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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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口语
流沙堰村子旁边的紫竹寺,占地三十多亩。
寺庙建成以来,方圆一转的信士们,常来烧香拜佛,消灾许愿,庙子收入可观。但最近几年,百姓日子难过,供奉骤减。庙里的和尚吃惯现成,缺乏供给后,仍然不肯动手劳动。战乱开始,他们干脆弃了庙子,分别云游去了别的地方。
紫竹寺长期无人管理,破烂不堪。一尊尊高高大大的佛像、菩萨、罗汉早已缺鼻少眼,残缺不全,灰巴噜嗦。只有一些没有燃尽的残香断烛,歪歪斜斜依然插在那里。大殿小殿,黑洞洞的不说,还时不时的传来瓦砾坠地和墙土脱落声响,让人产生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距释迦牟尼不远的地方,有一堆陈年稻草。稻草周围,乱七八糟丢着棍棍棒棒,破缸破碗。随着一阵簌簌的细微声响,一个躺在稻草中的老妇人露出个头来。
这个老妇人,就是马奶奶。
淡黑时儿1,马马儿又给她讨了一碗干嘟嘟的饭菜回来。虽说是讨来的饭菜,可它有盐有味,让马奶奶着着实实搂饱2一顿。这是马奶奶半年多来,第一次吃上的一顿饱饭。吃饱了,她病弱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夜里也稍微睡了一告(觉)。可是不到半夜,她就醒了。醒来后她用她长满老趼的手左右一摸,发现没了马马儿,就再也睡不下去。
怎么没人?这娃娃究竟把哪里去了呢?马奶奶担心着她的孙儿。她翻动身子,努力回忆马马儿说过的每一句话。啊,想起来了。马奶奶终于想起来了。马马儿说过,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财主。财主所像遇上了什么很不幸的大事,他要帮这个财主去。
马马儿是不是帮这个财主去了呢?
不对。一个五岁多点的娃娃,能给别人帮什么忙呢?再说,这年头,哪里还有啥子财主哟?但马马儿是个诚实的孩子,他不会说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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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淡黑时儿:旁晚。2搂饱:吃跑。
要么是他说错了,要么是我听拐了……
马奶奶的家,在马家坎。以前,家里虽然贫穷,租种财主土地,尚能勉强维持生计。马马儿出生不久,世道就变了,一家人生活成了问题。后来,一群一群的军兵常把马家坎来杀人放火。村子里没有死去的那些人,为了寻一条生路,纷纷外逃。马奶奶一家,也流落到了西南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他们没有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以为只是自己的家乡,遭遇灾难和不幸。出门才知道,到处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他们到了一个镇上,那里正发生一场瘟疫。一家人又逃到别的地方,可是儿子儿媳不幸染上瘟病,病饿交加,客死他乡。两奶奶孤苦伶仃,四处漂泊。
后来,听说家乡平静了,两奶奶拼死拼活往家里奔。回来后,发现自家房屋,早已化为灰烬。两奶奶无处栖身,几天前流落到了紫竹寺。
马奶奶又躺了很久,还是不见马马儿回来。
这马马儿是不是要饭去了呢?众么冷的天气,马马儿一个人出去要饭,要不回来把我饿死不打紧,万一把孩子淹死冻死在外前怎么办?
马家,就只有这根独苗苗啦。要是真的有个不测……不行,我必须把村子头去看一看。想到这里,她鼓住劲爬了起来,拄着打狗棒,偏儿倒痴1向山门外前走去。这时,虽然天还没亮。但白雪映衬,能见度却是很高。马奶奶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坎上,卷着雪花的寒风呼啸而来。她感到头重脚轻,周身无力,不断摇晃着身子。
在恍惚中,她看见前方有个黑影,她默到那是她的孙儿,她张嘴呐喊,却没有力气。马奶奶只好咬住牙巴,向前走去。
六十多岁的马奶奶,枯瘦如柴,弓腰驼背。浮炝2的脸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而且满是纵纹,茄子一般乌黑。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喘上一口粗气。
马奶奶看见的黑影,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可她老是走不拢,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在阻挡着她。马奶奶带着一种感情,带着一种责任,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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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偏儿倒痴:偏偏倒倒。2浮炝:肿。
马奶奶走了好一阵功夫,终于走到了黑影面前。原来,那黑影只是一棵枝头上面盖着积雪的小柏树。
马奶奶花费侬么大的精力,找到的却是一棵小柏树,她是多么的失望呀。渐渐地,马奶奶的思想开始乱了,马奶奶的脚杆开始软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流沙堰村口。村口归坨的雪风,猛烈地吹打着她的身躯。马奶奶冷得实在受不了啦。她一手拄着打狗棒,一手捂着胸口。
忽然,马奶奶困身没了一点力气。她意识到自己经力不从心了,便停住脚步,想借助打狗棒缓一口气,然后找个背风地点歇一脚。谁知,她刚刚停下就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马奶奶生病很久了,又长时间没有补充营养。从紫竹寺走到流沙堰村子,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神气。她无法站立起来,任凭一片片的雪花偎在她的身上。
隔了一合儿,马奶奶身子抽动几下,头就轻轻抬高了一点,眼睛也睁开了。她匍匐在雪地上,慢慢爬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屋檐下,有气无力地坐到墙角上。
不久,马奶奶竟连项桩1也耷起了。
就在这时,对面篾笆门内,衣衫单簿的郑王氏,正悄悄注视着马奶奶。不,准确地说,郑王氏是注视着马奶奶身上那件补巴重补巴的坎肩子。
郑王氏病搭真了。昨天,差点整来背不住2。幸好云三嫂细心照料,虽然这合儿她还耙得要命,但勉强可以下床扭动了。
俗话说,有人靠人,无人靠己。郑王氏心头寡辣辣3的,想在草墩上静坐一气,再去烧口水喝。恰巧门上有个洞洞,她从洞洞头无意间发现了马奶奶。
马奶奶不行了。郑王氏一边看着对方,一边用自己那只鸡爪爪似的手,在胸前揉来柔去。她几次想冲出去剐下马奶奶身上的坎肩子。可是,郑王氏狠不下这个心,因为她面前的马奶奶,一看就知是个苦命人。不管咋个儿说,人家毕竟还有一口气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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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项桩:项,音航,颈项。2背不住:受不了。3寡辣辣:(心里)很难受的感觉。
风,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
忽地,马奶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可她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
马奶奶感到又饥又渴,抓起雪花就往嘴头奏1。当她再抓第二把雪花时,只是微微抽动一下手杆,就彻底没有了力气。
坐在篾笆门内的郑王氏,断定马奶奶已经落气了,便一叉一叉2地走起过去,迫不急待地将她身上的坎肩子解开。哪晓得将将剐3下一半时,一股强劲的寒风吹来,郑王氏随即打个冷颤,双手就软了,身上的骨头骨节也软了。她低头趴在马奶奶身上,本想歇一歇。
可惜这一歇,歇得太长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再说郭家大门里头,马马儿差不多熬了一个穿夜4。天快亮的时候,反而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马马儿脑壳头装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奶。于是,他离开冯水生,跟到田坝头剪斜起5,一趟跑回了紫竹寺。
草堆里空空的,没有奶奶,他就在庙子头团团呐喊6。庙里的每一个圪贫佳案撷吡耍就是不见奶奶的身影。这下,马马儿才起了疑心:
我一夜未归,奶奶是不是寻我去了呢?奶奶眼睛不好,病也扎实,我怎能,怎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庙里呢?
唉呀,我真糊涂啊!
马马儿急急忙忙出了紫竹寺,理到小路往村子头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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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奏:塞。2剐:读kua,脱。3一叉一叉:偏偏倒倒。4穿夜:通宵。5剪斜起:对角方向。6团团呐喊:四处呐喊。7寻高:也说寻交,寻遍了的意思。
b:普通
流沙堰村子旁边的紫竹寺,占地三十多亩。
寺庙建成以来,方圆一转的信士们,常来烧香拜佛,消灾许愿,收入可观。但最近几年,百姓日子难过,供奉骤减。庙里的和尚吃惯现成,缺乏供给后,仍然不肯动手劳动。战乱开始,他们干脆弃了庙子,分别云游去了别的地方。
紫竹寺长期无人管理,破烂不堪。一尊尊高高大大的佛像、菩萨、罗汉早已缺鼻少眼,残缺不全,布满灰尘。只有一些没有燃尽的残香断烛,歪歪斜斜依然插在香炉里。大殿小殿,黑洞洞的不说,还时不时的传来瓦砾坠地和墙土脱落声响,让人产生一种阴森恐怖的感觉。
距释迦牟尼不远的地方,有一堆陈年稻草。稻草周围,乱七八糟丢着棍棍棒棒,破缸破碗。随着一阵簌簌的细微声响,一个躺在稻草中的老妇人露出个头来。
这个老妇人,就是马奶奶。
傍晚的时候,马马儿又给她讨了一碗饭菜回来。虽说是讨来的饭菜,可它有盐有味,让马奶奶舒舒服服吃饱一顿。这是马奶奶半年多来,第一次吃上的一顿饱饭。吃饱了,她病弱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夜里也稍微睡了一觉。可是不到半夜,她就醒了。醒来后她用她长满老趼的手左右一摸,发现没了马马儿,就再也睡不下去。
怎么没人?这孩子究竟把哪里去了呢?马奶奶担心着她的孙儿。她翻动身子,努力回忆马马儿说过的每一句话。喔,想起来了。马奶奶终于想起来了。马马儿说过,他遇上了一个好心的财主。财主所像遇上了什么很不幸的大事,他要帮这个财主去。
马马儿是不是帮这个财主去了呢?
不对。一个五岁多点的孩子,能给别人帮什么忙呢?再说,这年头,哪里还有什么财主呀?但马马儿是个诚实的孩子,他不会说谎的。
要么是他说错了,要么是我听走了……
马奶奶的家,在马家坎。以前,家里虽然贫穷,租种财主土地,尚能勉强维持生计。马马儿出生不久,世道就变了,一家人生活成了问题。后来,一群一群的军兵常把马家坎来杀人放火。村子里没有死去的那些人,为了寻一条生路,纷纷外逃。马奶奶一家,也流落到了西南方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他们没有出门的时候,一家人以为只是自己的家乡,遭遇灾难和不幸。出门才知道,到处都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不久,他们到了一个镇上,那里正发生一场瘟疫。一家人又逃到别的地方,可是儿子儿媳不幸染上瘟病,病饿交加,客死他乡。两奶奶孤苦伶仃,四处漂泊。
后来,听说家乡平静了,两奶奶拼死拼活往家里走。回来后,发现自家房屋,早已化为灰烬。两奶奶无处栖身,几天前流落到了紫竹寺。
马奶奶又躺了很久,还是不见马马儿回来。
这马马儿是不是要饭去了呢?这么冷的天气,马马儿一个人出去要饭,要不回来把我饿死不要紧,万一把孩子淹死冻死在外边怎么办?
马家,就只有这根独苗苗啦。要是真的有个不测……不行,我必须到村子里面去看一看。想到这里,她鼓起劲爬了起来,拄着打狗棒,偏偏倒倒向山门外边走去。
这时,虽然天还没亮。但白雪映衬,能见度仍是很高。马奶奶走在高低不平的田坎上,卷着雪花的寒风呼啸而来。她感到头重脚轻,周身无力,不断摇晃着身子。
在恍惚中,她看见前方有个黑影,她以为那是她的孙儿,她张嘴呐喊,却没有力气。马奶奶只好咬紧牙关,向前走去。
六十多岁的马奶奶,骨瘦如柴,弓腰驼背。浮肿的脸上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皮,而且满是皱纹,茄子一般乌黑。她踩着厚厚的积雪,几乎每走一步,就要停下来喘上一口粗气。
马奶奶看见的黑影,并没有多远的距离,可她老是走不拢,就像有一道无形的墙,在阻挡着她。马奶奶带着一种感情,带着一种责任,不顾一切地向前走去。
马奶奶走了好一阵功夫,终于走到了黑影面前。原来,那黑影只是一棵枝头上面盖着积雪的小柏树。
马奶奶花费很大精力,找到的却是一棵小柏树,她是多么的失望呀。渐渐地,马奶奶的思想开始乱了,马奶奶的腿也开始软了。
不知又走了多久,她终于来到了流沙堰村口。村口归槽的雪风,猛烈地吹打着她的身躯。马奶奶冷得实在受不了啦。她一手拄着打狗棒,一手捂着胸口。
忽然,马奶奶浑身没了一点力气。她意识到自己经力不从心了,便停住脚步,想借助打狗棒缓一口气,然后找个背风地点歇一脚。谁知,她刚刚停下就眼前一黑,摔在了地上。
马奶奶生病很久了,又长时间没有补充营养。从紫竹寺走到流沙堰村子,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她无法站立起来,任凭一片片的雪花堆集在她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马奶奶身子抽动几下,头就轻轻抬高了一点,眼睛也睁开了。她匍匐在雪地上,慢慢爬到一座无人居住的屋檐下,有气无力地坐到墙角上。
不久,马奶奶竟连脖子也偏起了。
就在这时,对面篾笆门内,衣衫单簿的郑王氏,正悄悄注视着马奶奶。不,准确地说,郑王氏是注视着马奶奶身上那件补巴重补巴的坎肩子。
郑王氏病害真了。昨天,差一点就起不来。幸好云三嫂细心照料,虽然这会儿她仍然没有力气,但勉强可以下床走动了。
俗话说,有人靠人,无人靠己。郑王氏的心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舒服感。她想在草墩上静坐一会儿,再去烧一口水喝。恰巧门上有个小孔,她从小孔里面无意间发现了马奶奶。
马奶奶不行了。郑王氏一边看着对方,一边用自己鸡爪爪似的手,在胸前揉来柔去。她几次想冲出去脱下马奶奶身上的坎肩子。可是,郑王氏狠不下这个心。因为她面前的马奶奶,一看就知是个苦命人。不管怎么说,人家毕竟还有一口气在。
风,不停地刮;雪,不停地下。
忽地,马奶奶出乎意料地站了起来。可她还来不及站稳脚跟,就往前一倾,倒在了地上。
马奶奶感到又饥又渴,抓起雪花就往嘴里塞。当她再抓第二把雪花时,只是微微扭动一下手臂,就彻底没有了力气。
坐在篾笆门内的郑王氏,断定马奶奶已经落气了,便偏偏倒倒地走起过去,迫不急待地将她身上的坎肩子解开。谁知刚刚脱下一半时,一股强劲的寒风吹来,郑王氏随即打个冷颤,双手就软了,身上的骨头关节也软了。她低头趴在马奶奶身上,本想歇一歇。
可惜这一趴,趴得太长了,就再也没有起来。
再说郭家大门里面,马马儿差不多熬了整整一夜。天快亮的时候,反而睡着了。醒来后,天已大亮。马马儿头脑里装的第一件事,就是奶奶。于是,他离开冯水生,走捷径,一趟跑回了紫竹寺。
草堆里空空的,没有奶奶,他就在庙子里面到处呐喊。庙里的每一个角落他都寻遍了,就是不见奶奶的身影。这下,马马儿才起了疑心:
我一夜未归,奶奶是不是寻我去了呢?奶奶眼睛不好,病也严重,我怎能,怎能让她一个人留在庙里呢?
唉呀,我真糊涂啊!
马马儿急急忙忙出了紫竹寺,顺着小路往村子里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