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若是刘子昭做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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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康六年开春,徐太后回襄国。出发前,成帝提议了让她往后一直留在长安城,被老人家婉拒了。
太子刘郢带着苏泓和几个年轻的侍读送徐太后至京畿回阳。
返回的路上,几个年轻儿郎玩心起,半路往太子小南山的园子里去小住了几天。那园子旁就是一片草场,太子被皇帝解了禁之后,赏赐的好马都养在那。
几人赛马来着。
大约是玩得太欢乐了,太子从马上摔下来伤了腿。当日宫中一堆人前往小南山去接他们的储君。太子妃也去了。
跟着在马车上一边抹泪水,一边说他,“如何不注意着些?疼吗?”
“小伤。”太子抚了抚她的后脑勺,笑着安慰,“就是十天半个月不能动弹了。闷得慌。”
“安生着些吧。”
两夫妻在马车里说了一会话,又依偎了一会。接下来就真是过了大半月的安生日子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又哪里会是刘郢自己说得只闷十天半个月。
不过他念叨归念叨,这回闷太子宫,仿佛还是故意而为之。不仅他自己没怎么好生在屋里待着养伤。听说含丙殿那方空着的一处宫室,搬进去一个人,太子爷时不时悄摸摸地往那儿过去说说话。
这样子,哪像是一个从马上跌下来摔了腿的人?
那日茵梅送了东西过路,瞧见是个花白胡子的老者。
申容仔细一琢磨,估计也就只有前些日子尽善提到的忠文公崔斐了。
人都请进宫了,还是私底下请进来的。也不知道是在打着什么主意。期间那任许也是常往太子宫跑的。还多挑着晚上来。
有时候刘郢在金阳殿,尽善就在外头传话——说任大人过来了。刘郢听着就过去了,跑得比谁都勤快。
若是不知道那任许是个大男人,只怕还以为含丙殿的宫室里藏了个美娇娘呢。
也是这一世申容和刘郢亲近了许多,要换了上辈子,什么任许,什么崔斐的,她都且是从旁人嘴里,或是书卷上看过,当面还不曾见过呢。
太子宫的这主人一走,金阳殿瞬间空空落落的了。那晃着的灯影都变得格外寂寥。
申容泡着脚,看了会手上新染的淡红蔻丹,吩咐下头人,“把田氏叫过来罢。”
想来她在丙舍待得也寂寞,白日顶多也就随着申容跑一趟兰房殿,再是哪儿也去不了了。刘郢也不大管她。申容这个做储妃的,自然不能忘了她。
等人跪在阶下,她的双足也从木桶中抬了出来。
茵梅瞬间会意,微微笑着与元秀递了个眼色,那帕子就呈到了田婉儿手上。
不必多言,明白人该知道要做什么的。
田婉儿愣了愣,颤抖着接过帕子。等跪倒木桶旁,动作才自然下来。捧着申容的双足包裹进帕子里,就放在她的膝盖上,耐心地擦拭着。一不留神间,还浸湿了丝缎的衣袍。
水渍沾染的那块,与原本的色泽露出差异。
想来,这个田家女儿是从未这样服侍过别人的吧。
申容确也没服侍过。可惜上一世入了宫,为了求田婉儿不把自己“误伤”王美人的事告诉刘郢,也是这么服侍的她。
当时那盆热水,田婉儿还几次嫌烫,暗示着她进进出出地换呢。
妾奴服侍妻主本是自然,可要是反过来,当真是本末倒置了。
“婉儿姐,你的手可真巧。”申容微微伏下了身子,“上回给我捏肩也舒坦,这些时日我腿正酸着,又要劳烦你了。”
话落,两个大宫女将脚边的木桶收走。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毛毯,申容淡然收回身子,长长的睫毛慢慢搭下,一双洁白无瑕的玉足还是放在田婉儿腿上的。
田婉儿往下看了一眼,笑着顿了顿,“能伺候得储妃满意就成。”说着,就跪着往前挪了几步,索性落坐毯子上,将储妃的双脚往自己怀里拉去。纤纤如柔荑般的手指抚上足掌,激起一阵很是特殊的颤动,按着平日那些女奴给自己按的穴位,往上头开始按压揉搓起来。
这样的高门贵女伺候起人来的力道就刚刚好,不比那些服侍人惯了的奴才,拙手钝脚的,总按得人吃痛。
她们这种人啊,正因为从未服侍过人,所以力道轻缓,节奏生疏,需得万分小心。就最令申容舒服。
她左脚一抬,脱离开田婉儿的手掌。轻轻地放置到榻上,就见田婉儿跟着瞧过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甘,不过很快,眼帘垂下又恢复了往日的恭顺。
“坐过来些。”
申容手肘搁在木枕上,笑着看她咬紧下颌,一步一步膝行靠近。
那双细嫩的手才刚要伸过来继续按揉。帐中人却又出了声,问外头守着的宫奴,“什么时辰了?”
“回储妃,二更了。”
“噢。”申容回眸望着了田婉儿。望得她好奇地对视上自己。便无声地笑了笑,“都这么晚了,你且回去歇着罢。”
“是,储妃。”
待田婉儿再起了身,人都还没走到台阶下。茵梅和元秀已经上了前,径直绕过她往里过去。
这两个大宫女私底下面见良娣,是向来不行礼的。她闭了闭眼,长袖中的手握紧,反抓出一段段折痕。
乡下来的人便是如此,目光短浅,不识抬举。如今都踩到她脑袋上来了,她又何必再一味忍让。
父亲说的也不全对,什么先掩藏,什么等时机,当真是好笑。
她若还不想办法压下她,恐怕有朝一日,就只能等着被她活生生给吞了。
……
寝殿的房门由宫奴合上,元秀在前堂缓缓盖灭火灯。
茵梅就跪坐在方才田良娣的位置,将衾被给储妃掖好,轻言细语地汇报起田婉儿这两日的动静。无非是在屋中看书写字,偶尔出去也是随申容往兰房殿给皇后请安。还算是安分。后来倒是有想办法再往田家去过一次信,不过也就一次,之后就再没了。
她其实还有些不懂的,为何储妃要这般激怒田良娣,按理说能驯服到这个地步,已是足够了。难不成还要刻意挑事,逼得人家想办法谋害反抗,这么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主人的心思复杂,她们这些奴才也不敢多问。
随着火光的渐渐黯下,两个大宫女碎步退去。里头躺着的人却还未阖眼,手指点了点侧边的纱帐,在不知不觉中幽幽念了句,“还不够……”
这句话不算大声,但在安静的寝殿内,就是掉了一根针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守在屏风后的人又怎么能听不到?
元秀这时候已卧到前堂的矮榻上去了,是茵梅守着外头的,原本袭来的困意被打破,她猛然抬头,不觉回味起了这句话来,又好似明白了里头的意思。
若田良娣一直表现得这样安分守己,等日子一久了,往前的那些过错无人再提,兴许她一表现出个忏悔、可怜巴巴的样子,太子就要被惹得回心转意。毕竟田良娣的容貌确实上等,平日在外表露的样子也温柔客气。
茵梅想,如果她不知道田家背后的那些事、如果她不是储妃的人,或许……或许她也不会憎恶田良娣。反倒还有一种天然自带的亲近感。
人性都是如此,就是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大多数人只愿意看到事物美好的一面,就算知道了背后有多丑陋,可是对着这么一副美好的皮囊久了,不是真的忘记了丑陋,就是要刻意选择忘记了。
何况对于太子来说,还是面对一个讨他宠的美人。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田良娣安静的时间越长,她们就越被动。
可要是逼得她自己不断露出马脚,那意味就不同了,良娣的大宫女晚翠,便是一个最好的眼线,田氏要真想谋划什么事,她们不会不知道。
只要提早做好防备,事后在太子面前再提上一嘴,不就等于让田良娣自己把坑给刨深了?
储妃的心思,当真是如此吗?茵梅下意识地伸直了身子,往那帐中看去,好一会才惶恐不安地收回目光,越经深思就越害怕。
申储妃的出身大家都知道,刚入宫时是什么样子她们也都见过。一个身量都还未完全长成的小姑娘,那时候笑起来就跟普通小女孩没什么两样。纵然比旁人聪慧一些,行事也圆滑,茵梅只以为是有些人就天生聪明,再加上家里教养,就被养得如此城府了。
可如今这么一路看下来,她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若只是有一些城府也就罢了,可储妃好似又不单单如此。
她就像站在了皇城中最高的一处阙楼上,俯视着下头的所有,每个人的一举一动,背后要做些什么,哪怕之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她都能看得到,预测得到。
她的每一步安排,好像都是走在了别人的盘算之前。
这样的人,焉能叫人不害怕?
*
刘郢养伤这期间,太子宫也热闹。时不时过来两个人看望。
下头一些同太子走得近的侯王高官来过,帝后也来过,就连刘子昭也象征性地来看望过一次。
那日还正好,先是帝后过来的,刘子昭一到,原本打算走了的皇帝就又重新坐下了。
于是一出家庭温馨的好戏上演,郑皇后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格外热烈,比广华殿前花圃里的那些春花还要灿烂。
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不说有多缓和,到了皇帝面前,也总比上回在桓林山要好。
刘郢就不说了,他一向伪装得好,不论什么场合,对刘子昭都是客客气气的,一口一个“二哥”的叫着。刘子昭这回态度也终于软了些,对着刘郢问了几句话,送了几瓶他在军队里常用的跌打创伤膏。
成帝在一旁捻了块酥糕,看似没参与这场家庭对话,实则默默听着——若是气氛一冷,脸上的笑就淡了几分;若是兄弟俩有了对话,嘴角就稍稍挂起。郑皇后虽坐在刘郢塌边,不与皇帝一处,但一双细长的眸子是时不时地瞟过去,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若是与申容对视上,婆媳二人便是默契一笑。
这天家兄弟微妙的关系,大家都不曾摆到明面上来说,心里却都各自有着一把算盘。
申容其实还不算太清楚皇帝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只是单从上一世的结局来看,也看得出来他是多偏心刘郢的。
可如今这么一经感受,又觉得他对刘子昭也不是没有父子感情,或许只是想今后一个君,一个臣,就这么好好的相处?
一时又不禁分析起了这屋内的所有人。
郑皇后呢,不过是看重膝下哪个晚辈真心亲近她,能让她感受到亲情,所以必然刘郢更有优势。
而刘郢的心思,再是明了了不过,他要的无非是帝位,单从上一世刘子昭的下场来看,也看得出来刘郢的心有多狠。
至于这个刘子昭嘛……
申容的目光放在木地板上,只敢往刘子昭所在的方向移过去一些,也不向上去打量——若说他就是个板直的人,眼下看来却也不完全如此。起码到了皇帝面前,他也能放下往日冰冷,开口与刘郢客套个几句,
但凡有伪装,就说明心里头还是有一些盘算的。
前朝党派争斗尚不明显,虽说刘郢也发觉了另有搅局者,但他刘子昭就没有一点撬动储位的心思吗?也不定然,就只看有没有在这个里头也安些计策了。
她眼珠子微微转动,又想到孟氏过世那段时日心里的一股想法。
若是刘子昭做了皇帝……
“给子昭选的是哪家女儿?”成帝终于开了口,将申容走远的神思拉回屋中。
郑皇后回说,“许广家的,妾身那日有些不舒服,最后还是阿容帮着选的呢。”
皇帝点了点头,问刘子昭,“你见过了?”
“见过了。”
提起许家女儿,刘子昭严肃了一些,方才说话间脸色好歹是柔和的,现在这么嘴角放平了,面沉似水,倒显得他是不愿意多提这事。
再者刘家人的面相本来也不温柔,要是不说话,不刻意端着一副笑脸,就越发显得是动了怒,尤其刘子昭比起他爹和他三弟来,更带杀气。
申容心里有些发慌,怕皇帝看出刘子昭不满意自己选的人,下一句就要骂到自己头上。
没成想眨眼的功夫,皇帝竟然大笑了起来。
“难得见子昭害羞成这样,可见是你选得好啊。”说着,伸手指了指申容。“当赏。”
她怔了一怔,刘子昭这副样子,落到成帝眼里,竟然是在害羞?
“还不快谢恩。”郑皇后抬袖轻声提醒。
申容恍惚抬头,见榻上的刘郢也朝她颔首示意,便迅速回身给皇帝伏地磕头。
“臣妾是托母后用心提点,因才能选中许家姐姐的,她如今能得二皇子殿下喜欢,可见是命中定好的良缘。”
话收,殿内接着又是一阵笑声。成帝声音最为豪迈,“好啊,难怪徐太后喜欢你,伶牙俐齿的。”
郑皇后笑着冲申容点了点头,眼神里多是赞许。
申容收下这夸赞,“是臣妾多嘴,让父皇见笑了。”说罢,便暗暗将目光挪到了刘子昭脸上,不知为何一阵心虚。
他倒也终于笑了,不过那笑看着极为别扭,并不是什么高兴的爽朗大笑,虽说张着嘴,可脸颊扯得僵硬。倒更像是无奈附和的强颜欢笑。
这么一想,就也想看看太子那儿是个什么样子,成帝却在此时起了身,“行了,叫阿郢休息罢。”说着看向旁室竹篓子里的几捆书卷,“虽是摔了腿,但脑子还是使得的,这两日朕去一趟回阳,拿过来的牒牍,你照批不误。”
这话自然是说给太子听的,刘郢在榻上弯腰回了个“是”。申容跪地的姿势不变,忽而想起方才生出“若是刘子昭做了皇帝”的想法。
现在看来,希望还是渺茫。
众人散去,申容走回塌边代太子与帝后再度行了个礼。
回身之际,又瞅见刘郢的视线停留在郑皇后隆起的小腹上,很是微妙的一眼,等抬头与她对视后,脸上才又恢复了笑。
太子并未说什么,申容心中纵有疑问,却也没想着多问。
她笑着说,“您渴了吗?我给您倒杯热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