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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这声音,是刘子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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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郢往戈阳郡下去了,今年春汛早至,太子代天子南下慰问民情,又要同郡守布阵防洪,手上事多,怕是十天半月都难回。

自申安国那日回去,申容每日除了清早去一趟兰房殿,此后便待在金阳殿不出,刘郢不在宫的日子,她少了几分应付,也省心许多。

只偶尔想起申安国当日的话,心中仍旧沉闷。

一日南宫外头传了消息入宫,是申安国来与申容报喜:说叶氏女儿申娴产子,让她有空可托人书信回家,以储妃名义祝贺一番自家妹妹。

上次入宫,申安国已经看清申容的能力,深知以她如今的才智,在宫中必定养尊处优,若要给申娴的孩子一个恩,定然不是什么难事。

父亲都如此说了,申容又怎么能不照办?

不过讥笑几声,当即就往兰房殿过去了,体体面面地与郑皇后说了其中经过,又重复了申安国当时的话——感慨叶氏母女从始至终的贴心,自己也想还恩感谢。

申容脸上温存的笑意太自然,半点瞧不出心底的异样,郑皇后只当她是当真接受了她后母一家,遂没多深究,爽快应下,又出于对申容的喜爱,以皇后的名义赠下许多珠宝,就随着储妃的贺礼一道下赏申府。

当日下午申府就遣了人进宫回话,代合族老小磕头谢过皇后娘娘与太子妃娘娘的恩。

刚出世的孩子就能得皇后和储妃的双双庆贺,申娴那个儿子将来就算是个无用之才,地位也必定低不了。

申容脸上除了一层淡淡的笑意,再不见其他。

夕食陪郑皇后一同用过饭,饭毕在兰房殿坐了会,后来阿权阿思两个小皇子被抱上来,拉着几个宫女要玩闹,申容加入其中,几人就围着座彩绘漆屏玩了会捉迷藏,你追我赶,酣嬉淋漓,郑皇后在边上看得捧腹大笑,这样的游戏一直到戌时方才散去。

疯闹是件力气活,到她回金阳殿沐浴过后,已经不知是几时了,周身疲乏到来不及想旁的,就直接上了榻,两个大宫女默契灭灯,轻声退出寝殿。

屋中一时昏暗宁静,博山炉上轻烟缭绕,在月下汇聚出团团莹白,申容的视线便追随着升腾的轻烟一路瞟到窗外,沉默须臾,又起身下榻,从木施上取下件风毛裘服,悄然出了金阳殿……

仲春之际,深夜的寒气并不算重,她按着原路不带半点犹豫的——前往了南宫的那座阙楼。

凡有喜事,申府门前必定会挂上一对大红烛笼,以申安国那样的性子,经历了去年那样的磨难,他的心中恐怕是早将申娴视作了亲闺女,连带着申娴和韩苌的儿子也一同视作亲孙儿——不然,今日也不会特定与她这个储妃来讨恩。

她不是不可以大大方方、甚至满面笑容的去祝贺,只是她几多希望申安国也能问问她。

上次问起她在宫中过得如何,好似还是孟氏在世时,那时她初入宫,住在兰房殿习礼,不敢多吃东西,回家便是狼吞虎咽,申安国就曾问过她在宫中的生活,后来叶氏一家搬入申府,申安国送入宫的书信之中,便逐渐被叶氏母女所取代。

她如何能不在意?今日与皇后讨恩时,她面上的笑有多灿烂,心里的冷漠便有多深。

可她又不能显现出半点积压的怨恨,毕竟她不在申安国身边,孟氏去后,中馈犹虚,有叶氏母女照顾他,不论真情利益与否,也确实令她放心,而若之后韩苌被提拔起来,她也确实需要用到叶家的人。

她只是……也着实难受。

从前在这宫里虚与委蛇,是为保申家平安渡过太康七年的磨难;而今集聚起自己手中的势力,是为顺利走到后位,而这背后的最终目的,说到底也还是为了申家。

可短短这几日下来,她忽然又觉得自己好像并非申家的一份子了。

她甚至不知道白日自己笑着和郑皇后提起申娴,说她是自己的好妹妹时,心里真正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人前得体惯了,她早已分不清哪一面才是真正的自己。

不知到了几时,阙楼高台迎来一股强风,吹落了她搭在脑袋上的裘帽,低扎起来的长发散下几绺。

这风一止,宫墙脚下迎来一片欢声笑语,她吸了吸鼻子垫脚往下瞧,才发现是从城阳楼中出来的酒客——国丧期不得宴饮,尤其长安行在管控最严,听说城里的人若想喝酒玩闹,便只能等到深夜,兴许是怕引得巡夜的衙内注意,几人笑过后便迅速往一条小巷钻去,随即不见了身影。

连这些深夜的酒客都回了……

她双脚放平,再望了眼申府,思索也该回北宫了,正欲回身,石梯那头传来几道脚步声,步伐一致,沉稳有力。

不消多想,也知道是宫中上夜的禁卫兵。

她回首愣神只片刻,便同那一年一般——找了个最近的内墙躲去,随即靠在墙角蹲下,在寒风之中抱住了双膝。

今时不同往日,那一年她惊慌失措,不知若被发现该如何是好,这一年她的心绪渐渐平稳,只思忖着若是被发现了,之后该如何通过自己手下的人去化解——总之办法多的是,她既敢深夜独身过来,就已是想好了应对之策的。

墙侧一端,那几道步子稍稍一停,似是调转了方向,便又步调统一的下了石梯。

应当是就巡视至此罢,她刚生出些庆幸,又听右侧墙边传来男人的叹气声,风止云散,盈盈月光重现,映照在地上的人影便格外清晰。

她的目光挪去,正瞧着那道影子靠在她右侧的石墙边,缓缓坐了下来。

“这两年我夜夜至此,总想着还会不会有人再深夜上来,不想还真又遇着个。如何?你也是受了欺负?今年这护栏我可是特令人加固加高了许多,想你们这些人应该再跳不下去了。”

这声音,是刘子昭。

申容回首消化了许久这话。

难怪两回深夜至此都能遇着他,想来在这座南宫阙楼上,曾跳下去过不少人罢。宫规森严,也有数不清的等级制度,主人们尚且压抑,更莫说那些低层的奴人们了,再有些想不开的,好像也唯有这个死法自由些了。

再一回忆那年在此遇着……难怪他开口就问她是不是受了欺负。

“这里,跳下去过很多人吗?”过了许久,她才决定出声。依旧是掐尖了嗓子,再用上一些绥阳地方的口音,就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自己。

话落见那影子似是垂下了头,“不多,就一个。”他似深吸了口气,“我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的。”

申容微微怔住,下意识地问,“没能救下吗?”

“是。”就这一个字,仿佛用尽了这位益北王全身的力气。

她忽而也没了话,不知如何是好,心底在一瞬间闪过许多,忽然彻底理解了刘子昭对高门贵族的厌恶——不仅仅是源于他自己的身世,等再见识过宫中的阶级鄙视,谁能不寒心?

“你还是那年的宫女罢。”这停顿的时间并未太久,刘子昭又问她。

看来掐尖后的声音,只能大差不差,她便轻轻“嗯”了声。

“你是为了什么要上来?”他继续问。

为了什么?她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话,顿了顿,不知要如何回答,为了太多太多的事了,和父亲渐渐疏远的亲情,和高门贵族内疏外亲的交际,还有这般似我非我的活着。

“被谁欺负了?”

“没有。”她回得很轻,也很迅速。

气氛顿时凝固,二人就都没了话,她往后仰去,不禁感慨起这个益北王——平时看着那般冷漠,可面对这些宫奴时,仿佛就总有十二分的耐心,只怕就是为了那个没能救下来的宫奴罢。

申容眺望远处宫城,思索至此,一时放松,感叹他内心罕见的纯善,便渐渐松开了抱住双膝的手,又听他认真说起,“我可以帮你还回去,怎么样?”

她不禁笑了两声,双腿也放平了,心中郁结之气渐渐随风散去,就撑着地上的石砖,放空了好一会。

高楼夜风拂面,回望两世至此的日夜,那些时候没有一刻她是快乐的,可唯有此刻,在得知了刘子昭为何会常至此的原因之后,她竟难得的感到心安。

就好像……在面对着一个可以令她完全放下防备的人。

她抬头缓了一会,不由自主地说起来,“我和你说个故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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