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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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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川阁的书房内灯火通明,程昭坐在平头书案之后的榆木矮座内。他面色沉沉地靠在座背上,左手无意识地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

何善骰走进书房看到程昭这般模样便知道他在沉思,他站在门口处没有开口打扰。

他上一次见到程昭如此沉思,还是在几年前协助大司农废除于百姓大不利的苛捐杂税时。虽说是协助可实权却是握在程昭手中的。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对抗的又是豪门贵族、文武官员的事,自然是需要深思熟虑的。可现如今还有什么事是值得程昭如此深思熟虑的呢?

就在何善骰越来越疑惑时,程昭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抬眼看向他,状似随意地问道:“若磐,你若是满身尘埃,前路未明,会去攀折那高枝上的娇花吗?”

若磐是程昭替何善骰取的字,意在希望他如磐石一般沉着稳重。

何善骰从疑惑中回过神来,他又陷入了另一种疑惑,太尉今日这是怎么了?怎会问这样的话?

他虽然疑惑却几步上前跪坐下笑说:“太尉,这世上哪有不沾惹尘埃之人?又有谁看得清人生前方的路?只要我喜爱那朵花,自然是要攀折下来的。有一句话不是叫做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程昭勾唇笑了笑,眼睛中透露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他心里其实早就拿定了主意,那高枝上的娇花他是定要攀折入怀中的,只是有所顾虑罢了。于他而言,顾虑也仅仅是顾虑,丝毫不会影响他在无所畏惧、随心所欲的脾性下做的决定。

何善骰看着程昭含笑的脸,突然想到了刘姝,她可不就是高枝上的一朵娇花吗?他试探地问道:“太尉有此一问,可是与公主有关?”

程昭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他站起身说:“确实与她有关。”他说着又收敛了笑意,沉声问道:“交代你的事可办好了?”

“回太尉,已经办好了。明日一早那消息便会传得满城皆知。”

何善骰说完,心里便得意地想,好在平日里多结交了些酒肉朋友,传些谣言倒便宜得很。

程昭点了点头,他转过书案,边往门外走去,边说:“把院中的灯火都灭了。”

听了这话,何善骰心中窃喜,暗道:“太尉终于要宿在公主院中了。”他快迅起身,将院中的灯火灭了后往琅玕居跑去,他要和骆伏分享这一喜悦的消息。

程昭大步出了院门,转过墙角走上桂花林旁边的青石板路,再次转过墙角便听到了潺缓的溪流声。他在暮春昏暗的夜色中听着溪流声、虫鸣声觉得心中安定,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欣赏起这无边的夜色来。反正他要折的那朵娇花就在那里,想跑也跑不了,他又何必急于一时。

可当他穿过那片松柏林,透过院墙看见春华庭阁楼之上的灯光人影时,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心中生出了几丝胆怯。当他察觉到自己心中的怯意时,他皱起了眉头又自嘲地笑了笑。他不再多想,大步上前叩响了那道木门。

那时,刘姝刚洗漱完穿了身月白色交领广袖素面寝衣,跪坐在妆台前梳着她乌黑柔顺的长发,而苏荷正在那梨花白的帷幔之后洗漱。

刘姝听见叩门声,边想着这时候会是谁,边站起了身来。她边走向楼梯,边说:“苏荷,有人叩门,我去看看。”

苏荷坐在浴桶内叮嘱道:“公主拿盏灯,注意着脚下,莫摔了。”

刘姝答应着就近拿了盏绛纱灯,她一手托着朱漆的灯座,一手提着寝衣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走下楼来。她快步走去,打开了雕花木门,走下了廊檐。一只脚刚触在那石阶下的青石板路上,便瞥见一个人影从右侧墙头跳了下来,她吓得叫了一声,差点把手中的灯扔了。

从墙头跳下来的程昭是习武之人,眼力较常人好些,他在夜色中认出了刘姝,他边拍着手上沾染的尘土,边说:“是我。”

刘姝听出了程昭的声音,她边用手轻抚着心口,边疑惑问道:“太尉跳墙而入,意欲何为?”

程昭没有急着靠近她,他隐藏在夜色中,隔着一片散发着幽香的芍药看着朦胧灯光下她那秀丽的面容。他勾唇说:“我是来见你的。”

刘姝更加疑惑,她将手中的灯换了一只手,不解道:“太尉不久前还冷着脸离去,如今这般来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程昭没有急着回答她,他绕过芍药花丛,姿态悠闲地走到她的身边。

刘姝站在原地望着他,她想起了在宫中的那座春华庭中求他娶自己时的情景。他当时也是这般宽袍广袖,闲庭信步,只是今日在这夜色的笼罩下,她连他的脸都看不清了,就更不要说他的心了。

可是,她又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要看透他的心,自己到底想知道什么呢?分明已经想好了,也已经做了决定,可为何在这幽香弥漫的夜色里又动摇了?

程昭很自然的从刘姝手中接过绛纱灯。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刘姝看到了他眼角眉梢的笑意。程昭将灯笼移向她,他看着她那温润的眉眼笑说:“我与公主是夫妻,却久未同房,实在于礼不合。”

刘姝皱着眉向后退去,却忘了身后便是石阶,就在她要倒下去时,程昭伸手揽住了她的腰。

她心中慌乱,不敢看他的眼睛,忙从他坚实有力的臂弯中站起身来。她稳着心绪转身上了两级石阶,她平视地看向他,沉声道:“太尉何时在意过礼节?我记得那日太尉说过,让我不要把情爱托付在你身上,如今不过才十来日,太尉难道就忘了?竟说出要与我同房之话来?莫不是太尉对我心生爱慕?”

夜风拂来,幽香四起,廊檐下悬挂着的六角平头宫灯明明灭灭。檐角处的檐铃伴随着虫鸣声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庭院之中,昏黄灯光之下,相对而立的两人广袖拂动,裙摆翻飞,似要乘风而去一般。

两人对视良久,程昭开口打破了沉默。

“难道,我不能对公主心生爱慕?”他顿了顿,又说:“世事难料,人心易变,我也未能免俗。之前说的话我收回,公主的情爱可以托付在我身上。”

程昭的这一番话,刘姝并未感到太过意外,在他问她是更心悦萧承还是沈希时,她便猜出他心里在意她,或许也爱慕她。所以,那时她是故意称呼沈希为“沈阿兄”的,便是想看看他的反应。而他的反应更加证实了她心中的猜测。

刘姝的心里是有些欣喜的,可更多的是觉得解气。可她又想起这些时日来因程昭而受的种种委屈,便又觉得不够解气。

她得意地笑了笑,微仰着下巴说:“太尉是太看得起自己,还是看轻了本公主?本公主的情意岂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程昭如何不知刘姝心中有气,他也知道这积累起来的委屈和气愤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解的。可来日方长,他总能让她心甘情愿的把情爱托付给自己。他轻声说:“公主误会了,我从未看轻过公主。”他顿了顿,又笑说:“反倒觉得公主甚是有趣。”

刘姝听着前半句话倒还觉得满意,可听了后半句话又气恼起来,她横眉冷对道:“难道本公主是来给你取乐的吗?”

“最开始确实是”,程昭如实回道。

刘姝气得冷哼一声,她阴阳怪气地说:“太尉倒真是诚实。”说完便转身往室内行去。

苏荷在阁楼上便听见了程昭的声音,她穿戴整齐后才下了楼来,也不知何时把书案上那两盏铜油灯点燃了。

刘姝看向苏荷,她柔声说:“你去歇息吧,不必管我们。”

“是”,苏荷福身答应着。

刘姝姿态优雅地上了楼去,程昭径直走向楼梯,也跟着上去了。

苏荷一下坐在楠木矮榻上,她忧虑地想,这程太尉是吃错药了吗?怎么好端端的就要和公主同房呢?公主还能和离吗?还走得了吗?

而楼上的刘姝就没有苏荷这样的忧虑。她去打开了装着她珍贵物件的朱漆木箱,她从里面拿了一样东西藏在了衣袖中。她也不看程昭,从容地坐在了床上。

程昭将手中的绛纱灯放在妆台上,他站在昏黄的灯火中看着她,笑说:“公主倒不扭捏。”

刘姝披散着的乌发垂落在锦被之上,清新秀丽之中透着丝丝诱惑。她将那正中的绣海棠花的枕头移向内侧,讥讽地说:“我若扭扭捏捏的,太尉就能走了吗?”

“不能”,程昭伸手解开了腰带,他的眼睛始终看着身姿曼妙的刘姝。

刘姝再抬眼看去时,程昭已经脱得只剩里衣了。那灼灼的目光、宽广的胸膛,劲瘦的腰身都让她不敢直视,她快迅地垂下了眼。

程昭看着刘姝那害羞的模样觉得欣喜,她对自己并非无动于衷。他垂下眼笑了笑,转身将手中的衣裳放在了护栏上。他又将室内的灯笼一盏一盏灭了,只留下了妆台上的那盏绛纱灯。

程昭在床边坐下,那坐在床内侧用被子遮掩着自己的刘姝,从袖中掏出了她小舅父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她把匕首重重地拍在床中间,把她手都给拍痛了。她忍着痛厉声道:“太尉若敢有不轨的举动,那今夜不是太尉受伤,便是我受伤!”

程昭觉得她那严肃的模样着实有趣,他笑说:“公主放心,我说过的,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听着程昭的话,刘姝想起他带着自己去向贤娘报仇的事,她的脸色便缓和了一些。她看着自己的绣花枕头,小声说:“那衣柜中有枕头被子,太尉可自便。”

“多谢公主体恤”,程昭笑着站起身来走向衣柜。

刘姝小声嘟囔了一句:“我才没体恤你。”说完,她微红着脸躺了下去,又用被子捂住了脸。

程昭在那衣柜中找了一会儿才找到枕头被子。他抱着枕头被子走到床边,见刘姝只露出了一个黑色的头顶,他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他将枕头和被子轻轻放下,坐在床边拿起床上被她忘记了的那把匕首。他抚摸着匕首上雕刻着的“怀夕”二字,口中不由念道:“怀夕。”

那屏息凝神听着一切动静的刘姝自然也听到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掀开被子,目光深切地问道:“你唤我什么?”

程昭心知刘姝是误会了,可他却不解释,反而顺着她说:“我叫公主怀夕,公主不愿意吗?”

刘姝捏着被子的手更加用力了,她紧张地抿了抿唇,红着脸说:“并未不愿意。”

程昭将匕首递给刘姝,含笑道:“刀要握在自己的手里,才能保护自己。”

刘姝愣了愣,他说的话让她想起了她的小舅父,她心里觉得暖暖的。她起身接过匕首,垂着眼柔声说:“多谢太尉。”

“公主客气了。”程昭说着不自在地将目光从刘姝身上移开,又抖开被子闭上眼睛躺了下来。

刘姝见状也躺了回去,她偷偷地偏头看向程昭。昏暗的光线柔和了他的轮廓,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威严,不再那么凌厉。她看着看着便轻轻地侧过了身来,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来。从乌黑的头发到饱满的额头,再到浓密的眉毛、长长的睫毛、挺拔的鼻子。在看到嘴唇时,她微微皱起了眉,那嘴唇饱满却有些干燥。

这时,程昭突然睁开眼睛侧过身来。刘姝就正好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她紧张得心跳加快,她以为他会问自己为何偷看他,她便在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回答他。

可程昭却只是含笑问道:“公主熏的什么香?”

刘姝咽了咽口水,双手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她无意识地回答道:“鹅梨帐中香,是我母亲最喜爱的。”

“看来公主也很喜爱。”

真奇怪,为何他的声音这般温柔、这般动听,难道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吗?

刘姝这样想着忙正过身来,闭上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程昭看着刘姝那害羞的模样勾唇笑了起来,他也正过身来,他将左手放在额头上,掌心上的疤痕若隐若现。他闭上眼睛,嘴角含笑地说:“公主若是喜欢看我便尽管看。如公主所说,我并不在乎礼节。”

“谁说我喜欢看了?你不在乎礼节,我还在乎呢!”

刘姝在心中如此反驳着,可她却只是用装睡来逃避现下尴尬的处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睁开眼来瞥向程昭。她见他呼吸均匀,猜想着他应该是睡着了,这才松了口气。她累了一天也疲倦了,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后又闭上了眼,很快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待到刘姝的呼吸均匀,装睡的程昭才睁开了眼睛。他怕那把匕首划伤她,便小心翼翼的把匕首从她手中拿了过来,放在了床头的木几上。他又轻悄悄地起身,吹灭了妆台上的烛火。

他再躺下时,心中涌起了异样的情绪,他觉得自己和刘姝躺在同一张床上当真是神奇。自他有记忆以来,从未有过和女子同榻而眠的经历。儿时,就连他的母亲,也未曾安抚他入眠。

他闻着清甜的香味,听着平缓的呼吸声,慢慢地静下心来,沉沉地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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