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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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口语
各人肚皮痛,各人才晓得。
云三嫂之所以虚火郭公子,是因为她家还争1郭家几石谷子没有还。穷人,哪个都不害怕,就夹生2碰到债主。云三嫂今天太霉了,神戳鬼戳3的,来就把债主碰到。其实,云三嫂争郭家那几石谷子,是她老人公在生时留下的老帐。老人公都死大几个月了,可这笔老帐仍然摆在儿间。云三嫂后悔起来:
砍柴就砍柴吧,做娘兮4要跑得这儿来东找西找呢?本来都没得事,今天又咋个儿5给人家交待嘛?难道还有脸面再往后头推吗?如果不推,一家三口吊命都成问题,又把哪里去拿粮食来还债呢?不说把趸数6还清吗,至少要把零头还人家吧。如果连零头都不还,就真的成了不要脸的烂帐狗儿了7。妈哟的,只要哪个肯帮我把账还了。实在不行,帮我把账夺过8都算是。说过的,老娘依你咋整都行。我才肯信9,有好笑人嘛?大不了把脸抓来揣起。
在林子前里10,云三嫂真的想魂?了,可偏偏没人来找她“那样”。她心里道:想来一块不要脸都办不到,这人还有娘兮做头哦?
拽都拽?不出去,云三嫂气得蹀脚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长起瘟牛脑壳,呆呆地立在那里。
林子前里风大,狗娃儿合起冻得僵痛的小手靠在嘴边,不停地呵着热气。“妈,还不走呀?”狗娃儿一来冷得遭不住?,二来盼娘给他煮吃的,“好冷哦。”
“……”云三嫂听到狗娃儿催她,正要说话,可她脑壳一车,又搞到了一边去,结果,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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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争:差,欠。2夹生:怯生,怕。3神戳鬼戳:无意间。4做娘兮:为什么。5咋个儿:怎样。6趸数:整数。7烂账狗儿:赖皮,赖账。8夺:转债。9我才肯信:相信的反语。10前里:方位词,前面。?想魂:魂即横。不按常理,蛮横,最坏处。?拽:读zhuāi,廉价(甚至再三恳求)才销售出去。?蹀脚慌:气得发慌而跺脚。?遭不住:受不了。
“走了吧。”狗娃儿毕竟是个木拙爸儿1,他不知道他娘作为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贫民百姓,遇到责主时,心里头要好难受就好难受。“他们在船上,你是不是想去看……”
狗娃儿发觉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脑壳皮愁得梆紧2,于是又问:“啧?你……你害怕他们呀?”
“害怕他们……”云三嫂顺着狗娃儿问话,随口道了一句。不过,她把话说起出来,竟连自己也嫑得说了些啥子。
云三嫂是个老实拐子3,完全说不来黄话4。她盯着债主,简直傻了。当然,如果男人还在,这些事情就由男人来顶到。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压力和困难,都要由她亲自承受和解决。云三嫂真的脑壳胀,不然她就不会常性都说:
就是把我拿去卖了,也等于零。一块匡5百斤重的大女子,竟连老壳壳抱鸡婆都当不得。随便丢到哪里,泡儿泡儿都起不到一个。啥子世道是纵块起嘛?简直搞倒转去了。
狗娃儿望起脑壳看着他娘,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令娘如此紧张,但他多少有点感觉到了:娘一定遇上了麻大烦6。
娘的眼流子滴了下来,狗娃儿非常难受,他逮住娘的衣角,无意识地逩了7一下。云三嫂叫狗娃儿这一逩,方才回过神来。还是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才合乎情理。有粮粮打发,无粮话打发。况且,谷子没还,账就摆在儿间,捋是捋8不掉的呀。
云三嫂硬起头皮,朝郭公子面前走去。“郭……郭公子……你真……真早呢……”
郭公子车过头来,惊讶地说:“哟,云三嫂。不听声音,还嫑得是你们两娘母呢。”
“当真啦?”云三嫂看了看天色,果然麻杂杂9的。她心里道:说不定,先趟他真没认出是我呢。可这下没法了,只怪我争人家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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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木拙爸儿:不明事理的孩子。2梆紧:很紧。3老实拐子:这里是老实人的意思。4黄话:没有道理的话。5匡:guǎng,粗略计算。6麻大烦:很大的麻烦。7逩:极力对拉,挣扎。这里指一拉或一扯。8捋:读luo,滑,搪塞,拖延,瞒哄。9麻杂杂:不分明。
“才几个月没有看到过,你们两娘母咋变众么多哦?”
“咋不嘛?都起尸型了。”
“狗娃儿还是肯长1,又冲(冒)了2一头,你看差不多要打拢3我的夹肢窝儿了。”
“就是癞痢4得很,寡……寡瘦5的……一点不作肉6……”
“日子寒心,叫小娃娃些也跟到遭罪。”郭公子一些话,把云三嫂说得眼红眼红的。“我听冯水生说,村子头,就你们没有跑呀?”
“拢屋迟了,就剩郑王氏得我们一家人。”
“当时大家吓得心慌,场面又混乱,都想两下跑脱算了,嫑得你们没有走。”郭公子说,“谙样子7,你们也受不少罪吧?”
“哟喂,烂心肺些,硬把我们整到处。”
“是哇,哪个都想得到。”郭公子又说,“你上有老,下有小,居然还支撑了下来,我真拱服8你呀。”
“都是逼出来的。”
“是逼出来的,但背得个个都能逼得出来。要是换成其他人,敢说,难喊三天,就喊蹬打不开9。”
“……”云三嫂很不自在地把脑壳车了一下,问,“郭公子又是好久回来呐?”
“十多天了。”
“哟,十多天啦?说你们号10……号等几天得嘛……”
“他们高矮要喊张大姑爷去跳神,提前回来了。”
“哦。”云三嫂晓得郭公子他张大姑爷是个端公,淡淡微微一提,也就知道了原由。“你们修船,要,要准备摆渡啦……”
“对。搁在林子头几个月,到处都醒烂?了。昨勾儿,我们把它拖过来,干了饱鼓鼓?一天,今天再把蓬蓬补下子,桥板铺好就完了。”郭公子问,“你们两娘母,是背得要过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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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肯长:长得较快。2冲(冒):冲读chong,长。3打拢:接近。4癞痢:体弱疴气。5寡瘦:很瘦。6作肉:长肉。7谙样子:想来。8拱服:佩服。9蹬打不开:没办法。10号:还要的合音。?醒烂:木头(豆腐等)醒了,即变质。?饱鼓鼓:整整。
“不过去。”云三嫂说,“想把你们青冈林里去……捡……捡点柴烧……看见你……我就过……过来了……”
“想捡柴,随便捡噻。”
“郭公子真是大仁……大义……”云三嫂打了一个咳顿(停顿),诧乎乎地说道,“郭……郭公子……我还有……有一块事……事情,想……想跟你商……商量……”
云三嫂说话结结不拉,声音也有一些颤抖,郭公子偷1她心想:
是背得想来将借2粮食哦?说句良心话,调起来是儿3几年,手市上泡毛4,说话甩刚5,开料口了,肯定没问题。可是这合儿,手头不宽朝6,咋整咹?看起来屋头倒是还有一些,只是黄鳝大窟窿大。加上老丈屋头和请来帮忙干活的乡亲,一起二三十张嘴还等到得。如果云三嫂开口,究竟借还是不借呢?说不借吧,大家是巴巴适适的人些。说借吧,手头确实不松活呀。
唉呀,管她喽,如果云三嫂实在要喊借点子,那就多而不少匀点给她。她们一家人,毕竟比我们造孽,不可能眼鼓鼓看到她们饿死吧。
郭公子历来手散7,想到这里,很平和地说道:“没来头,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我硬是……不好意思开口了……真的不好意思……”
“大家都是一堆一块的,又背得外人。”
“……到今天都还……”云三嫂心头紧张,连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都还……”
郭公子心里道:才半年不见,这云三嫂咋就学起这种格式呢?一点不沙酥。直截了当多撇脱8,我又背得渣渣瓦瓦的人。你吞吞吐吐不打紧,可把我心头整得悬吊吊的。风迷9今天心头就无名(缘)白故不舒服,你纵块一来,更见把我整来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你是背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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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偷她(他)心想:在心里猜测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2将:方言,七羊切,音锵,阳韵。意为借。3儿:那儿省略“那”后读ēr。哪儿省略“哪”后读èr,问。下同。4泡毛:1、轻松;2、宽余。这里指宽余。5甩刚:底气足。6宽朝:宽余。7手散:大方,不吝啬。8撇脱:简单。9风迷:分明。
郭公子正要反问云三嫂,却见云三嫂又开口说道:“今年子手势上紧得没奈何……争你们几石谷子……”
“啊哟喂,”郭公子忽然想了起来,“你说那几石谷子是不?”
“对。想给你商量一下……求你回去……给郭老爷说一声,再缓我一段时间……我实在……来不起了……”
“云三嫂,你说得太悬火1了,像我们硬要撵上门来逼你一样?”郭公子见云三嫂说得作鼓越睥冢心头反倒不高兴起来,这云三嫂也是,把我啭得稀烂,枉自大家隔壁邻舍。“众么久3没有种过庄稼,天上不掉,地下不长。不说我也晓得,哪里去拿粮食嘛?”
“就是吧,一勾子的账,我硬是愁来夜夜无是睡不着。”
郭公子不仅没把语言刚够,反倒和颜悦色,倒转过来替云三嫂说话,云三嫂心头放松了一些。
“你们走了以后,田地都荒起,心想种点庄稼来还你们。”云三嫂说着,捞起衣襟,在眼角上擦了擦。“那晓得龟儿子些,把是垰垰是缝缝都清交了,一个粮食都不剩,拿啥子来做种吧?”
“幸好没有种起,不然他们就晓得村子头还有人,不吃搁起4才怪。”
“可是争你们浪多5谷子,我的脸没得塌塌放呀。”
“啥子没得塌塌放哦?你纵块就说远了。”
云三嫂把脑壳耷起,郭公子却把两手一摊:“这是天灾人祸嘛。又背得你屋头装了浪多,附骨6不还。连我们都没有提它,你想它爪子吧?何况差我们郭家谷子的,又不了你们一家人,那不是块块无是7脸都没得塌塌放?”
“话是纵块说8,可我心头……”云三嫂知道,在郭家,要郭员外才拿得住事。而郭员外呢?又是一个典型的老闷桩9。对自己,对别个,都很刻簿。他没有点头,对郭公子的话,云三嫂不敢轻信。“还是请郭公子回去的时候,得10郭老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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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悬火:严重,危险。2作鼓躴筋:严肃认真。3众么久:这么久。4吃搁起:惹出祸事。5浪多:那么多。6附骨:借了就不想还。7块块无是:一个个。9纵块说:这样说。8老闷桩:古板,吝啬。10得:读děi,在(读děi的有给、与、在、把、都、跟等等)。
“云三嫂,你要我咋个说呐?反正你丢心。我爹他晓得,说不说都是一回事。”郭公子很有把稳地说。“战乱年代,没得啥子东西比命还重要。只要你们能够幸存下来,啥也嫑说了。”
“我怕时间一久……”云三嫂想,不先打个招呼,万一郭老爷心头不高兴了,再给我算点高利债,天官儿唉,我咋来得起嘛?“争多了……”
“云三嫂,嫑看我爹平时锥1得要命,其实,他的心软得很。”郭公子看出了云三嫂的心思,说,“大上燕天,邱茶壶和王矮子他们几家人,专门来说这事。你估我爹咋个儿回答他们,‘以前差的帐,通通嫑提了。现在大家回来,地,继续种,至于租子嘛,等日子太平了再说。’是人的账都免了,难道就你云三嫂的账不免?你搭罪过他没有嘛?”
“没有。”
“好到,既然没有,那又咋个儿不免呢?”
“真的呀?”
“我好久在你云三嫂的面前说过假话?”郭公子反问云三嫂一句后,说,“从今天开始,以前的账,全部折板2。地嘛,你继续种。至于租子,还是等日子太平了再说。”
郭公子是个实在人,说的都是实在话。只是云三嫂咋个儿都搞不醒豁,郭员外众么夹骨3一个人,既死板又抠门儿,为啥子才几个月时间,就变得众么子大方了呢?
事实上,不仅云三嫂搞不醒豁,村子头的其他人同样搞不醒豁。有人说,郭员外出去跑了一段时间,真正体会到了穷人过日子的艰辛。也有人说,郭员外耍得贼4。田地早就没人耕种了,要指望大家交租子,恐怕打死也拿不出来。与其淘神费力去逼债,把人也搭罪神也搭罪,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通通免了。
不管咋说,这另子郭家太仁义了。“狗娃儿,来,我们给郭公子磕头,磕头。”
云三嫂说着,一把就把狗娃儿拉到郭公子面前,咚声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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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锥:对自己,对他人都吝啬。2折板:停止,终止。3夹骨:吝啬。4耍得贼:贼读罪,做事有心眼,狡猾。
“唉唉唉,使不得,使不得。”郭公子急了,嗖儿声把云三嫂两娘母拉了起来。“你们纵块就见外了嚯,我们是芳邻得嘛。”
“一句话把账给我免得干干净净,叫我咋个还得起这块情嘛。”
“云三嫂,没得浪么严重。我给你说吧,今天,不仅我们在这儿间修船,我爹还专门请了曹兴发他们几个,在下河坝搭桥呢……”
搭桥,修船,免债,都是做善事。云三嫂激动地说:“啊呀,郭老爷太对了,真的太对了,郭公子回去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替我向郭老爷说声道谢了。”
“行,我也替爹道谢你了。”
郭公子忙着运料,说完,推着车子回村子去了。
b:普通
自己的事情,自己才清楚。
云三嫂之所以害怕郭公子,是因为她家还欠郭家几石谷子没有还。穷人,谁都不怕,就怕碰见债主。云三嫂今天真倒霉,无意间,她来就把债主碰见了。其实,云三嫂欠郭家那几石谷子,是她公公在生时留下的老帐。公公都死几个月了,可这笔老帐仍然摆在那里。云三嫂后悔起来:
砍柴就砍柴吧,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东看西看呢?今天又怎样给人家交待嘛?难道还有脸面再往后头推吗?如果不推,一家三口吊命都成问题,又把哪里去拿粮食来还债呢?不说把几石谷子全部还清吗,至少要把零头还给人家吧。如果连零头都不还,就真的成了不要脸的赖帐狗儿了。
妈哟的,只要哪个愿意,帮我把账还了。实在不行,帮我把账转过都算是。一言为定,老娘依你怎么样都行。我就不信,有好笑人嘛?大不了把脸抓来揣起。
在林子前面,云三嫂已经无法顾及自己声誉了,可偏偏没有人来找她“那样”。她心里道:想来一个不要脸都办不到,做人还有什么意思嘛?
送人都没人要,云三嫂气得直发慌。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偏起头来,呆呆地立在那里。
林子前面风大,狗娃儿合起冻得僵痛的小手,靠在嘴边,不停地呵着热气。“妈,还不走呀?”狗娃儿一来冷得受不了,二来盼娘回家给他煮吃的,“好冷哦。”
“……”云三嫂听见狗娃儿催促,正要说话,可她脑袋一车,又搞到了一边去,结果,连屁都没有放一个出来。
“走了吧。”狗娃儿毕竟还很懵懂,他不知道他娘作为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贫民百姓,遇见债主时,心里是多么的难受。“他们在船上,你是不是想去看……”
狗娃儿发觉娘愁眉不展,脸色越来越难看,于是又问:“咋呢?你,你害怕他们呀?”
“害怕他们……”云三嫂顺着狗娃儿问话,随口道了一句。不过,她把话说出来以后,竟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云三嫂是个老实人,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应付这些事情。她盯着债主,简直傻了。当然,如果男人还在,这些事情就由男人来顶着。男人不在了,所有的压力和困难,都要由她亲自承受和解决。云三嫂真的头胀,不然她就不会经常都说:
就是把我拿去卖了,也等于零。一个百十斤重的大女子,竟连一个老抱鸡婆都当不得。随便丢在哪里,泡泡都起不到一个。什么世道是这样嘛?真的搞倒转去了。
狗娃儿望起头来看着他娘,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令娘如此紧张,但他多少有点感觉到了:娘,一定遇上了很大的麻烦。
娘的泪水滴了下来,狗娃儿也非常难受,他扯住娘的衣角,无意识地扽了一下。云三嫂叫狗娃儿这一扽,方才回过神来。还是应该过去打个招呼,才合乎情理。有粮粮打发,无粮话打发。况且,谷子没还,账就摆在那里,拖是拖不掉的呀。
云三嫂硬起头皮,往郭公子面前走去。“郭……郭公子……你真……真早呢……”
郭公子车过头来,惊讶地说:“哟,云三嫂。不听声音,还不知道是你们两娘母呢。”
“真的呀?”云三嫂抬头看了看天色,果然是灰蒙蒙的。她心里道:说不定,刚才他真没有认出是我呢。可这下没法了,只怪我欠他们太多了,心虚。
“才几个月没有见过,你们两娘母怎么变了这么多哦?”
“是嘛,都起尸型了。”
“狗娃儿还是长得快,又长了一截,差不多有我夹肢窝高了。”
“就是很疴气,太……太瘦了……一点不长肉……”
“日子寒心,叫小孩子也跟着受罪。”郭公子一些话,把云三嫂说得眼红眼红的。“我听冯水生说,村子里面,就你们没有跑呀?”
“回家迟了,就剩郑王氏和我们一家人。”
“当时大家吓得心慌,场面又混乱,都想快点离开村子算了,不知道你们没有走。”郭公子说,“想来,你们也吃了不少苦头吧?”
“哟喂,烂心肺些,把我们折腾得太难受了。”
“是哇,谁都想得到。”郭公子又说,“不过,你上有老,下有小,居然支撑了下来,我真佩服你呀。”
“都是逼出来的。”
“是逼出来的,但不是个个都能逼得出来呀。要是换成其他人,恐怕就办不到了。”
“……”云三嫂很不自在地把头车了一下,问,“郭公子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多天了。”
“哟,十多天啦?说你们还要……还要等几天嘛……”
“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张大姑爷去跳神,所以提前回来了。”
“哦。”云三嫂知道郭公子他张大姑爷是个端公,稍微一提,也就知道了原由。“你们修船,要,要准备摆渡啦……”
“对。放在林子里面几个月,很多板子都沤烂了。昨天,我们把它拖过来,修了整整一天,今天再把蓬子补一补,桥板铺好就完了。”郭公子问,“你们两娘母,是不是要过河去?”
“不过去。”云三嫂说,“想把你们青冈林里去……捡……捡点柴烧……看见你……我就过……过来了……”
“想捡柴,随便捡噻。”
“郭公子真是大仁……大义……”云三嫂稍作停顿,又很不自然地说道,“郭……郭公子……我还有……有一个事……事情,想……想跟你商……商量……”
云三嫂说话结结巴巴,声音也有一些颤抖,郭公子猜她心想:是不是想来借粮食哦?说句真心话,如果是以前那几年,手里宽余,说话有底气,开一次口了,肯定没问题。可现在,手里面紧巴巴的,怎么办呢?看起来家里面确实还有一些,只是黄鳝大窟窿大。加上岳父家里和请来帮忙干活的乡亲,一共二三十张嘴呀。如果云三嫂开口,究竟借还是不借呢?说不借吧,又是交情不错的老邻居。说借吧,手里又确实有困难。
唉呀,算了吧,如果云三嫂实在要喊借一点,那就匀点给她吧。她们一家人,毕竟比我们困难,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们饿死嘛。
郭公子想到这里,很平和地说道:“没关系,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我真的……不好意思开口了……真的不好意思……”
“大家都是邻居嘛,又不是外人。”
“……到今天都还……”云三嫂心里面紧张,连脸上的肌肉也抽搐起来,“都还……”
郭公子心里道:才半年不见,这云三嫂,怎么学起这种性格来了呢?一点不爽快。有话就直说,何必要遮遮掩掩嘛,我又不是那种非常现实的人。你吞吞吐吐到是无所谓,可把我心里搞得很不踏实。本来今天就无缘无故不舒服,你这样一来,只会把我搞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
“你是不是……”
郭公子正要反问云三嫂,却见云三嫂又开口说道:“今年手里紧得没奈何……欠你家几石谷子……”
“啊哟喂,”郭公子忽然想了起来,“你说那几石谷子是么?”
“对。想给你商量……求你回去……给郭老爷通融一下,再缓我一段时间……我实在……没法了……”
“云三嫂,你说得太严重了吧。就像我们真要撵上门来逼你一样?”郭公子见云三嫂说得认认真真,心里面反倒不高兴起来,这云三嫂也是,把我想得那么糟糕,亏你还是邻居。“这么久没有种过庄稼,天上不掉,地下不长。不说我也知道,哪里去拿粮食嘛?”
“就是吧,这么多账,我愁来天天晚上都睡不着。”
郭公子不仅没有傲慢无礼,反而和颜悦色,倒转过来替云三嫂说话,云三嫂心里面放松了一些。
“你们走了以后,田地都荒起,心想种点庄稼来还你们。”云三嫂说着,捞起衣襟,在眼角上擦了擦。“狗娘养的军兵些,把家家户户都搜遍了,一颗粮食都不剩,拿什么来做种呢?”
“幸好没有种起,不然他们就知道,村子里面还有人,肯定要惹出祸事来。”
“可是争你们那么多谷子,我的脸没有地方放呀。”
“什么没有地方放哦?你这样说就差远了。”
云三嫂把脑袋偏起,郭公子却把两手一摊:“这是天灾人祸嘛。又不是你家里面存放那么多,有意拖延。连我们都没有提它,你想它干什么?何况差我们郭家谷子的,又不仅仅是你们一家人,那不是一个个的脸都没有地方放?”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面……”云三嫂知道,在郭家,是郭员外在当家作主。而郭员外呢?又是一个非常古板的人。对自己,对别人,都很吝啬。他没有点头,对郭公子的话,云三嫂不敢轻信。“还是请郭公子回家的时候,在郭老爷面前,帮我美言几句……”
“云三嫂,你要我怎么说呢?反正你放心。我爹他知道,说不说都是一回事。”郭公子很有把握地说。“战乱年代,没有什么比命还重要。只要你们能够幸存下来,什么都别说了。”
“我怕时间久了……”云三嫂想,不先打个招呼,万一郭老爷他心里不高兴了,再给我算成高利债,天唉,我怎么承受得了呀?“差多了……”
“云三嫂,别看我爹平时很抠门儿,其实,他的心真的很软。”郭公子看出了云三嫂的心思,说,“大上前天,邱茶壶和王矮子他们几家人,专门来说这事。你猜我爹怎样回答他们,‘以前差的帐,通通别提了。现在大家回来,地,继续种,至于租子嘛,等日子太平了再说。’大家的账都免了,难道就你云三嫂的账不免?你跟他有没有过节嘛?”
“没有。”
“既然没有,那又为何不免呢?”
“真的呀?”
“我什么时候在你云三嫂的面前说过假话?”郭公子反问云三嫂一句后,说,“从今天开始,以前的账,全部截止(不存在了)。地嘛,你继续种。至于租子,还是等日子太平了再说。”
郭公子是个老实人,说的都是老实话。只是云三嫂怎么也搞不清楚,郭员外那么吝啬一个人,既古板又抠搜,为什么才几个月时间,就变得如此大方了呢?
事实上,不仅云三嫂搞不清楚,村子里的其他人,也同样搞不清楚。有人说,郭员外出去跑了一段时间,真正体会到了穷人过日子的艰辛。也有人说,郭员外奸诈。田地早就没人耕种了,要指望大家交租子,恐怕打死也拿不出来。与其淘神费力去逼债,把大家关系都搞僵,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通通免了。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郭家太仁义了。“狗娃儿,来,我们给郭公子磕头,磕头。”
云三嫂说着,一把就把狗娃儿拉到郭公子面前,咚声跪在地上。
“唉唉唉,要不得要不得。”郭公子急了,嗖儿声把云三嫂两娘母拉了起来。“你们这样做就把我当外人了嚯,我们是邻居呀。”
“一句话把债给我免得干干净净,叫我如何还你这个情嘛。”
“云三嫂,没有那么严重。我给你说吧,今天,不仅我们在这里修船,我爹还专门请了曹兴发他们几个,在下河坝搭桥呢。”
搭桥,修船,免债,都是做善事。云三嫂激动地说:“啊呀,郭老爷太对了,真的太对了。郭公子回去的时候,无论如何,要替我向郭老爷说一声道谢了。”
“行,我也替爹道谢你了。”
郭公子忙着运料,说完,推着车子回村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