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 明面对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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炊事长从矢口否认到放弃挣扎,其间有过怎样的心理历程,辽因多半能体会到。
有了万葛沙的前车之鉴,炊事长应是不忍再有人冲动行事,替自己犯险了,毕竟涂校尉的底线,不是任谁都能轻易试探的。
他也不是每次都会由着自己那一丝恻隐容忍他人反复触及逆鳞。
万葛沙口不择言而没有被殃及,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涂校尉,让他手下留情。
但这样的容情和例外,不会有第二次。
炊事长深知涂校尉的耐性已经到了极限,还敢妄言,真的是人到绝境,已经不知死活,也无谓死活了吗?
辽因知道此时若提及钩吻或能转移涂校尉的注意力,不说完全转移,可至少也能替炊事长搏得片刻喘息和恢复神智的时间。
但他看出比起面对万葛沙,涂校尉面对炊事长时更多了几分宽仁,也就没有再多言。
涂坤克沉了口气,眼光中多了几分锐利和凛冽,独独不见杀意。
延味羡不禁嘴角勾起一缕轻笑,以为自己的言语激将果然奏效,以为自己的费心转圜到此刻终于得逞,却听见朗声一笑。
“哈哈哈哈……”是涂坤克。
“乌头碱,蜂蜜罐于你,正如私会拓钦于我……”
涂坤克重复了一遍延味羡刚才的话,虽不至于一字一停顿,但句与句之间明显有所放缓,语速刻意压得很慢。
像是不急着说完,又像是在琢磨思忖,平静至极,单从他的声音还听不出喜怒。
尽管在重复这句话以前,他先是笑了,但周围的人无不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这笑来得不仅突然,也格外莫名其妙。
他可以平静地沉默,可以克制不住地恼怒,甚至可以当场拔剑……
但他给出的是一声长笑,是怎样都不应当在此时此刻出现的一种反应。
万葛沙怔了一下,迷惑地看向左右,就见几个掌厨均胆寒而立,面色凝重。
饶是他也察觉到涂校尉的笑并不寻常,表面上友善,但实则是轻蔑。
或者说,从始至终,他就没把炊事长放在眼里。
炊事长先前渴求平等对话,现在但求一死,但不管他怎么做,涂校尉一直都以尊位者的姿态傲视一切,觉得事件尽在掌握,像是有了盘算。
不管炊事长存心激怒怀着怎样的目的,他都不为所动,觉得不值一觑,笑对是看破,这比无声的忽视还要冷上几分。
万葛沙不知道的是,他自诩观人于微,但其实情商极低,所见所思都太过片面。
涂坤克的笑确是欣喜的,不,应该是惊喜。
如果说之前的他还在观望,吃不准延味羡的态度,也看不分明他的意图,那么从延味羡唐突激将开始,他几乎足以料定,延味羡就是在救人。
刚开始的义正辞严,刚直不阿,看似是在自保。
如今的妥协求死,看似是无计可施。
但如果剥离现象寻找共通点,为的都是在转移视线,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在替他人作掩。
起初的遮掩有多小心翼翼,现下就有多张狂明目。
这之间的转变也体现了一点,目前的情势下,他不得不献祭自己才能救下他想救的人,达成他的目的,或者说完成任务,即他的使命。
换言之,他想救的人目前处于十分危险的境地。
这个人……
涂坤克瞬间就锁定了秦瑄。
应该说,他从未脱离过这个目标。
此前秦瑄出面维护,看延味羡平淡的反应,他还狐疑二人究竟是否存在私交,猜不透延味羡是否参与其中,直到现在,才算理清了头绪。
原本的一团乱麻终是脉络清晰起来。
延味羡的反应定是伪装,他在避嫌。
许是因为秦瑄的意气差点坏事,他不想引人怀疑他们二人的关系。
秦瑄意气行事,倒是少见。
涂坤克笑,是因为延味羡终于乱了阵脚,等到现在,总算没有白等。
延味羡其实一直以来都隐藏得很好,只不过,他太心急,也太轻敌了。
涂坤克求胜心切,但他知道自己一直以轻狂自负的形象示人,早被他人洞悉,也深知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很有可能会让自己功败垂成。
然而这一局,他太想赢了,在关键时刻,还是放慢了步调,也学着审视全局。
越是冷静下来探究事与事之间的联系,事态转变的原因,越是能感知到自己此前不曾留意过的细节,越是思考,就越是能扼住机要。
他才发现,延味羡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难以捉摸,他的态度没有模棱两可,也不曾反复。
从头至尾,他想做和在做的都并非撇清自己,置身事外,而是打着刚烈开脱的幌子一步步诱导众人偏离调查的正轨,处心积虑地营造再丢出破绽,不过都是在替另一人周旋。
若非拓钦冒险报信,他不知阴谋始末,恐怕也会在这难缠的追索中迷失,着了延味羡的道。
他说不清自己对延味羡的敌意从何而来,和妒贤嫉能无关,和延味羡自成一格的坦荡磊落无关,仅仅是受一种直觉驱使。
从第一次见面,就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此人不足信,即使成为了营中人,也是个隐藏了太多秘密的人。
而现在回想起昔日种种,更觉此人绝非善类。
这里的善不是笼统意义里的善恶,是立场,是道。
一以贯之的纯良乏谋安能立世,可延味羡偏能。
在他身上,涂坤克总是隐约能看到秦瑄的影子,尤其是刚入军营时的秦瑄。
规行矩步,克己复礼,清正刚毅,看似清心寡欲,无钻无营,却透着一股令人生厌的韧劲儿,涂坤克只感到伪善。
不管是延味羡还是秦瑄,都注定不是他的同类。
他跻身军营,是想挥洒热血,守卫家国,证明自己活着的价值,不是为了一己之私在军营里玩弄权术,引得同族相残的。
如果有人与他的信仰背道而驰,有损王军威仪,他绝不会答应。
涂坤克略一停顿,突然说了句意味不明的话:“你说……会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负责,是吗?”
但显然他不是真的在提问。
因为很快,他又道:“那好。”
“我信你。”
闻捷呆弱木鸡,博朗则是吓得手里的剑连剑鞘一起掉落。
医师辽因侧目,连同跟在他身后的学徒乾冬也跟着侧目,微微咂舌。
涂校尉方才说的什么?莫不是听错了吧?
炊事长大放厥词,没有触怒涂校尉,反而还逃过了一劫?
是炊事长福星高照,实在太走运,还是涂校尉在欲擒故纵?
任谁都不是很相信,涂校尉会突然转了性,而且宽纵的对象会是历来和他不睦的炊事长。
这其间,真没有什么猫腻吗?
众人的脸上有讶异,有惶惑,有探寻,只有延味羡面上平平,但内心的惊恐未定。
在他的设想里,涂坤克就算不即刻将他问罪,怎么也会受激愤的情绪左右,意气上涌,对他更加嫌恶,不管怎样,反正绝不是像现在这么平易近人,冷静自持。
这不是涂坤克的作风,他也不可能真的相信自己。
他会反其道行之,其实是在见招拆招吧。
他,识破了自己的诡计。
延味羡知道,这一局的较量如果说从一开始是自己隐于幕后,占了上风,那么从现在开始,双方的底牌就已经摊在了明面上。
他也后知后觉地开始害怕……
如果涂坤克识破了他的身份,猜到他的意图,那他究竟猜到了何种程度?
他一向对副将的位子虎视眈眈,本就想在主帅暴毙一事上渔翁得利,就算没有十足的证据,也一定会盯上副将,这点毋庸置疑。
那,冯老呢?
会否有暴露的危险?
虽然自己和秦副将从没有过联系,自己和冯老,秦副将和冯老的交往也一直单线而隐秘,但涂坤克陡然转性,委实看不出他的路数。
他和从前判若两人,城府到底有多深,难以估量。
好在,冯老料事如神,算无遗策,早备下了另一计,所以还不至于失了方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