,吱嘎吱嘎的声音中,显得格外孤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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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舍,姚子矜提着食盒走到门口,轻声开口:“袁公公,尚食局送小食来了。”
可是等了好半晌,也不见袁琦出门来接。
姚子矜试探着走近了两步。
“袁公公?”
她轻轻一推,书斋的门竟开了。
她步入书斋,将食盒小心翼翼放在案上,正预备离开,突然发现朱瞻基写了一半的文章,左右看无人,不由捧起来看,开篇是《移菊记》三个字。1
姚子矜翻开第二页,忍不住念出声来:“移菊之时,根一有所伤,虽雨露均、培溉至,亦不得盛放如初。然则花根不可以伤之也,况于百姓乎?”
她看得出这篇文章中所蕴含的体恤民众之心,眼角眉梢处漾上笑意,像夏日池中清莲,清丽又恬淡。
就在此时,朱瞻基推门入内,姚子矜骤然变色。
她环顾左右,发现无处可藏,竟莫名惊出了一身冷汗。
朱瞻基绕过屏风,缓缓步入内室,一直走到书桌前,看见案头食盒,忍不住勾起唇角,眉眼间添了几分温润缱绻。
他正要伸出手去取,突然看见竹榻下粉色宫装一角,先是一怔,随后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自顾自地躲藏在竹榻下的子衿紧闭双眸,在心底暗暗盼着朱瞻基赶紧走人,谁知头顶上一声响动,朱瞻基竟然在竹榻上坐下了。
很快,头顶突然响起悠扬的琴声。
朱瞻基故作不知子衿的存在,心情极佳地拨弄琴弦,还不忘吟诗自娱:“南轩坐对竹萧森,拂轸闲调绿绮琴。一曲猗兰弹未彻,清风相答翠鸾吟。”2
琴声极动听悦耳,可此时的姚子矜哪还有心思听琴。
她暗暗心急,谁料朱瞻基悠闲地弹完了一曲,打了个哈欠,仿佛很累的模样,将琴丢在了一旁,自顾自躺在竹榻上,还顺手拿了本书盖住自己的面孔。
姚子矜等了很久都不敢动,直到朱瞻基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她才壮着胆子,慢慢从竹榻下爬了出来。
刚要退出去,下意识回头多看了一眼,发现他竟是和衣睡下。
她壮着胆子,悄悄走上去,在他身旁蹲下,轻轻伸出手,掀开了那本书,朱瞻基仿若熟睡,毫无察觉。
她看朱瞻基未醒,于是小心将书放在一旁,人就伏在床畔,盯着他的脸,眼神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唇鼻,像是要将这张清隽面庞牢牢记在心里。
很快,朱瞻基的眼睫微动,似是睡得不大安稳。
子衿举目四顾,发现椅子上放着一件披风,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朱瞻基悄悄睁眼,眼眸半眯,望着姚子矜的一举一动,从他的视野里,子衿裙摆上的山茶花微微晃动,可爱又灵动。
姚子矜取过披风,刚转头,朱瞻基已恢复假寐状,她将披风覆在朱瞻基的身上。
朱瞻基仿佛无意地一翻身,书滚落在地,连披风带她一只手都被压在他身侧,姚子矜轻轻一扯,没扯动,她心一横,用力把手抽出来,朱瞻基突然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这一刻,姚子矜心头一跳。
瞧着被朱瞻基紧扣的手腕,不知怎的,子衿脸颊不知不觉间发烫,定是红到了耳根,似是熟透的水蜜桃般。
朱瞻基眼也不睁,仿佛睡得迷糊了:“陈芜,勿扰我。”
姚子矜连忙要走,朱瞻基半天握住没放。
就在她急得脸色发白的时候,朱瞻基突然松了手,姚子矜惊得够呛,连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突然想到一事,又去而复返,重新把书覆在朱瞻基脸上,还调整了角度,唯恐被他发现端倪。
门一关上,朱瞻基取下书,缓缓睁眼,一贯清冷的眉眼上多了几丝缱绻柔和,凤眸微弯成了月牙。
从草舍出来,子衿一路小跑,途径琼苑,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风起,片片花叶拂过,她捡起一看,一寻常的绿叶上画着山茶,与她裙上亲自绣的山茶相映成趣,她蓦地怔住。
四顾无人,唯见一方熟悉的手帕缠绕在树梢,她踮起脚尖、抬高了手,轻轻扯下帕子,原来正是自己丢失的那一方。
她将帕子掩于袖中,脚步轻快地离去。
风过,卷起一叶落地,叶上一枝两叶的山茶花悄然盛放。
秋夜的风拂面而过时,夹杂着丝丝寒意。
尚食局庭院,殷紫萍看到姚子矜坐在台阶上,猫着腰走到她身后,劈手夺过她手里的柿叶。
“这是什么?”
“苏东坡苇管书柿叶。”子衿夺回柿叶,笑说道,“别弄坏了。”
殷紫萍坐在子衿身侧,整了整衣襟,不屑道:“好好的纸笔不用,柿叶为纸、芦苇作笔,这人比我还穷酸!”
姚子矜被她这话给逗乐了:“为了了解他,我把书房里所有他看过的书,都翻了一遍。”
听子衿提及此事,殷紫萍当即来了兴趣,凑近,用胳膊推了推子衿。
“可有收获?”
姚子矜笑盈盈地数手指。
“我知道他喜欢欧阳修的诗文,最崇尚王羲之的书法。他不但能骑射带兵,闲暇时还爱弹琴自娱。心情不佳,便独自去琼苑画画。表面地位崇高无上,笔下的花鸟鱼虫,却都是那般观察入微、生动可爱,让人看了便想亲近。越了解他,越觉得他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人,只是——”
见她沉吟,殷紫萍便有些不解了:“既然他这样好,你还叹什么气?”
姚子矜看她一眼,故意惊疑道:“你知道吗,今天晚上他在竹榻小眠,我怕他受寒替他披衣,他竟然拉着我的手说,陈芜,勿扰我。”
殷紫萍轻“啧”了声:“那不是殿下近身侍从么,这话有什么奇怪?”
姚子矜一本正经道:“总觉得他在撒娇呢!”
随后猛地站起身,捂住嘴巴,故作惊恐道:“你说,皇太孙不会喜欢男人吧?”
殷紫萍被她这话惊得呛到了,咳嗽不止:“真的?”
姚子矜替她拍拍背,笑着打趣道:“这你也信?”
殷紫萍轻叹一声:“皇太孙身边定是群美环绕,可至今没有子嗣,说不准他——真喜欢男人,若是如此,有你哭的时候!”
子衿笑不可遏,旋即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由感叹:“也很想知道,流泪到底是什么感觉。”
“疼不疼?”殷紫萍突然掐住子衿的手臂,狠狠一拧。
子衿跳了起来:“找打。”
殷紫萍扭头就跑。
二人一路嬉笑打闹着回了宫女所。
附注:1东圃多菊嘉种,初命移植于书殿之南,戒之曰:‘钁土勿伤其根、摧其叶、揉其枝,斯其生意遂矣。’凡移百余本,而根之伤者二,枝叶之摧揉者三,俱培之溉之。及期,花盛开,黄者、红者、紫与玄者,灿然如绣。而视根枝之揉伤者,独花萎而色瘁,与众之灿然者异矣。
2朱瞻基《御制集》卷四十一《竹轩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