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巧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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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昭用过饭后将那春华庭里里外外看了个遍,他见刘姝在那整理东西并不理会他,他心知她还在生气便自顾离开了。
养德宫临近东侧东明门,从东明门出皇城可直达太尉府,可程昭却从西侧西平门出了皇城去了金市。
金市是洛京最繁华热闹的地方,有最大的酒肆醉春风,最大的欢场佳人顾,最大的赌坊长乐坊。这里商铺林立,人潮如织。
可那如织的人潮却为程昭让开了路,这洛京谁人不识位高权重、心狠手辣的程太尉。
虽然畅通无阻,程昭却并未打马快行,而是由着马儿漫步。那么多人望着他,他却像旁若无人一般,沉静的脸上瞧不出心中丝毫的想法。而那些害怕、嫉妒、仇恨的目光于他而言,和那空气中的尘埃一般可视若无睹。
他在佳人顾不远处停了马,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佳人顾门前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矫揉造作的女娘。她们笑得甜腻腻的,或揽着客人的手,或与客人玩笑。
他看着她们那甜腻虚伪的笑容皱起了眉来,他心内笃定道:“毫不相像。”
就在他打算打马离开时,那佳人顾中却扔出个人来,那人就正好滚落在他马前。
那门前站着两个护卫打扮的魁梧汉子,其中一个眼神不好的,眯了眯眼睛说:“你算什么东西,敢扰了少家主的雅兴!”
那扔在地上的人叫作林木,他挣扎着爬了起来,他红着眼声嘶力竭道:“我们修那宅院花费月余时日,如今你们却不付工钱,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今日你们不给钱,我便不走!”他下巴上那一小撮胡须跟着他一起颤抖着。
眯着眼睛的护卫听了这话,讥笑道:“好,今日我就让你知道小爷的厉害。”
说着,他便想下阶来将林木打一顿,却被身旁的护卫拦住了:“那马上的是程太尉。”他听了这话,嚣张的气焰全无。
两人急忙下阶跪下道:“拜见太尉,小人该死,拦了太尉的路。”
那林木见他们忌惮程昭,慌忙之中便向程昭跪下求救道:“草民林木,求太尉救我!我的师兄弟们,还有我们的家小都等着我拿钱回去!我们替那白丰烨修了宅院,他不给工钱,还将我赶了出来。求太尉替草民做主。”
坐在马上的程昭俯下身来,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林木,笑说:“这倒奇了怪了,为何近日总有人向我求救?”
林木不明白程昭这话的意思,他只是迫切地希望这个位高权重的人能帮一帮他,他含泪看向程昭再次开口道:“求太尉帮帮草民!”
那样迫切的眼神程昭见过无数次,唯有一次心生不忍过。那是在见到幼小的骆伏饿得昏倒在他母亲的尸体旁边时。骆伏虚弱地睁开眼来望向他,不知为何他那求救的目光让他看到了年幼的自己。他可以不救任何人,却唯独不能不救自己。
程昭最是冷心硬肠,这样烦乱的事他从不管,他收回目光直起身来,他本打算离开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又看向林木问道:“你适才说你会修建宅院?”
“是,草民祖上三代皆为木匠,广阳里一带的房屋十有六七是草民祖父、父亲和草民修建的。草民不甘心止步于平民,想上那高门大院中……”
他顿了顿,悔恨的泪水滴落在石板地上。他额前的碎发散落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又哀声道:“谁知刚开始就遇上了这样的祸事!”
程昭对于林木的遭遇丝毫没有感到同情,他反而沉声问道:“那精致小巧的庭院,你可会建造?”
林木急忙点头道:“会,草民会。白府新建的那座庭院便是草民等人修建的,仿的是江南庭院风格,幽径回廊,精巧别致。”
程昭又望着他沉沉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林木被程昭那冰冷的目光看得瑟缩了一下,他颤抖着声音说:“草民不敢欺瞒。”
程昭将袖中一个短小的竹筒取了出来,他用手指将筒尾的引线一捻那引线竟燃了起来。他朝天举起,“嘭”的一声后天空出现了红色的焰火。
那焰火慢慢地向中间聚拢,最后消失不见,只余下缕缕硝烟。
那些围观的百姓从惊讶之中回过神来时,程昭已经下了马,他沉着脸向那两个跪着的护卫道:“你们主人倒是会做缩头乌龟!”
那躲在佳人顾大门后的白丰烨听见这话,只得硬着头皮走出门来。他家虽是商贾,但他却是满身的文人风流。他头戴苍青色儒巾,身上穿着黛蓝深衣,在这微冷的春日也手持羽扇。他弯腰拱手,拜道:“白丰烨拜见太尉。”
程昭眯了眯眼睛,他看着他头上的儒巾道:“那醉春风便是你家的?”
白丰烨嘴角勾起,与有荣焉道:“是,醉春风是我白氏的产业。我与周大将军的孙子周驸马也亲如手足。”
程昭不屑地笑了笑,他冷冷道:“你不用如此啰嗦。跟我来。”
他说着转身朝斜对面的悦来茶楼走去,他的那匹白马像是通人性一般踱着步跟了上去。
白丰烨心知此事无法善了,他素来听闻程昭最是冷心硬肠,今日这发善心怎么就让他碰上了。他在心内直呼倒霉,目露怨气地看着林木的背影。不管他有多不愿意,也只得跟着进了茶楼。
那茶楼中的主家、客人都吓了一跳。程昭却若无其事地在窗边一空座上坐了下来,他看向硬着头皮上前来的主家道:“一壶茶。”
那主家点头如捣蒜般地答应着,急忙亲自去泡了一壶最好的茶来。
茶还未端上来,便听见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何善骰在围聚的人群外下了马,他分开人群挤进茶楼来。
那站在一旁的白丰烨与何善骰是见过几面的,他忙讨好地拱手笑道:“何兄,你快帮我与太尉说几句好话!”
何善骰却只是朝他淡淡地笑了笑,而后拱手向程昭道:“太尉。”
程昭把玩着手上的扳指,冷冷地说:“你又去赌场了!”
何善骰忙道:“太尉放心,只是例行巡视。”他又笑说:“我若不去长乐坊,也不能来得这样快。”
程昭没再说什么,垂眼把玩着扳指。
这时,那主家端着茶上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茶壶和茶杯放在了案上,又恭恭敬敬地退下了。
何善骰上前替程昭倒了一杯茶,他看着那缕缕热气说:“他们从太尉府到这儿还有些时候。”
程昭闻着那沁人心脾的茶香,淡淡说道:“等这杯茶可入喉他们若还未到,便是办事不利,按军规处置。”
何善骰心里咯噔一声,替那还未到的人捏了一把汗的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庆幸。
白丰烨不知道程昭在等谁,他心中忐忑不安,他一点也不想成为程昭算计的对象。他想起他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忙撩袍跪下道:“太尉,草民知错了,草民马上把欠他的钱财给他!”
听了这话林木心中高兴,期待地看向程昭。
可谁知程昭却淡然地说:“你给不给他钱,现下还与我无关。”
白丰烨不明所以,心内腹诽道:“与你无关?那你为何又要为难我?”
何善骰却是了然于心,他笑说:“白公子,先起来吧。静下心来再等一等。”
白丰烨听了这话只好站了起来,不安的在那里等着。
等到那茶杯上的热气淡了,程昭便伸手端起了茶杯。
这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何善骰庆幸道:“太尉,他们来了。”
而程昭却像是未听到一般,自顾地吹了吹杯中的茶水,慢慢地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骆伏和季湘一前一后地进了茶楼。何善骰忙向他们使眼色,他们急忙上前拱手道:“太尉。”
程昭口中的茶水刚入喉,他将杯放回案上,勾唇说:“就差一点,你们便要挨上二十杖了。”
骆伏和季湘同时觉得背后一凉,臀部隐隐作痛。
何善骰见状,笑说:“你们可得感谢我,若不是我在马市里替你们选了两匹好马,你们今日这二十杖可就逃不掉了。”
他的话音刚落,程昭便看着林木道:“我正想给公主修宅院,就遇到这个向我求救的木匠林木。你们说这世上真有这般巧的事?”他又看向那三人沉声道:“去给我查。在这壶茶变冷前,我要知晓结果。”
那三人忙拱手齐声道:“是”。说完,急忙转身往门外奔去。他们深知,程昭做人做事要的就是快、准、狠。
那骆伏行在前方,他冷脸拔出佩剑,那围聚着的人群立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三人利落地翻身上马,何善骰急急道:“还是老规矩,最后一名请吃饭。”
说完,三人便打马疾行而去。
他们三人各有获取情报的渠道。何善骰混迹在赌坊之中,那鱼龙混杂的地方只要有钱想知道什么都不难。骆伏有专门训养的暗探,上到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只要是想知道的都能查出来。而季湘则是通过来往于太尉府的菜贩走卒来查探消息,她在一些权贵府中也安插了眼线,也在各个青楼欢场中收买了眼线,以备不时之需。
而那林木听了程昭的话,吓得跪了下来,急忙道:“太尉,草民绝不敢欺瞒!”
“你说的话,我如何信?”程昭的神色越发阴沉,眼中寒光四射。他冷冷道:“你若是现下交代,我倒可以留你个全尸。若是等他们查出来,你便只能生不如死。”
林木磕头道:“草民没有,草民没有。”
程昭垂下眼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下拿在手中把玩,他淡淡说:“既没有,便先起来吧。”
林木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他心想,这些权贵当真没有一个好相与的,此次若能逃过一劫,便安安分分的为平民修屋建宅吧!
白丰烨心中越来越忐忑,他猜想这程太尉是想让这林木来修建宅院。若是他身上能查出什么不妥便好了,可自己也让人查过的,他家中世代清白,徒有好手艺,却无权无势,不然怎敢不付工钱给他。
其实那笔工钱于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不过是挨了父亲的训斥,又恰好撞上他来要钱,他便故意把气撒在了他的身上。可谁知竟这样倒霉,遇上了这个凶神恶煞的程太尉。
程昭边把玩手中扳指,边问林木一些修建房屋的问题。林木倒是对答如流,清晰明了地解决了他的疑惑。
程昭对林木回答问题那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样子感到满意,他认为,那才是一个工匠该有的面貌,纵使面对权贵也能以自己的手艺为傲,撑起自己的脊梁。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那茶楼内外的人越聚越多,他们都在小声地议论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最先赶回来的是一身素服的季湘,她翻身下马,分开人群挤了进去。她见那二人还未回来,并没松一口气,反而紧张地看向程昭面前的茶壶,心内祈祷着可千万不要凉了。她取出袖中木简放在案上,抱拳道:“太尉,此人家世清白并无异样。”
程昭看了季湘一眼,伸手摸了摸茶壶。那光滑的陶壶尚且温暖,他勾唇点了点头。
季湘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整理了一下鬓边松散下来的头发。
这时,又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骆伏一下马便拔了剑,那些百姓见状急忙给他让出一条路来。他刚进茶楼,那何善骰也急急地赶来了。
何善骰隔得老远,便在大声地喊:“让开,给我让开。”他将马骑到了茶楼门外,差点就冲进去了。他急忙下了马,奔到程昭面前,呈上了他查出来的详情,顺便摸了摸茶壶。在触到那残余的温度时,他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三份写着林木身世详情的木简摆在程昭面前,他却不看,反而看向气息不稳的何善骰。
何善骰忙拱手道:“太尉,此人无异。”他这样说着,心内却腹诽道:“你又不看,为何每次都要亲手写出来?若不是为写这个,我早到了。”
程昭看着他们三人不紧不慢地说:“既然你们查出来都无异样,那我便信你们。”他又瞬间变了神色,阴沉着脸道:“若以后出事,你们三人应当知晓该受何刑罚!”
那三人严肃起来,抱拳道:“属下知晓。”
程昭垂下眼看向其中一块木简,他嫌弃道:“你这字甚丑!”
虽未指名道姓,那三人却都知晓说的是谁。那何善骰被这么多人围观赧然地挠了挠头,他笑说:“属下已尽力。”
程昭将木简扔给何善骰,沉声道:“回去练!”
季湘幸灾乐祸地笑了笑。骆伏火上浇油道:“别忘了,你还要请吃饭。”何善骰抚额叹了口气说:“忘不了。”
程昭将扳指戴回手上,他看向林木勾唇道:“过来坐吧。”
林木弯腰拱手,忐忑道:“草民不敢。”
骆伏摸着腰间佩剑,冷着个脸说:“太尉让你坐你就坐。”
林木被吓得抖了抖,何善骰见状上前拉着他道:“怕什么,来坐下。”
林木被按着坐在了程昭对面,他不安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程昭倒了杯茶放在林木面前,他看着小心翼翼的他,轻声道:“茶水尚温,还可入口。你喝了这杯茶便是应下替我修建庭院,那你便是为我做事。我的人绝不允许他人欺辱!”
听了这话,那忐忑不安的白丰烨忙跪了下来,急忙道:“太尉,我错了,我再不敢了!”
林木看着白丰烨那卑微的样子觉得解气,他也知道他对面的人是不能得罪的。他端起茶杯来,将茶水一口饮尽。
程昭见状笑了笑,问道:“他欠你多少钱?”
不等林木开口,白丰烨便将腰间装着铜钱的钱袋解下来捧在手中,向程昭道:“我还钱,我还!”
程昭偏头看着他,淡淡说:“你又没欠我钱,跟我说什么。还有,还钱也用不着跪着还。”
白丰烨站起身来,他将手中的钱袋递给林木,又从怀中掏了一小锭金子递给他。
林木起身接过,他将钱袋递了回去,只留下了那锭金子。他挺直了腰背说:“我只拿我该得的!”
白丰烨心内冷哼骂道:“不识好歹”,却也是伸手接过钱袋挂回了腰间。
程昭看向白丰烨身后那两个护卫,他指着白丰烨道:“你们把他扔出去,今日这事便算了了。”
那两个护卫既为难又害怕地看向白丰烨。
白丰烨心一横,咬了咬牙吼道:“你们两个废物,没听见太尉说什么吗?”
那两个护卫只得上前抬起白丰烨往茶楼门外扔了出去。
季湘在何善骰身边笑说:“只怕这两人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何善骰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发怵,只点了点头。骆伏见了,侧过脸偷偷笑了笑。
白丰烨疼得直叫唤,那两个护卫忙上前将他扶起来。他心中恼恨却不得不装作恭敬的样子,他透过洞开的窗户向程昭拱手道:“太尉,草民告退。”他见程昭点了点头便急忙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程昭起身往外行去,他翻身上马,扬鞭而去。那三人付过茶钱后带着林木往太尉府行去。
围观的百姓觉得这位高权重的程太尉和他们听说的、想象的倒有些不一样,他竟愿意替被欺压的百姓做主。
那些赶来维护秩序的兵士见程昭他们走了忙驱散了人群。人群虽然被驱散可议论却是止不住的。
有的人认为程太尉或许并不是坏人,他虽然嚣张跋扈,阴险狡诈可却从未欺压过平民百姓。有的人则认为程太尉是个城府极深的人,今日不过是在演一场戏,在百姓之中赢得一个好口碑。
很快,御史台那些言官们便听闻了此事,次日上本参了程昭。程昭和他们又在朝堂上打起了嘴仗。可程昭现下一心在修建庭院上,无心和他们争吵,便速战速决将他们骂得毫无还嘴之力。他们中的猛将何执,却只能闭着嘴气恼地看着程昭。七日未到,他还不能开口说话就只能在心中暗骂。
程昭从朝堂之上脱身后便去了春华庭。
刘姝穿着绣海棠的荼白直裾在梨树下无聊地看着那些洁白美丽的梨花。暖阳透过梨枝洒落在她的身上,她是那般的温暖那般的美好。
程昭含笑走下石阶,他看着转过身来的刘姝说:“昨日我说错话了,我去佳人顾看过了,你和她们一点也不像。”
刘姝的脸上映落着梨树的阴影,她冷笑一声说:“那我是不是该深谢太尉,还劳您大驾亲自去瞧了瞧。”
程昭看着她那冷冰冰的脸,含笑靠近她,说:“不如你也去瞧一瞧,看看她们是何模样。”
刘姝望向他,愣愣地问:“你要带我出宫?”
程昭低下头笑看着她说:“有何不可?”
刘姝欣喜若狂,但她却将那股兴奋劲压了下去,她冷着脸道:“你若带我出宫,昨日的事我便原谅你了。”
程昭看着她清亮的眼睛说:“公主想笑就笑吧,在我面前又何必如此。”
刘姝露出笑脸来,她提着裙摆跑上阶去,拉着苏荷说:“苏荷,我要出宫去了。我们去换身衣裳,去把我的帷帽也找出来。”
苏荷笑着和她进屋去了。
一阵风来,梨花翩翩落下。
程昭在这梨花雨中转身,他看向身旁的一枝梨花,喃喃道:“青青白白,娇娇柔柔,似这般沁人心脾。”
他看着那雪白的花瓣脑海中浮现出那意外之喜的一幕来,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后转身上了石阶,脑中的绮思遐想很快便消散了。
次日,程太尉带着一个女娘逛欢场的消息在洛京传得沸沸扬扬。他那声名狼藉的人生中又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此后,那些言官谏臣便孜孜不倦地在女色一事上对他口诛笔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