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腐草微萤照佛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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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时分,惊梦独自一人叩响了明衍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竹纸糊的门后才隐约出现了一个身影。
明衍将门打开,脸上不禁有些诧异。
“怎...怎么是你?”
“啊?明衍还记得我?”惊梦背着手笑道。
“自然记得。你是昨天娥山山斋那位。只是...”明衍看了一眼高悬在桃林上方的月,“姑娘怎会此时出现在这里?”
惊梦看了一眼禅房内,灯火虽然昏晦,但可以看到缕缕轻烟正缭绕其中。
“你在焚香念经啊?”
明衍看了眼笑颜如花的惊梦,慌张的低下头,“姑娘...”
“是老禅师邀我来赏桃花的,你忘了?”
“桃花宴...早就结束了...”明衍说道。
“我知道,但流萤不都是晚上才来嘛?”
“啊?”
“赏桃花只是个幌子,掩人耳目而已。”惊梦笑道。
“什么意思?”
“我是来帮你除掉一直缠着你的妖怪的。”惊梦眉眼一弯,“怎么样?今夜你坐禅的时候...没有流萤来打扰了吧?”
明衍愣了一下,的确如此。
他立刻感激的躬腰作礼,“难怪小僧今晚觉得心如水静,清心自得。原来是姑娘帮了大忙!”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惊梦笑着搓了搓手,“哦,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
“进?进屋?”明衍望着惊梦皱紧了眉头。
“虽然除妖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但还是费了些精神,和你讨杯茶喝可以吗?”
“姑娘,小僧是出家人...”明衍为难的说道,“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
他话还没说完,惊梦就已经掠身而过,从半掩的门中挤了进去。
“明衍你也太固守成规了,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喝杯茶都不行吗?”
惊梦边说便快速的扫视了一圈室内。
明衍将双手合十于胸前念了句阿弥陀佛,才勉强的走到桌边给惊梦倒了杯茶。
惊梦接过茶,直接盘腿坐到了明衍刚刚坐禅的蒲垫上。
明衍见状,只好坐到一旁。
“明衍,那只蜡烛怎么了?”
“喔,灭了。”
“灭了?不再点起来吗?”
“不点了,等姑娘喝完茶走后,我就要睡了。”
“也是,不早了。”
惊梦嘴上虽这样说,但却没有半分要赶快喝完走的迹象。
明衍望着她,她也望着明衍,两人对视着却一时无话可说。
终于,惊梦将空了的茶杯递给明衍。
“喝完了,真是多谢。”
明衍赶紧起身,伸过手要去接杯子。
就在他指尖快触到杯壁的时候,惊梦手一松,茶杯瞬间落地。
“哐当。”
碎成一片。
“这...”明衍有些惊慌。
“还真是不小心啊,明衍。”
“啊?”他抬头愕然的望向惊梦,明明是她提早松手才摔坏的吧?
“已经触手可及,却错失良机。”
“姑娘,你在说什么?”
惊梦笑笑,“听不懂吗?没事没事,毕竟你不是真的明衍嘛!”
明衍一听,蓦地抬起双眸,“你说什么?”
他话音才落,背后不由得一凉,因为他对上的目光,简直比深渊还深不可测。
惊梦将手肘杵在盘起来的膝盖上,托着下巴看向明衍,“是在我斩杀流萤的时候,才得了机会完全占据了明衍的身体吗?”
明衍的眼球在眼眶里轱辘一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惊梦叹了口气,“我是不是好心做坏事了?”
明衍闻言,喉咙里似乎抑制不住的发出了一声极浅的冷笑,“姑娘,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呢?”
“嘶...真是个深奥的问题,你的看法呢?”
“自然是好人做好事,坏人做坏事。”
惊梦皱了皱眉头,“我觉得你在敷衍我。”
明衍沉声一笑,“其实根本没有好事坏事,只有人做的事。”
“哦?”
“世人觉得那是好人,那他做的就是好事,世人觉得那是坏人,那他做的也定是坏事。”
“重要的是世人怎么想,怎么定义...”惊梦抱着手点头说道,“好像有点道理。”
“本来就是这个理。”
“不错啊,不愧是要开悟之人...”惊梦抬眸看向明衍。
“哦?你知道?”
“流萤告诉我的。”
明衍眸光一沉,有些疑惑,“她临死前告诉你的?”
“她?哪个她?”惊梦眯眼看向明衍。
明衍嘴角一勾,谨慎的朝黢黑的门外看了一眼,“就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就足够了。”惊梦笑了笑。
明衍挑眉一笑,“昨天我就看出来了,你是个少不经事的小丫头。”
“啊?昨天?山斋里?难道你也在?!”
“你说呢?”明衍冷笑一声,“还故意把我支走,耍这点小伎俩,简直是笑话。”
“哎呀,什么都被你知道了。”惊梦双肩一颓,叹气道。
“但我是得感谢你,”明衍说道,“若不是你替我除了那些流萤,我今晚还不能进行得那么顺利。”
“你承认了啊,恶鬼。”
“恶鬼?真是刺耳的名字,”明衍的眼神中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不过到了此时此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你...好像真的很看不起我,你是觉得我阻止不了你了?”
明衍讥讽一笑,“玄法,他妹妹和你...你们三个摆在一起,你是最不足为惧的。”
惊梦抿了抿嘴唇,摇头道,“居然给你留下了这样的印象...”
“哦?你说漏嘴了!”惊梦蓦地抬起头,“那些流萤是明衍的妹妹?”
明衍不在乎的撇嘴一笑,“那我就发个善心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他妹妹其实是在阻止明衍入定。”
“为什么?”
“因为明衍即将开悟。”
“这个我知道,我想知道为什么她要阻止明衍开悟?”
“为什么?”明衍眨了眨眼睛,“当然是因为我啊,是我站在他即将打开的那扇禅门外。”
“我一旦进入了那扇禅门,就不用费力离开这具肉身,直接成为魔僧岂不一步登天?”
听他说得感慨激昂,惊梦摸了摸下巴,“那就奇怪了...明衍都要开悟了...怎么还会滋养出你来?”
“不瞒你说,五年前我就已经藏在他身体里了...”
明衍掩嘴一笑。
“他遇到玄法后,我以为我会很快被那些佛经净化,没想到他如此刚毅木讷,把我藏在心底,还捂得好好的...”
“竟有这样的事?”
“他以为能借助佛经克服心中的怨恨,抚平心口那道伤疤...真是天真,”明衍咧嘴一笑,“告诉你吧,我时时刻刻都能听到他不停的宽慰自己,不停的用一个个道理想拯救自己...好可怜,”他耸了耸肩,“他不知道越是这样做,越只会更好的滋长我,让我变得更强大!”
惊梦抱着手安静的看着他。
“最终,”明衍瞪大眼睛,“我还是得到了让他皮开肉绽的能力。开悟就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双刃剑,历经此劫,要么成佛,要么成魔。这个时机,于他于我...都是千载难逢会...”
“可是...你并没有如愿对吧?”惊梦问道。
“什么?”
“我看你并没有一步登天变成魔僧,”惊梦仔细打量着他,“明衍...一定是与你拼死抗争了吧?”
明衍鼻子一皱,“无所谓,等我脱身出来多吞些煞气,凭我即将开悟的资质不出一年也能入魔。”
惊梦闻言,竟然点了点头,“那你准备怎么从这副身体中出来呢?”
“自然是老办法,让他自戕。”
“果然还是只有这个办法。”
惊梦说着从坐台上跳下来。
“这么说来,倒是我助了你一臂之力,可以称作你的恩人了,对吧?”
闻言,明衍眉头一挑,觑眼看向惊梦,“你看上去...像巫女。”
惊梦愣了一下,“什么叫看上去?我本来就是。”
“昨天我就猜到了,只是一直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为何?”惊梦将手交叠在胸前,歪着脑袋问道。
“你不专业,不成熟,做错了事还丝毫没有愧疚感...”
“等等等等...”惊梦抓了抓额头,“愧疚?我要愧疚什么?”
“杀了一个因为想要保护哥哥而幻化成流萤的少女...不值得愧疚吗?”
“嗐,我不信佛,没有什么慈悲心,更不喜欢引咎自责,错了就错了吧,无所谓。”
“所以说你一点也不像拥有大爱的巫女。”明衍撇嘴笑道。
惊梦挑了挑眉。
“我知道你现在心里肯定不是滋味,但木已成舟,你拿我没有任何办法,”明衍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白绫,丑时三刻就自尽,你还是识趣的走吧。”
惊梦撇了撇嘴,拔步就往门外走。
“我还是想再礼貌的问一句...”
她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请问,你能利索的从明衍身上出来,让我痛快的把你烧成灰吗?”
“你说什么?”明衍眉头顿时皱起。
“好苦恼,要我眼睁睁看着明衍自尽,恐怕不行。”
“我劝你识相离开,到这个时候,只要我不出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只能强行拔除。可那时我会立刻将明衍的魄灵全部打碎,”他说着眉梢一扬,“同归于尽你懂吗?”
“我就是怕这样。”惊梦咂嘴说道。
“本来就会这样。”
“不过还好...”
“还好什么?”
“现在夜深人静,又只有我们两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惊梦说着抬起手,指尖闪出红色咒灵。
“我将你强行拔除,你将明衍魂灵打碎,最终你们同归于尽...”惊梦笑得狡黠,“好人做好事,你刚刚教我的...”
明衍怔了一下,似乎脑筋还没转过来。
惊梦只好耐心的解释道,“你们都消失的话,怎么和玄法禅师解释发生了什么...那就是我的事了,对不对?我是好人,玄法当然会相信我。这样一来,我错杀流萤的事情,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明衍觑眼看向惊梦,冷冷说道,“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巫女怎会像你这般邪恶?”
惊梦抿嘴一笑,脸上自豪的表情仿佛像是得到了什么赞赏似的。
见她在说话间指尖已经勾出了一半红色咒印。
明衍见状,嘴角一抽,“你是桃源人?”
“还挺有见识!”惊梦说着继续勾动手指。
“等一下!”明衍赶紧阻止道,“呵,看来我们没能达成一致,不如这样,我们再聊一会儿?”
“聊一会儿?还有什么可聊?”
“你不奇怪...我究竟是因何事被滋养出来的吗?”
“哦?这个事啊?”
“离丑时还有段时间,我给你讲讲?”明衍说道。
惊梦想了想,将手中咒灵一收,勉强说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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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乎,明衍身体中那只恶鬼便开始讲述起五年前发生的那件铭刻在明衍灵魂深处的惨剧...
我的原名叫许知渊,是深州安阳人。
我还有个妹妹叫许知小,知小经常抱怨这个名字,总说她长得个头小,都是怪爹娘给她取的这个名字。
我们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我和知小一直借住在姑母家。
姑母家里情况也不好,平白无故又要养两张需要吃饭的嘴,心情可想而知。
所以,一直以来,姑母对我们兄妹两不是打就是骂。
无论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姑母家!
这变成了我们兄妹的梦想。
幸好我能读书,会读书。
在寒窗苦读十年后,我终于乡试中举,以安阳解元的成绩拿到了入京参加会试的资格。
我和知小离开姑母家的时候,高兴的就像逃出了地狱。
可我们不知道,翻山越岭,餐风宿水来到的...
却是另一个地狱。
我一边在晏城打杂挣钱,一边苦读准备会考。
我和知小有时睡马厩,有时睡猪圈,居不定所。
幸好一家酒楼的掌柜偶然遇见了正在路边替人写信文赚钱的我。
他看我写了一手好字,便饶有兴趣与我闲聊几句,寥寥几句,遂热情邀请我去他的酒楼打杂。
他说他的酒楼就在若河水边,是纪国词人墨客飞文染翰,落笔成花的地方。
那个地方,名叫烛楼。
就这样,我和妹妹住进了烛楼的偏院。
为感恩酒楼掌柜,我干活就更加卖力了,白天干活,晚上读书。
知小见我辛苦,为了减轻我的压力,更让我有更多时间读书,她也会在酒楼帮忙。
再后来,有位热心的阿婶见她做事灵巧,便将她介绍到了城东绣坊,虽然织女的收入微薄,但我们两兄妹总算是在晏城安定了下来。
一切...看似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只要能金榜题名,我们就能有一个自己的家。
我对自己满怀信心。
要给知小一个有窗户的房间,窗外就是我们种满花草的小院子,院门外还挂着篆刻着许宅字样的木匾...
可是,人生如苦海,哪有地方是岸?
就在等待春闱放榜的时候,京城中出了一件大事。
烛楼诗案。
当监察御史和大理寺卿带人出现在烛楼时,我还不知道自己这纤小的蝼蚁竟然也会被裹挟到巨大的车轮之下。
我是如此渺小,渺小到这车轮一旦转动,只是飞扬起的尘土就能让我粉身碎骨。
在我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就进了大理寺狱。
短短一天时间,狱中就塞满了人,我左右一问,发现都是春闱考试结束那夜到过烛楼的人。
大家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究竟犯了什么事,为何被逮捕。
直到被带到公堂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原来那夜,当朝太子李慕阳也在烛楼,他佯装成一介布衣学生,与我们饮酒作乐,挥洒文墨。
而问题...
就出在他酒意微醺时洋洋洒洒写下的那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