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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阿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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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无星无月,在暗沉的天穹下春华庭格外安静,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

阁楼之上,那垂着帷幔的罗汉床上,程昭和刘姝已然熟睡。他侧身睡着,一手穿过她的脖颈虚搂着她,另一只手则放在她的腰上,而她的额头则紧贴着他的心口。

两人相拥而眠的姿态多么亲密!

突然,那素色的帷幔便晃动起来,紧接着那罗汉床也摇动着发出吱呀的声响。

程昭猛地睁开眼来,片刻之间,他意识到是地动了。他迅猛地横抱起刘姝,赤脚下了床,往楼下跑去。

穿着白色寝衣的刘姝在程昭的臂弯中惊醒过来,她意识到他正抱着自己走下楼梯,便开口问道:“发生何事了?”

程昭已下了楼梯,他边艰难的向门口跑去,边沉着地回说:“地动了。”

刘姝这才察觉到周遭晃动得厉害,阁楼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脱口喊道:“苏荷!”

程昭皱起眉头,他一脚踢开雕花木门,边走出房门,边说:“公主还是先担心自己吧!”他说着,已走下了石阶。

可刘姝哪里听得进他的话,她朝着厢房那边急切喊道:“苏荷,地动了,你们快跑!”

程昭是第一次知晓向来温声细语的刘姝声音可以那般洪亮,他无奈地笑了笑,拐进了通往厢房的月洞门。

刘姝模糊地看见有人从厢房中跑了出来,有人摔倒在了地上,她急切唤道:“苏荷!”

“公主!”

跑出房门来的苏荷,边扶起摔倒在地的云丫,边大声回应刘姝。

刘姝听见那亲切的声音松了口气,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程昭。

程昭已跨过月洞门旁的回廊,走上了宽广的青石板路,他走到足够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了脚步。

这时,大地似乎像发泄完了一般陡然安静了下来。

程昭松了口气,抱着刘姝转身,他在黑暗中看见苏荷拉着云丫跑了过来,身后紧跟着丹朱如慧和巧三人。

这五个女娘都穿着寝衣,披散着长发,她们也同程昭一般未来得及穿鞋都赤着脚。

这场地动中,刘姝恐怕是太尉府最安适的人。她双手搂着程昭的脖颈,看向苏荷等人关切问道:“你们可有受伤?”

丹朱虽惊魂未定,却是屈膝行了一礼,率先开口道:“多谢公主关心,奴婢并未受伤。”

如慧和巧也小声附和道:“奴婢也未受伤。”

苏荷仍旧拉着云丫的手,她回说:“公主,我们无事。你和太尉可有受伤?”

“并未”,程昭抢先开了口。而后,他又沉声吩咐道:“去练武场。”他说着,便转身前行。

现下,那宽广的练武场确实是太尉府最安全的地方。

几人虽是赤足,却也不敢回去取鞋,都踩着冰凉的青石板路往前行去。

刘姝仰头看向程昭模糊的面容,她心中感激他在危难之时如此救护她,她由衷道:“太尉,多谢你!”

程昭低头看向她,他在黑暗中勾了勾唇,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我是结发的恩爱夫妻,何需言谢!”

刘姝想起了那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想,她何其有幸,能遇此良人。她望着他笑了笑,又开口说:“太尉,放我下来吧。”

程昭把她抱得更紧了,轻声道:“地上凉。”

“可我怕你太过劳累。”

“我的体力,公主难道不知?”

程昭别有意味地笑了起来,刘姝瞪了他一眼,羞得把头埋在了他胸前。

后面那五人,都偷偷地笑了起来。

之后,又地动了几次,不过动静不大。

东方既白,不安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此次地动,宫内宫外都有房屋倒塌、人员伤亡,波及范围也广,于晟朝而言是不小的动荡。

临近中秋,发生了如此的天灾人祸,那皇宫中的中秋宴也只能作罢。

中秋宴办与不办都与贤妃周云英无关,反正她不会出席此等合家团圆的宴会。她们周氏落败了,自她侄儿周阳云去世后,她父兄便越发的颓丧,如今也是空有官职并无实权。而她唯一的儿子则幽禁在宗正寺。她如今没了倚仗,也没了指望,只想在娴吟宫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也无心再管。

地动后的次日,周云英照样穿着华丽的衣裳,打扮得花枝招展。她眉目之间仍旧高傲,而维系着她高傲的是这一宫之主的身份。但很快,她这高傲就会因突如其来的噩耗而支离破碎。

殿内,那地上的铜香炉中飘散出缕缕香烟。

周云英坐在榻上,那苏合香淡淡的松香味让她惬意地笑了笑。她拿起身旁木几上的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桂花酒。她正想端起酒杯,却见如巧带着她的父亲周绍兴走进了殿中。

周绍兴穿着一身素衣,鬓边白发如雪,面容苦涩,瞧着苍老了许多。他弯腰拱手正想行礼,却被周云英扶住了。

周云英看着她父亲这般模样,心中不免酸涩,她拉着他在榻上坐下,口内问道:“父亲怎么进宫来了?”

周绍兴浑浊的眼晴看向周云英华美的面容,他眼中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他犹豫片刻,用苍老的声音说:“池彦昨夜去世了。”

周云英如闻雷鸣一般,心中震颤不已,眼眸之中慢慢渗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悲痛。

周绍兴叹了口气,哀声说:“昨夜地动,他是为救我而死,我想着还是该告知于你。他死前,还在唤你。”

周云英身体有些发软,她将手臂放在了木几上,却碰倒了那杯桂花酒。一时之间,酒香四溢。她在这酒香之中,回想起许多美好的往事。她眼中泛着泪光,哽咽道:“他唤我什么?”

“阿蛮。”

周绍兴说着,便想起池彦从倒塌的房屋中被救出来时那血肉模糊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痛。他知晓若是池彦不推自己那一下,自己也会被埋在其中。他摊开手掌,掌心有摔倒时刮蹭出的伤口,他望着那伤口落下一滴苦泪来。

周云英在痛苦之中回想起在马厩初见池彦的情景。那时,她才十岁,她也想像儿郎一般策马奔腾便偷偷地跑去了马厩。

在春日温暖的阳光下,她看到了那个喂马的少年郎。

他粗布灰衣,一身清冷气质。

她隔他几步远,高傲地吩咐道:“喂,你牵一匹马来!”

他却冷着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直看得她心虚后退。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道:“你是谁?”

不知为何,她却回道:“我是阿蛮。”

“阿蛮”,他重复道。他望着她眼中浮现出一抹笑意。

他牵来了一匹小马,抱着她坐上了马儿。

那日之后,她便常往马厩跑,总是池彦池彦地叫他,而他也阿蛮阿蛮地唤她。

时日一长,她便知晓他是一个面冷心热的儿郎,他也知晓她是一个骄纵高傲的女娘。

后来,他成了她父亲身边的侍卫,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就更多了。

少年时的男女欢爱,大多是无所畏惧的。她也曾满心欢喜地爱慕过他。而他因她那张笑颜,忘却了身份的低微,凭着一颗热爱的心在春日为她采鲜花,在夏日为她扑蝴蝶,在秋日为她拾红叶,在冬日为她堆白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和他一起度过了六个春夏秋冬。可她在十六岁那年,为了荣华富贵狠心地舍弃了他。

所有的记忆都因为那个曾爱慕过的少年的死亡而变得沉重起来。那从年少压抑到如今的痛苦灼伤了周云英的心。她揪着心口的衣裳,流泪道:“阿蛮,阿蛮……终究是你负了他!”

周绍兴看着自己的女儿如此痛苦,心中后悔不已。他悔恨道:“早知今日,当年就不该听你姑母的话让你嫁入皇家。池彦为你守了一辈子,你若嫁给他必定安康喜乐。”

可当年的周云英高傲自满,如何甘心一生平淡!

如今的周云英早已得到荣华富贵,荣华虽失去了,可富贵犹存。她回望过往种种,却只看见那春日暖阳下灰衣的少年郎。

她流着泪喃喃道:“荣华富贵,皆是过往云烟。我始终明白得太迟了,太迟了!”

她永远地失去了她年少时爱慕的儿郎,而这世上最爱她的儿郎也永远地舍下了她!

周云英原本华美的面容如今泪痕斑斑,脂粉残缺。她抬手从发髻上取下她最喜爱的那支镏金攒花珠钗,她递给周绍兴哽咽地说:“阿父,将此钗与他同葬吧,只当我陪他走了最后一程。”

珠钗陪君葬,黄泉路上莫徘徊!

周绍兴点头接过珠钗,他还想再说些安慰话,可看着她那悲痛的泪眼又说不出口。

生离死别,又有什么话能安慰到未亡人呢?

周绍兴起身告辞,缓缓地走出了殿门。

周云英瞧着身上绛色的广袖外衫只觉刺目,她脱下外衫扔在地上,又流着泪将发髻上的华贵珠翠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爱了她一辈子的人为救她的父亲惨死,她又怎能安心穿华服,佩美饰?那些身外之物只会加重她心中的苦痛,让她不得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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