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明生…我看见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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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的申容,因为有前一世的经验,所以度量许多人的性子都可以说得上胸有成竹。只是令她想不到的,上一世她不怎么了解刘子昭,这会竟也能摸准他的脾性。
他果然没有过多为难,语气虽然是严厉的,可是说的话竟还带着关心。
一个天潢贵胄,一个大将军,对着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女。竟然很仔细地问了句,“你是受了欺负吗?大半夜跑这来。”
她垂眸思忖起了这话,忽而有些感伤。
从前往这阙楼上来,确实是受了欺负想回家。可这一世,她也不知道是为何。兴许是觉得那座申府已经不算是家了吧。
便一时间没有回答刘子昭的话。
那人也不恼,看影子似乎是转过了身去,“下次别上来了。这楼年久失修,很是危险。”
说着,就领着身后的几人往楼下去了。
倒是也给了这“小宫女”自己回去的空间,不让她难堪。
她就伸着小半个头去看那背影,忽然觉得刘子昭纵然有大将军直来直往的气概,也有心细如尘的一面。对待下头宫奴还知道不摆架子。
要是换做旁人,恐怕也不会在意到这一层吧。
……
这事过去几日,宫中尚且没有流传出什么消息,金阳殿内也无人知道储妃深夜外出过一趟。往后又和从前一般,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日子是平平静静地过着。至于心底是喜是悲,那都是埋藏在心里的事。
所有面上都还是应有的样子,毕竟上头主人和和气气,笑容满面的。底下使唤的宫奴总不能背道而驰。
这么一直到皇家冬狩出发的前几日,元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了金阳殿。后室里头申容正打着盹。茵梅斜了她一眼,一边碎步过来,一边拉着她往外头出去。
把两扇房门一阖,才低声问:“怎么了?”
“明生,我看见明生……”元秀话未道出,里头的主人已是醒了。声音不大,还带着些慵懒,却能听得明白人是清醒着的。
申容叫她们俩进去说话。
这日是个阴天,正值午后呢,窗外透来的光都和晨起日未出时差不多,就灰蒙蒙的。申容的寝居里头向来说不上通亮,窗牖都是开在北边的,刚睡下时又都放了帘子。现在就只余竹帘和窗边缝隙中透出来的几缕光了。
宫女们跪在塌边,仅有的几束细小光线正好打在她们圆润的膝头上。
元秀伏地了身子,将胸压着膝盖上,脑袋也垂了下去。许是上回被明里暗里警告过一次,后来她在申容面前一直不敢怎么开口,今日遇着事想说也是先把姿态放得很低了。
申容瞟过去一眼,不大喜欢她这副模样,却也还是轻声问,“你瞧见明生怎么了?”
元秀这才惶恐地抬起了头,“方才奴婢往少府过去领东西。回来时经过南边废弃的宫室,听着声不太对劲,就顺着寻到里头的偏房。那声,那声——”她猛地收住,瞧了眼申容,得到示意继续的眼神后,才接着往下说,“那细细嚷着的声古怪得紧。奴婢以为是有小宫奴们私会,做那不齿之事。结果推开门见是明生趴在一个男人背上磨蹭。那人奴婢也不认识,瞧着兴许是哪个宫里伺候的吧。”
储妃的帐中昏暗,熏炉里的烟再一弥漫,就更加看不清她的神情了。
却是一旁的茵梅先瞪大了双眼,这种事原先听也是听过的,只是不曾想就发生在自己身边。倒是头一回先听着话先臊红了脸。
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帐中才发出一声轻笑。里头的人却是先夸了元秀一句,“你个姑娘家的,胆子倒是大。”
于是这天晚上,明生就被唤进了金阳殿正殿内。
彼时屋中没有几个伺候的奴才,除却储妃身边两个颇受信赖的大宫女,再就是几个背景很是清白的小宫人了。
这么一打量,明生大约就明白是为何事了。
白日才被元秀那姑娘瞅见自己那事,现在弄这么一出,就是个傻子也该知道是主子要兴师问罪了。
遂“扑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头贴着地板正经认错,“奴婢有罪,望储妃责罚。”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还清楚自己死不了。毕竟他明面上是金阳殿的人,可背后真正的主人是太子。就算被杀,那也只能是死在太子手上。而太子会不会为这事处置他,且还不好说。毕竟太子素来待人仁慈,也是世人皆知的。
“这有什么好责罚的?”
明生想过很多储妃会说的话:或是勃然大怒——斥责他冒犯宫规;或是视如敝屣——唾弃他与男人厮混在一起……诸如此类将他训斥一顿、责打一顿,这都是正常的。毕竟他早年就因为这个,被人吐过口水侮辱、拳打脚踢过了。
他也早都看开了。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如今竟会得到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仿佛她丝毫不在意一般。
明生在皇宫里伺候这么多年过来,其实也知道这样的事在高门贵族里并不少见。可是一般大家很少抬到明面上来讲,所以一旦被发现,上位者们的态度几乎都是统一嫌恶。哪怕那些同样爱好的男人们也是如此。
可眼前这个储妃她……
他顿时失了语。又听储妃很是同情地说,“偷摸着一定辛苦,若有相好。你何不早些来与我说?”
“奴婢——”他反应过来,猛地开始磕起了头。“是奴婢有罪。”
纵然感恩储妃不罚自己,可心里仍有些害怕,怕这主子是在说反话。毕竟自他被安排过来起,就没怎么在储妃跟前服侍过。大多数时候是有事叫了才过来,没事的时候就无所事事。
他可摸不准这个申储妃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那人是哪宫的呀?”头顶的人又淡淡地来了句。
他停了动作,额头上已经被磨破了皮。心思一转,又开始跟着这话思考起来:若是储妃有心要罚,手下宫女也已经看见他和正佺的脸了,还怕找不出人来?他还可以赌一赌太子不杀他。可正佺怎么办?他要是被处死,简直就是踩死只蚂蚁一样简单的事。
就犹豫了一会,才颤抖着开口,“是,是光禄寺后院做事的,平时就喂喂猪,往菜地里翻个土。他不怎么会说话,也不认识几个人。储妃,您要罚就罚奴婢吧,就是杀了奴婢也无妨,那事,那事都是奴婢逼他的,与他无关。”
“与他无关的。”说着,他又开始磕起了头。半分不在意自己脸上要挂了相。
申容无声一笑,心想元秀这小丫头可真是太会给自己惊喜了。发现这么一出事都算了,还正好抓住了明生的心头挚爱。
她也不打算多废话了,说得久了也费劲。便起身走了下来,扶着了还在磕头的明生。
这么一探过去,手上都是被溅过来的血,她揉了揉指腹,并没有多在意,就递着手过去给茵梅擦拭掉,一边继续和颜悦色地与明生说:“你怕什么?我要为这事罚你?还至于亲自见你一面?”
这么说也是,若是觉得恶心要罚,何必这么大动干戈?“那您是?”明生不由得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自是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身前的人收回了手,冲着他微微一笑,“那小宦官就放出宫去吧。我赏套京郊的宅子和几亩田给他过活,你看成不成?”
明生一时还没懂她这话的意思。懵怔之际,储妃已经站起来了,若不抬头,他永远不能看到她的神色。只是单听那柔和的嗓音,也总觉得此人定不会是脾性暴戾之辈。
他就听头顶的人轻言细语地说,“从今以后,你为我做事。若我满意了,自会将你提前放出宫,与他相聚。若不然,就算我不动你,他也活不了。”
原来……这才是今日召见的真正目的。他忽然全身松懈,额头上的血流到了左眼的眼皮上,让那处搭着看不清眼前,看不清这富丽堂皇的宫殿。
其实这事到了这个关头,与其赌太子会如何处置他,倒不如选一条明确的路。
况且若是被太子知道了他与正佺的事,只怕也是自己能活,正佺无法活。
而储妃这边,好歹还有一条最好的路。
明生的身旁放着座九盏连枝灯,与跪下来的他同高,铜盘上烛火摇晃,将他对着的那半边脸烧得发烫。他抬起苎布的袖管,将睫毛上的血慢慢擦去。
再次沉重地磕下头去,不过这次的语气却没刚才那样慌张了。
“承蒙储妃厚恩,奴婢今后愿为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只求您,善待他。”
倒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申容稍稍动容,颔首应他,“你放心。”
待这殿内再次安静下来,她又开始细细琢磨起了金阳殿内宫奴的事。
如今抓住了一个明生,刘郢那块暂且可以放心,不用那么提防了。那余下的十几个背景不清楚的,也该要开始找法子一个个的打发了。
*
冬月中旬迎来年底的皇室冬狩。成帝带着膝下几个皇子公主,以及诸侯王、刘氏宗亲,包括女眷等一大帮子人前往了桓林山。
此地预备扩建为皇家园林,除却刘郢上回提到围了的几处地,后来又扩了好些地方,一度延伸到京畿回阳边界。最开始天家占用下的平原,甚至都已经建成几处行宫。
豪华程度不亚于皇城宫殿。
前朝姬氏王朝后期虽决疣溃痈,但是余给刘氏天下的财产还是非常可观的。成帝前半生四处讨伐征战,自己手上没这么多闲钱供享乐。可自从入了姬氏的皇宫,可谓陡然富裕起来。
且不提郑皇后一族原本将相世家,平时高傲些也就罢了。成帝本人乡野莽夫出身,如今也过得和多年的贵族一般,也极懂得骄奢淫逸的。皇后在宫里头养胎之际,他就在行宫里安排了十几个年轻娇艳的美姬。还专给她们修了个美人池,专供天子取乐。
听说那姬妾之中年纪最小的,好像还和申容一般大。
原先的申容不常见到成帝,还不甚清楚,只当他除了脾气不好点以外,且算是个勤勉廉洁的天子。如今看着也不过如此,难怪私底下常听人说皇帝好色。
就不知道刘郢老了会不会也随了他爹了。
她坐马上回首望了眼跟在后头的太子,幽幽地想着以后的事。
来行宫的第一天他就坐不住,自己要出来溜达也就算了,还非要拉上申容。美名其曰带她练练马术,还一本正经地说“身子强健些,也不至于总嚷嚷着腰酸背痛了。”
话中意旁人是听不出的,可申容怎能听不懂?还不就是又扯到床笫上的那些事了。原先不觉得,到了这一世受宠了才知道,刘郢当真是青年威猛。尤其这两月,夜夜都要也就算了,有时候连着还不休息的。要给他换旁人,他还不乐意。
她受着累的一会功夫,甚至还想刘郢如何不像他爹?
不过,这也都是甜蜜的抱怨罢了。总不能还真为他不去别人那而不高兴的吧。
“你自己往前头去转会,我待会过去寻你。”
心里刚美滋滋完,刘郢又忽然调转了马头,留下这么一句话就往回奔去了。
尽善跟着要追赶,回头望了申容一眼,又小跑了几步过来解释,“听说是任大人请了忠文公过来。”说完就迅速转身回去追他主子去了。
他倒是尽心,作为储君的宫奴,时常也照顾好储妃的情绪。
这么会做人,难怪刘郢疼他。
申容就漫不经心回头继续赶着马儿,一边慢腾腾地往前走,一边想着方才尽善的话。忠文公崔斐,前世也是个有名的角色。成帝开国初期,请他出山好几回不成功,如今却被他儿子刘郢请动了,看样子好像还是私底下请过来的。如此智珠在握,储位不是更稳了?
不过这中间提及的任许,或许是个更厉害的人物。
再往前头草原过去了一段路,就令身边的马倌退下了。“我自己骑一会。不必跟着。”
马倌一退,身边只余下了跟着的茵梅和元秀。
元秀候在马后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茵梅上前来说话,汇报起这几日田良娣的动静,包括手下亲密一些的宫奴都做了什么。事无巨细,皆数回禀。
虽说上次威胁了田婉儿与她爹好好商量,但这田家女儿到底还是没往家再传消息过去的。甚至于一转眼先把自己人贾良给杀了。这狠毒程度,丝毫不像是个年轻女儿家。
不过到了申容面前,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恭顺。只要申容不提起之前的事,她也仿佛全然不记得了一样。
或许是索性被动下去,再慢慢寻时机吧。
这样的人确实可怕,不知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就能咬一口上来。不是申容存着前世惨痛的经验暂且压住了她,定然是对付不了的。
她心底忽得上升起一阵不耐烦,有些埋怨成帝要制衡前朝,让她实在不好动手。要不然早就可以在刘郢面前先发制人挑事生非了。早除了田氏早干净。
想着,手里的辔绳就不由得捏紧了。
“储妃?”茵梅瞧出了她细微的情绪。
申容这才回神,将心底骤然激起的躁怒压下。一低头的功夫,忽然又瞟见自己腰身空荡荡的一块。
母亲的玉佩不见了!
“你们沿着刚才过来的一路去找找,看看我的玉佩掉在哪了。”话一出,两个大宫女立即应“是”往回过去。
申容闭了闭眼,心底忽然又开始烦闷起来,这情绪来得着实奇怪,连带着又凭空埋怨起了申安国。埋怨他不关心孟氏,让她早早发病走了。不到一年他又迅速娶了新妇,还接了人一家老小入府。
偏她还不好说什么,难不成真指望申安国悼念孟氏一辈子?这也不实际。可是心里头的悲哀和怨气就仿佛堵在烟囱里的一大团烟雾,要不流通出来,不知何时就能把屋子里头的她给活活憋死。
两个大宫女往回走的身影已渐渐远去,她骑着的小母马也没停下步子,依旧慢悠悠地往前踱着。沉思间,就往后头离得越来越远了……
不知何时,草原一侧的林子里头窜出一道细长的身影,身上金黄的皮毛与枯萎的草丛几乎融为一体。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身下的小母马已经跳着嘶叫起来,往前跃了几下以后,便不受她控制地往前奔去。
耳畔的风如一头猛兽呼啸而过,她失声伏下身子,惊慌之余逼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按着刘郢先前教过的——抓紧了两边的缰绳一点点往回勒,大概尝试了这么两三回后,发觉起不到作用,才又抓住了小母马的鬃毛安抚。
桓林山山脚下的寒风就仿佛一条冰凉的蛇,趁着飞扬起的广袖袖口往身上蔓延,盘踞在整个胸腔。她头上发髻也被风吹散,一头青丝随风飞舞,固定的步摇掉落在了身后,随着小母马的奔跑越来越遥远。
她咬牙再转回了头,迎风眯起了双眼。再前头便是一片林地。等进了林子里,若这小母马还停不下来,就真的只能等死了。
还不如现在抓着时机往下跳,好歹草地松软,还能给自己留条命。
正欲侧身倾下,她的眼前又忽然跳出一抹黑影来。下一瞬一道刺眼银光闪过,那人将手中匕首径直插在了小母马的脖颈上。
马血向上喷洒,空气里弥漫起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从鼻腔里直冲进人天灵盖。她的脸上也浮了一层温热黏腻的东西。下一瞬,身体就不受自己控制地被举了起来。
那人仿佛在抓着一个什么很轻的东西,毫不费力地将她翻过身去,来不及反应,已是结结实实地落了地。
站稳的第一时间,她先往脸上抹了抹,手指覆盖的鲜血,令她恍惚了很是一会,而后才记得抬眸去看那救下她的人。
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