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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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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口语

1645年1月1日,二更时分。

流沙堰村子及其周围一转的幸存者,沿溪河南岸,往西边很远很远的曹王坝迁徙而去。为了不让军兵发现,曹兴发和张端公定下规矩:不啼哭,不吼闹,不打火把。牲畜一律戴上嘴笼子,尽量不让家狗同行。若有家狗鼓捣撵来,必须摘下铃子……

大凡迁徙,免不了要带许多东西。除了大样家具,粮食、种子、锅碗瓢盆、裤儿衣服,铺盖罩子、鞋帽雨具,能带的尽量带,能搬的尽量搬。身强力壮者,或背着包袱,或挑着重担。体弱力微者,或提着,或扛着。反正一把连都尽最大力气,拿上一坨。就连那些痨病腔腔和受伤的人,也是不打空手。

云三嫂身上背了一大背,走着走着,她突然回头望了望黑夜里的村子,心潮顿时涌动起来,眼泪止不住地直往外流。

在这漆黑的夜里

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

我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所以你可以忧伤,但不要怀疑

当我掠过你的残垣

跌倒在无声无息的河畔

有种阴森,有种凄迷

是不是让你难以想象

是不是让你不可思议

靠近我吧,我已经伸开双臂

好想扑进你的怀中,嗡嗡哭泣

山河破碎,噩梦离奇

不敢说断魂桥头的雪花

究竟掩埋了多少冤魂与肉体

而你那一声叹息

悄然揭露了不得人心的秘密

于是我惊慌失措

又不忍心就这样放弃

本想守候你,转身

却发现曾经走过的路上

全是带血的荆棘

我想还原你的那一段岁月

可又越不过时空的边际

黑夜里飘荡的幽灵啊

即使你的泪水凝成了冰霜

也不要忘记这片伤心的土地

人生,总有许多事情

由不得自己。匆匆的,我走了

不要怨冷落的庭前空空荡荡

至少还有你,重重的

搁在我碎了的心底

如果有一天还能够回来

我一定要在你的坟前

续一炷青香,道一声安息

如果这一去成了永别

就把今晚的悲歌,留在你的耳边

随时勾起痛苦的回忆……

走了两三里路,穿着独笼裤子的良补锅匠撵了上来,他呐喊一声,大妹子,就冲到了前里去。

杨郎中是杨家林的人,出于职业的原因,他不仅带着生活用品,还带了一些咋个儿都舍不得丢弃的医书和草药。徒弟何老二,妻子杨大嫂,各家背点,走在侧边。儿子强疙瘩儿,赶着毛驴儿,跟在后蹄。

郭二公子出身大户人家,奶气得好。只是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头,显得有些焦眉焦眼1。黑脸娃儿和张幺妹儿背着东西,一前一后,与郭家那头瘦弱的小毛驴儿一起前行。冯水生挑着担子,为了避免汗水钻进眼睛,他事先切了2个草箍,戴在额头上。郭家大黄狗追来了。不过,这狗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悄悄迁徙,它紧紧跟着主人,一路到头,从不轻易叫唤一声,那怕只是轻轻的一声。

郭大娘脚不方便,是个排脚子,背上东西虽然不重,却整得飞老火。侄儿子邱茶壶,要不要又在旁边搊她一下。儿子郭大汉儿、干儿子孙大贵,吊了几丈开外,走得匀匀缓缓。

李茂盛直到淡黑时儿,都还抱着当里长的幻想死死不放。老婆弄死把他说不服。后来侄儿子李绍清?了他的鼻子,又听说王寡妇毛了,才蹀几个脚头,气董董地挑起他老婆早已收拾好的东西,混进迁徙的人群中。

李茂盛虽然走了,但他脑壳头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军兵些为啥子要众么凶残呢?军兵些为啥子连我这个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放过呢?他开始埋怨起来:“龟儿子些,这样一整,哪块不把你们气扎油吧?”

李茂盛走在路上,除了李绍清、王铁匠和他们挨到住的几家人,难得看到有人打整他。

曹兴发和张端公德高望重。他们呕心沥血,尽心尽责地照顾、指挥迁徙的乡亲们。他们每到一处,总有许多人问这问那,自觉自愿听从安排。

而陈秀才呢?他是个读书人。不仅生性胆小,还简直就是个秧叔儿3。背上背起东西,众整不好,浪整不好。摸黑走路,是人都比他?得快。

“来不来就学起大疲郎4。背那逼低低儿东西都跑不起来,婆娘娃娃还靠得住你呀?嫑咋汤到你了。没得哪个像我纵块,弄块男人没得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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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焦眉焦眼:心中焦虑,精神不振。2切:做,编织。3秧叔儿:体力较差的人。4大疲郎:做事很慢的人。

“陈秀才,”曹兴发见陈秀才密集挨嚷,整得少加汤水1,便问他说,“来得起不?”

陈秀才耸了耸肩上的包袱,咬住牙巴说道:“还行。”

“如果老火,路上我帮你。”

“不。”陈秀才知道,曹兴发操心操劳,也够辛苦的。我一个大男子汉,没有替他操一点心就够了,怎能反过来给人家增添麻烦呢?“谢了。”

“那你注意安全,别把腰杆闪了2。”曹兴发还要照顾其他乡亲,回应一句,就到了后边去。

走着走着,狗娃儿悄悄问道:“妈,我们好久回来?”

云三嫂回答说:“嫑得吧。”

狗娃儿很惊讶:“听你说起来呻不而……弄块那只三张皮的猫,咋整咹?还有猫儿子些……”

张婆婆说:“保命都难,顾不上浪么多了。”

“乖,少说点话好不好?你看人家,块块无是3都没有奓腔。”

狗娃儿车过头来一看,旁边的周大大、黄幺娘、马马儿……尽都串起脑壳4嗨起走5,确实没有说话,便闭了嘴巴。

乡亲们一口气跑了几十里路程。曹兴发担心后面的疲梭精些,跟不上大队人马,把队伍掉得太长。一趟冲到前里去,叫张端公等人退到树林里头,停停个儿等一等。

差不多半打半个时辰,后面的人些陆陆续续上来了。

曹兴发与张端找到良补锅匠、邱茶壶、杨郎中和另外一些浮在面面上的人,询问一番,发现还争罗金山、冯老四、孔麻子几家人紧倒没有上来。张端公便给良补锅匠、杨郎中歪了一下嘴巴,三人留下包袱,颠转勾子,原路返了回去。

张端公他们走了三四里路,没有看见罗金山几家人的影子。他们害怕交叉错过,便返回了树林里来。

这时,天已麻乎乎儿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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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少加汤水:很吃力,很狼狈。2腰杆闪了:腰扭伤了。3块块无是:全都。4串起脑壳嗨起走:串起脑壳,埋着头。5嗨起走,专专心心加油走。

曹兴发对张端公商量说道:“估计这个时候山口那边没得军兵,我们抓紧时间走过去。如果他们上来了,罗金山和冯老四都晓得我老丈屋的路,自然会追上来的。”

“要得。”

“这盘我走前里,”曹兴发说,“你来断后。”

“还不而对。”

大家正要起身,忽见前方人影晃动。曹兴发、张端公大吃一惊,弓起腰杆仔细一看,原来是西门外前马水碾那大网1的自伙子些2。承头的是马子山,约有八九十人。双方都有很多相识的人,大家打了招呼,问了去向。

马子山名下的人些准备再朝前里走上十余里,从另外山口进山,去投亲靠友。他们中间的黄篾匠、陈老幺、宋老二、李黑脸、江驼子、郑麻子和窜脸胡几家人,以及往天被军兵毒打过的小朋友刘扁嘴儿和他的邻居陈老女儿,与这边的乡亲本身田挨田,感觉这边的人稍微熟悉一些,而且计划周全,临时改变主意,站了过来。而与曹兴发随行的王矮子、谭老四、蒋树山和朱子才,他们与马子山那边有要好的亲戚朋友,也站出来与曹兴发、张端公打过招呼,改随马子山一路走了。两泼人3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后来只听说马子山他们去了四河川一转。

乡亲们又走了一合儿,就到了断崖山口。山口没得军兵,大家顺利通过。进山的路,弯幽儿嘎纠,走着走着,大家便吹起壳子来。

王铁匠说:“曹二爸,这回子是咋安排喃?”

曹兴发说:“先去鼻梁岗,再到曹王坝。”

刘裁缝说:“说是曹王坝有点安逸哇?”

曹兴发说:“这话还消说咹啧?四方都是山,中间4一躺平。”

邱茶壶说:“等于像盆盆娘?”

“对。”曹兴发说,“大唐开元年间,我们一个家门儿,在儿屯兵戍边,整了很多年。后来唐番关系好了,他就走了,留下一个空坝子,大家叫它曹王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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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那大网:周围一大片。2自伙子些:朋友们。3这泼人:泼,量词,伙、批或阵(如这泼雨)的意思。这里指这群人。4中间:间不读jiān,读干。即中间。

王铁匠问:“你去过?”

曹兴发说:“去啥子哦?听张端公冒过几句。反正是个好塌塌,就怕别个抢先占了。”

郭大汉儿说:“那我们跑快点吧,看捡得一块干宜儿1不?”

这时,杨郎中也走了上来,他随口问道:“曹二爸,再走一截,前里是盘山寺不?”

“啥子盘山寺哦?黄石村。”曹兴发说,“唉,整半天你还嫑得嚯?说你把山头来挖过药得嘛。”

杨郎中说:“这边山上,我一回都没有来过。”

曹兴发说:“黄石村进去是老鹰岩,老鹰岩再走八里路,就是山楂坪。”

王铁匠说:“山楂坪?所像2听到说过这块塌塌。”

曹兴发说:“康上3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个幺店子。”

刘裁缝说:“幺店子我晓得,担清油调火炭儿,走儿过过,不过,说是没有开了。”

“逼话,兵荒马乱,哪个还敢开嘛?”郭大汉儿轰声杵了刘裁缝一句,“憨子都晓得。”

郭大汉儿说话梆屎臭4,刘裁缝脑壳一车,全以没有听到。

曹兴发问:“刘裁缝,你好久担过清油哦?”

刘裁缝说:“哟喂,一两年了。”

曹兴发说:“那现在你就不大清楚了。”

刘裁缝说:“本来就不清楚,一起都才走过回把儿5,而且还是他们引我去的。”

“我给你说吧,到鼻梁岗,走拢山楂坪才打倒中6。山楂坪这头,路还不算好陡。山楂坪那边,尽是爬坡上坎。啥子豹子呀黑熊呀,野牛野猪呀都有。”曹兴发说,“到了那边,只要看到天一黑起,叫谨防。有人遭过生意……”

负重赶路,说话费神,加上心头察火,没摆几句,一把连闭了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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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干宜儿:耙货,便宜。2所像:好像。3康上:上面。4梆屎臭:太难听。5回把儿:一次。6打倒中:过半。

突然,曹兴发大声说道:“不好,大家注意到!”

邱茶壶抬头一看,原来是路边上躺着几具尸体。而且,还是软的。

“曹二爸,你看咋整咹?”

“暂行退到侧边去,你们就这儿等到张端公他们上来。”曹兴发说,“我跟杨郎中一路,先把前里去看一下。如果有军兵,就走山上绕过去。如果没得军兵,人些吊齐了,一灿火按过去1。”

大家将子散开,李茂盛走来了。他阴阳怪气嚷道:

“爪子了?又爪子了?”

“李大爷……”

曹兴发正要解释,却听李茂盛打他官腔说:“你懂个求哦……”

迁徙出来,人些都听曹兴发和张端公指挥,一点不甩李茂盛。李茂盛心头极不了然。所以只要曹兴发说话,他不是搭燃火,就要将他的君。

“看到没有?儿间?”

“儿间,儿间啧2……”

李茂盛偏过脑壳,陡然看见尸体,吓了一跳。可他把话说来封死了,不好解扣儿,只好硬起头皮,故作镇静。

当然,他更清楚,如果曹兴发屁儿痒,一声令下,不仅别个要朝前里走,连自己也要跟在他勾子后头钻。李茂盛心里道:有得等你来下令,没如我招安排了再说。

“死得有人,说明这里危险噻。”

李茂盛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说完他就拉抻走了,加上曹兴发没有阻拦,大家便寻都不寻一下3,也就跟着走了。

大家转过山头,当真啥子都没得。

“前里不到两里路,就是黄石村。”曹兴发松了一口大气,又与大家小声小意摆起龙门阵来。“儿村子头的人些,飞加仁义4。一回子我走拢儿间,遇到天黑,又雨兮雨兮,心想投宿一夜。结果,人家不但不收我的号钱,还杀鸡款待,整得我一低低儿都不观瞻5。”

-------------------

1一灿火按过去:一鼓作气冲过去。2儿间:指示代词,读er gān,那里。3寻:这里读xin,因考虑、观望而短暂停留。4飞加仁义:非常仁义。5不观瞻:不好意思。

都说山里头的人些义气,果然义气哩。云三嫂在侧边听见曹兴发拱服山里头的人,便在心里道,但愿我们里路到头,终终1遇到这些好人。

转过弯弯后,走在最前面的李茂盛在三岔路口走错了方向,曹兴发发现了,贵兮呐喊说:“李大爷,走左边。你们走错了,儿康上2头没得路。”

“热啧,像好见不得我娘。”李茂盛退下坡来,把曹兴发逼酸一顿,“假白过事要掉得后头,明打明我就嫑得路……”

“对不起,李大爷。吹得壳子来,没有想到儿康上去。”

曹兴发给李茂盛解释以后,默到算了。哪晓得李绍清装疯迷像,又踩怪窍3说:

“脚杆都走痛了,干脆休息一合儿不?”

“前里没得好远是个河坝,很宽朝。”曹兴发老打老实说道,“原计划把那里去休息,咬住牙巴再走一截,行不?”

“逋儿迸。”李茂盛黑起眼睛说,“你默到哪个是铁倒啦嗻4?再走一截?”

“曹二爸,”杨郎中见李茂盛两叔子高矮要喊休息,便对曹兴发说,“顺他们一口气吧。”

“好吧好吧。”

曹兴发也好说话,杨郎中大声呐喊道:

“各位乡亲,大家就这儿休息一下。要打间5的,要喝水的,抓紧时间。要松活6的,自己找个塌塌,休息时间只有一两杆烟工夫,大家千万嫑走远了。”

杨郎中说完,与何老二、郭二公子和黑脸娃儿一起,把他们的毛驴儿牵到滴水岩喝水去了。

“再走一合儿,就要翻山了,上坡下坎,路不好走。”曹兴发见大家都停了下来,大声说道,“将就这合儿没得事,各人都把各人的东西检查一遍。没有捆好的,没有拴紧的,抓紧时间把它整巴适……”

-------------------

1终终:通通,全,尽。2儿康上:那里头。3踩怪窍:过意跟组织者反起干。4铁倒啦嗻:铁铸的是么?5打间:中途加餐。6松活:解便。

b:普通

1645年1月1日,二更时分。

流沙堰村子及其附近的幸存者,沿溪河南岸,往西边很远很远的曹王坝迁徙而去。为了不让军兵发现,曹兴发和张端公定下规矩:不啼哭,不吼闹,不打火把。牲畜一律戴上嘴篓子,尽量不让家狗同行。若有家狗偷偷跟来,必须摘下铃子……

大凡迁徙,都免不了要带走许多东西。除了大样家具,粮食、种子、锅碗瓢盆、衣服裤子,被盖蚊帐、鞋帽雨具,能带的尽量带,能搬的尽量搬。身强力壮者,或背着包袱,或挑着重担。体弱力微者,或提着,或扛着。反正所有人,都不打空手。

云三嫂身上背着沉重的包袱。她走着走着,突然回头望了望黑夜里的村子。心潮顿时涌动起来:

在这漆黑的夜里

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你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

我本能地选择了逃避

所以你可以忧伤,但不要怀疑

当我掠过你的残垣

跌倒在无声无息的河畔

有种阴森,有种凄迷

是不是让你难以想象

是不是让你不可思议

靠近我吧,我已经伸开双臂

好想扑进你的怀中,嗡嗡哭泣

山河破碎,噩梦离奇

不敢说断魂桥头的雪花

究竟掩埋了多少冤魂与肉体

而你那一声叹息

悄然揭露了不得人心的秘密

于是我惊慌失措

又不忍心就这样放弃

本想守候你,转身

却发现曾经走过的路上

全是带血的荆棘

我想还原你的那一段岁月

可又越不过时空的边际

黑夜里飘荡的幽灵啊

即使你的泪水凝成了冰霜

也不要忘记这片伤心的土地

人生,总有许多事情

由不得自己。匆匆的,我走了

不要怨冷落的庭前空空荡荡

至少还有你,重重的

搁在我碎了的心底

如果有一天还能够回来

我一定要在你的坟前

续一炷青香,道一声安息

如果这一去成了永别

就把今晚的悲歌,留在你的耳边

随时勾起痛苦的回忆……

走了两三里路,穿着单条裤子的良补锅匠追了上来,他呐喊一声,大妹子,就冲到了前面去。

杨郎中是杨家林的人,出于职业的原因,他不仅带着生活用品,还带了一些怎么也舍不得丢弃的医书和草药。徒弟何老二,妻子杨大嫂,每人背点,走在旁边。儿子强疙瘩儿,赶着毛驴儿,跟在后面。

郭二公子出身大户人家,奶气未脱,从来没有吃过这种苦头,显得有些精神不振。黑脸娃儿和张幺妹儿背着东西,一前一后,与郭家那头瘦弱的小毛驴儿一起前行。

冯水生挑着担子,为了避免汗水流进眼睛,他事先做了个草箍,戴在额头上。

郭家大黄狗追来了。不过,这狗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悄悄迁徙,它紧紧跟着它的主人,一路上,从不轻易吠叫一声,那怕只是轻轻的一声。

郭大娘脚上有症,走路蹒跚,背上东西虽然不重,却搞得很费劲。侄儿子邱茶壶,要不要又在旁边扶她一把。儿子郭大汉儿、干儿子孙大贵,吊了几丈开外,走得不快不慢。

李茂盛直到傍晚,都还抱着当里长的幻想死死不放。老婆怎么也把他说不服。后来侄儿子李绍清过来劝他一阵,又听说王寡妇死了,才跺了几个脚头,气冲冲地挑起他老婆早已收拾好的担子,混进了迁徙的人群中。

李茂盛虽然走了,但他脑子里面有个疙瘩,始终解不开。军兵们为什么总是这么凶残呢?军兵们为什么连我这个忠心耿耿的人,也不放过呢?他开始埋怨起来:“龟儿子些,你们这样乱整,谁不咒骂你们吧?”

李茂盛走在路上,除了李绍清、王铁匠和他们挨着住的几家人,谁都没去理会他。

曹兴发和张端公德高望重。他们呕心沥血,尽心尽责地照顾、指挥迁徙的乡亲们。他们每到一处,总有许多人问这问那,自觉自愿听从安排。

而陈秀才呢?他是个读书人。不仅生性胆小,还体力很差。背上背起东西,始终搞不好。摸黑走路,一个个都比他走得快。

“太差劲了吧。背那么一点东西都跑不起来,往后老婆孩子还靠得住你呀?没有人像我这样,真的,找个男人没用处。”

“陈秀才,”曹兴发见陈秀才挨了黄大嫂批评,整得很狼狈,便问他说,“来得起么?”

陈秀才耸了耸肩上的包袱,咬紧牙关说道:“还行。”

“如果走不动了,路上我帮你。”

“不。”陈秀才知道,曹兴发操心操劳,也够辛苦的。我一个大男子汉,没有替他操心就够了,怎能反过来给他增添麻烦呢?“谢了。”

“那你注意安全,别把腰扭了。”曹兴发还要照顾其他乡亲,回应一句,就到了后边去。

走着走着,狗娃儿悄悄问道:“妈,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云三嫂回答说:“不知道。”

狗娃儿惊讶道:“听你说起来……那……那只女猫怎么办呢?还有几只小猫呀……”

张婆婆说:“保命都难,顾不上那么多了。”

“乖,少说点话好不好?你看人家,都没有说话。”

狗娃儿车过头来看了看,旁边的周大大、黄幺娘、马马儿……尽都埋头加油走,确实没有说话,便闭了嘴巴。

乡亲们一口气走了几十里路程。曹兴发担心后面步子不快的人,跟不上大队人马,把队伍掉得太长了。便一趟冲到前面去,叫张端公等人,退到树林里面,停下等一等。

接近半个时辰,后面的人陆陆续续上来了。

曹兴发与张端公找到良补锅匠、邱茶壶、杨郎中和另外几个比较活跃的人,询问一番,发现还有罗金山、冯老四、孔麻子几家人没有跟上来。张端公便给良补锅匠、杨郎中歪了一下嘴巴,三人立即留下包袱,原路返了回去。

张端公他们走了三四里路,仍然没有看见罗金山几家人的影子。他们害怕交叉错过,就返回了树林里来。

这时,天已麻麻亮了。

曹兴发对张端公商量说道:“估计这个时候山口那边没有军兵,我们抓紧时间走过去。如果他们上来了,罗金山和冯老四都知道我岳父家的路,自然会追上来的。”

“要得。”

“我走前面,”曹兴发说,“你来断后。”

“行。”

大家正要起身,忽见前方人影晃动。

曹兴发、张端公大吃一惊,蹲下身子仔细一看,原来是西门外边,马水碾那个地方的乡亲们。承头的人是马子山,约有八九十人。双方都有很多相识的人,大家打过招呼,问了去向。马子山名下的乡亲准备再往前面走十余里,从另外山口进山,去投亲靠友。他们中间的黄篾匠、陈老幺、宋老二、李黑脸、江驼子、郑麻子和窜脸胡几家人,以及往天被军兵毒打过的小朋友刘扁嘴儿和他的邻居陈老女儿,与这边的乡亲本身只隔一根田坎,感觉这边的人稍微熟悉一些,而且计划周全,临时改变主意,站了过来。而与曹兴发随行的王矮子、谭老四、蒋树山和朱子才,他们与马子山那边有要好的亲戚朋友,也站出来与曹兴发、张端公打过招呼,改随马子山一路走了。

曹兴发、张端公这群人,与马子山他们分手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后来只听说他们去了四河川一带。

乡亲们又走了一阵,就到了断崖山口。山口没有军兵,大家顺利通过。进山的路,坡坡坎坎,走着走着,大家便聊了起来。

王铁匠问:“曹二爸,这次是怎样安排呢?”

曹兴发说:“先去鼻梁岗,再到曹王坝。”

刘裁缝问:“说是曹王坝很适合居家是吗?”

曹兴发说:“是呀,四方都是山,中间是平地。”

邱茶壶说:“就像盆子一样?”

“对。”曹兴发说,“大唐开元年间,我们一个同姓将军,在那里屯兵戍边,搞了很多年。后来唐番关系好了,他就走了,留下一大片空地,大家叫它曹王坝。”

王铁匠又问:“你去过?”

曹兴发说:“去什么哟?听张端公讲过几句。反正是个好地方,就怕别人抢先占了。”

郭大汉儿说:“那我们跑快点哇,看捡得一个便宜么?”

这时,杨郎中也走了上来,他随口问道:“曹二爸,再往前走,前面是盘山寺么?”

“哪里是盘山寺哦?是黄石村。”曹兴发说,“唉,原来你还不知道嚯?听说你把山里面来挖过药嘛。”

杨郎中说:“这边山上,我一次都没有来过。”

曹兴发说:“黄石村进去是老鹰岩,老鹰岩再走八里路,就是山楂坪。”

王铁匠说:“山楂坪?好像以前听说过。”

曹兴发说:“里面住着十几户人家,还有一个小店铺。”

刘裁缝说:“小店铺我清楚,担清油换木炭,走那里经过。不过,说是这个小店铺已经没有开了。”

“逼话,兵荒马乱,哪个还敢开嘛?”郭大汉儿大声嚷了刘裁缝一句,“憨子都知道。”

郭大汉儿说话难听,刘裁缝把头一调,就当没有听见。

曹兴发问:“刘裁缝,你什么时候担过清油哦?”

刘裁缝说:“哟喂,一两年了。”

曹兴发说:“那现在你就不清楚了。”

刘裁缝说:“本来就不清楚,才走过一次,而且,还是他们带我去的。”

“我给你说吧,到鼻梁岗,走拢山楂坪才走一半路程。山楂坪这头,路还不算陡。山楂坪那边,尽是爬坡上坎。什么豹子呀、黑熊呀、野牛野猪呀都有。”曹兴发说,“到了那边,只要看见天色黑起,就要谨防。有人吃过亏……”

负重赶路,说话费劲。加上大家提心吊胆,没摆几句,都闭了嘴巴。

突然,曹兴发大声说道:“不好,大家注意!”

邱茶壶抬头一看,原来路边上躺着几具尸体。而且,还是软的。“曹二爸,你看怎么办?”

“你们暂行退到侧边,等张端公他们上来。”曹兴发说,“我跟杨郎中一路,先到前面去看一看。如果有军兵,就走山上绕过去。如果没有军兵,待大家到齐了,一鼓作气走过去。”

大家将将散开,李茂盛走来了。他阴阳怪气嚷道:

“怎么了?怎么了?”

“李大爷……”

曹兴发正要解释,却听李茂盛打他官腔说道:“你懂什么哟……”

迁徙出来,大家都听曹兴发和张端公指挥,一点不理睬李茂盛。李茂盛心里极不了然。所以只要曹兴发说话,他不是打燃火,就是将他的君。

“看见没有?那里。”

“那里,那里啧……”

李茂盛调过头来,陡然看见尸体,吓了一跳。可他已经把话说来没有台阶下了,便硬着头皮,故作镇静。当然,他更清楚的是,如果曹兴发一声令下,不仅自己身边的人要往前面走,连自己也要跟在他屁股后面跑。李茂盛心里道:与其让你来下令,不如我先安排了再说。

“死了人,说明这里危险噻。”

李茂盛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而且说完他就带头走了,加上曹兴发没有阻拦,大家便跟着走了。

转过山头,果真没有危险。

“前面不到两里路,就是黄石村。”曹兴发松了一口大气,又与大家小声聊了起来。“那个村子里面的人,非常仁义。有一次,我走到那里,恰遇天黑,又有小雨,准备投宿一夜。结果,他们不但不收钱,还杀鸡款待,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都说山里面的人义气,果然义气哩。云三嫂在旁边听见曹兴发佩服山里面的人,便在心里道,但愿我们一路到头,都能遇上这些好人。

转过弯后,走在最前面的李茂盛在三岔路口走错了方向,曹兴发发现了,大声呐喊说:

“李大爷!走左边!你们走错了,那边没有路。”

“哟喂,那么不喜欢我嗦。”李茂盛退下坡来,把曹兴发唠叨一阵,“假意掉在后面,明明我就不知道怎么走……”

“对不起,李大爷。我们只顾聊天,忘了给你指路。”

曹兴发给李茂盛解释以后,李绍清又过意为难他说:

“脚都走痛了,休息一会儿么?”

“前面不远是个河坝,很宽敞。”曹兴发说,“计划把那里去休息,再坚持一下行么?”

“逋儿迸。”李茂盛黑着眼睛说道,“你以为哪个是铁做的是么?还要再走一截?”

“曹二爸,”杨郎中见李茂盛两叔子坚持要喊休息,便对曹兴发说道,“那就顺他们一口气吧。”

“好吧好吧。”

曹兴发很好说话,杨郎中随即大声呐喊道:

“各位乡亲,大家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要加餐的,要喝水的,抓紧时间。要解便的,自己找个地方,休息时间只有一两杆烟工夫,大家千万不要走远了。”

杨郎中说完,与何老二、郭二公子和黑脸娃儿一起,把他们的毛驴儿牵到滴水岩饮水去了。

“再走一会儿,我们就要翻山了。上坡下坎,路不好走。”曹兴发见大家停下来后,说道,“请大家都把自己的东西检查一遍。没有捆好的,没有拴紧的,抓紧时间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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