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蛰伏在暗处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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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到了冬天,更深的寒意席卷了长安城。这年年末的风也多,皇城里头不论往上的主人,还是其下的奴仆,身上的衣裳都添了好几层。渐渐的,就是宫道常来往的宫奴都少了许多,大部分必须要外出经过的,是宁愿多行几步路,走那些少通风的道,都不肯往外头去。
信平侯夫人后来带着钟元君入宫,好几回脖子上都套了条狐狸尾巴。郑皇后笑话她从小就怕冷,到老了还这样,“等到了腊月,孤看你还出不出得了门了。”
信平侯夫人就笑着答,“到时候坐了防风的马车入宫,自然就不会冷了。”
“那从平门往兰房殿这一路,你还不是得吹着风?”
除非帝后、储君,再或是襄国年迈的徐太后,其余所有人入了宫都不得乘车坐辇,哪怕刮风下雨,都得一步步走过来。
“那就——”信平侯夫人双眼往下一瞪,竟认真思考起来了,“那就再多穿些。就是滚成个球了,我也得常来看娘娘的不是。”
她本就生得有些肥胖,这么一说,顿时就惹得人联想到话里的场景。郑皇后不禁好一阵大笑,没一会都停不下来。
申容跟着也轻笑了两声,总算是明白为何郑皇后与信平侯夫人走得近了。纵然这位侯夫人不大懂得大场面上的周旋,但到了郑皇后面前,惯会吹嘘,拍马屁,倒也是个能讨得皇后一乐的开心果。
日子总不能一直是苦的,自然得从中找些乐趣,为自己逗趣解乏。说话间,她又不觉看向了一旁站着的田婉儿。
其实像今日这种小聚,她是不必要过来的。钟元君母女本就常入宫,算不得什么重要宴席,就是兰房殿的宫奴们也不尽然都会过来服侍。何况她一个未来良娣,位份上不上,下不下的,过来了也不会特意给她空个坐席出来。
现在这样杵在边上,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着实让人心疼。
郑皇后倒没申容那么在意到边边角角里的事,她恐怕都还不知道田婉儿也过来了。只一门心思和信平侯夫人说话,一定要瞥到边上,也无非是拉上身旁的申容说个几句。
申容就笑了笑,又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感叹田婉儿这一步路走得实在不对。委屈个一回两回还能惹人心疼,可要是多了,人也就麻木了。再者郑皇后本来也不是怜贫惜贱的人,这种招数换到刘郢身上或许还能起些作用,可要是单在兰房殿,真不会有多好使。
恐怕也是一直没回家,没娘家人帮着给建议了,不然到了这时候还不能受到郑皇后的关注,聪明人怎么也该要想着换换计策了。
宴散没多久,尽善往兰房殿过来一趟,问过郑皇后的安后,才专门找上申容。
“储妃,殿下今日有事要出去一趟,让奴婢给您传话,下午就不读书了。”
她点了点头,见尽善说完话还没走,遂抛了个好奇的眼神过去。
尽善就又走得近了些,不是顾忌着身份,只差要与她耳语了。“后日就回来了,您照常过去。”
话落收声,申容还没给反应,座上的郑皇后先笑了起来,“这么惦记着可不行,你回去与太子说,这天也冷了,干脆等过完年,成了婚再去。”
“这……”尽善转了身子面向郑皇后,没留神自己压着声还被皇后听到了。他低着头甚是为难,这样的话叫他如何敢带回去?就算太子素来温和,但发脾气的样子他也不是没见过,要是真怪到自己头上,多少恐怕还是要遭些罪的。
郑皇后难得今日心情这般好,连一个年轻宦官都舍得去逗了。她就看着尽善低着头生汗,也不说自己是玩笑话。申容的眼神先往还未离开的田婉儿那看去一眼,才笑着解围,“知道了,娘娘逗你呢。我后日会过去的。”
尽善得了好话,才伏下身子连忙磕头,“是,娘娘。是,储妃。”
说完都不敢往这再多待一会,就一溜烟地小跑了出去。
“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心疼起那边的人来了?”郑皇后收了笑,又将这逗人的话传到了申容身上。
“娘娘可拿着我取笑吧。”她佯装着害羞,说完往郑皇后那过去。
二人再说了一会子的话,就进了后室去了。再小坐一会,散了皇后头上繁琐的高髻花样,也到她要午间小憩的时候了,申容照常是要在边上守着的。
等到里头的人彻底睡下,她才出来打发田婉儿,“你也辛苦,回头就不用这样跟在边上服侍了。”
田婉儿微微抬眸,眼神当中多有诧异。
“是,储妃。”
*
还没等到后日刘郢回来,申府来的一则消息就已将申容的所有安排打乱。
“夫人病了,已经躺榻上有几天了。”叔衣带了外头传话的人进来,那家奴申容上次回去见过,确是申府里的奴才没错。
“为何拖到今日才来说?”郑皇后先发声问。
“先前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主人就不敢往宫里来传消息。”那人说话战战兢兢,恐是病得重了,实在没了办法才往宫里头来。
申安国最是个墨守成规的人,尤其申容作为储妃教养在宫里头的事,天下皆知。若不是生了什么实在没了办法的事,是万不肯派人来宫里请走申容的。
上一世还不就是这样,等最后孟氏垂死之际,他也不曾派人来传过话。
只是那时好歹也是太康五年下半年了,现在如何就提前了这么长时间?
她往前迈去,小腿似脱了骨一般,没了任何支撑,“咚”的一声,人就摔倒在地。郑皇后一惊,连忙起身喊人,几个小黄门受令迅速上前将她扶起。
……
到了这一世回家清楚了病因,申容才能知道孟氏的病是早有了征兆的。从前家中贫苦,申安国忙时教书,闲了回家也多埋头于书卷之中,里里外外的活就都落到了孟氏一人身上。
哪怕生了申容之后也没完整歇过一天,身上落下许多大大小小的病痛。只是她自己一直不说,后来即便条件好了,也不想太当回事,就拖到如此地步罢了。
那几日的天色着实灰暗,暗到她一度无法正常思绪。只一心守着帐中的母亲,连着半趴在塌边守了几夜,等到了第三日早上人都是个懵的,何时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朦胧之中,只觉有一双手在摩搓着自己的额角,才猛地惊醒。
“娘!”她双眼通红,刚出声就已落满了整面的泪珠。
“容儿啊。”孟氏消瘦许多,连眼眶都凹陷下去,说几个字便喘上好一会。
当真是藏得好,好到从前日日相伴的申容都没有一丝察觉。那父亲又是否真的不知道?她闭着眼抹去堆积的泪水,难受到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去说。
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当事情真的进展到眼前,也如何都不能接受。唯有清楚过后的怨恨,怨恨父亲、也怨恨自己。所有苦难都由母亲一人受着,他们竟都不能察觉出一丝一毫!
“眼看着我的女儿也要嫁人了。”孟氏将目光放到了头顶的纱帐上,语气极轻极缓。
“明明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怎么一眨眼也要嫁人了呢?”
申容低着头敛去眼底再度迸发的泪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帐中人絮絮叨叨地念着,不知何时又提到了申容小时候。
说她打小就没有心眼,被同里的小孩欺负了也不知道还手,和她父亲一样,总以为所有人都善良,生不出坏心思。
“可这世上又岂会全是好人呢?娘就怕你以后过不好。”
“就算那宫里头再好,若生了要害你的,你千万提防。不能还手,就多躲着,避着些。万事多留些心眼,不是什么人都能做朋友。”
“你就是太不先顾着自己了。”
申容的双眼已在话语中模糊,母亲之言,字字诛心,到底为她所生、所养。便是不用亲眼瞧见,也能如一把利剑一般,精准无误地刺穿了所有外表的华丽,将她曾经历的耻辱与失败统统拉回眼前。
她忽然觉得,若是从前能听着这些话,或许后来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或许……
孟氏后来的低语也变得含糊不清,榻前跪着的人便将头一同靠近过去,贴近自己的母亲。
就算是听不清,也要耐心听完。方能算是众多遗憾之中,唯一不那么遗憾的事了。
这一日申府尚在一片呜咽声中度过,连白布都来不及挂上。长安城内却已是处处欢歌笑语,铜鼓喧天。
他们说,是三征益北的二皇子刘子昭战胜凯旋。
这个皇子的身世颇为坎坷,尤其较之其下生养在宫中的几个弟弟。
他的生母邓氏与鲁阳夫人,同为当年成帝在外征战遇到的女人。鲁阳夫人被成帝带回长安,而邓氏却惨遭抛弃。听闻成帝当时知道她已有身孕,却仍为回城抢夺地盘,狠心将她弃于荇地。直至称帝才派人前去寻找。可惜战乱年间,她早已病死,其子刘子昭也是靠捡食垃圾才得以存活。
他入宫在郑皇后膝下待了不过三年,就与皇帝自请出征去了益北。当年朝中就多有人支持立他这个庶长子为储君。而今满载军功而归,无疑是刘郢储君位置上最大的对手。
申容从灵堂中走出来,昂首长缓了一口气,再次回忆着前世生前的最后一点记忆。
晋安元年实在是多事之秋,刘郢暗藏多年的羽翼拔地而起,不仅一举推翻了郑皇后母族余下的外戚势力,更是将益北王刘子昭以叛国通敌之罪处死,往前拥立刘子昭的官员陆陆续续落马,处死的处死,关押的关押。
再后来,连她一个后宫中人,也因田婉儿的陷害而背上勾结朝臣的罪名,被赐了毒酒……
这个益北王,纵有一身本事,战场上骁勇善战,立下赫赫战功,可到头来也难抵蛰伏在暗处,最会伪装,最为狡猾的那头狐狸。
她忽然有些可怜起刘子昭来,若他遇到的不是刘郢,或许他战胜归来,就可以顺利登上至高的位置。她甚至想得更远,如果她一定要成为这储妃;如果储君的位子当初是刘子昭的。她或许都不会是那样的结局。
这想法飘了有很久,她才终于能逼迫自己回到实际。就算有了一世的经验,如今的她还没那样滔天的本事,可以帮着一个尚且陌生的人推翻一个稳定的王朝。况且刘郢虽然对她不是一个好丈夫,对天下却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眼下保全自己及申府这一方小小天地,才是她唯一要做的。至于其他冒险的事,她实在没有这个能耐和精力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