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真相是否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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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度心灰意冷,认定军营不是自己可以久留之地,要不是炊事长不嫌他粗鄙,将他收作学徒放在身边,在琐碎平淡的日常里以身践行,传他技艺,教他立世准则,恐怕现如今的他不是庸碌自轻,就是仍旧过得如从前那般浑噩。
在他心里,对炊事长的敬重与他的职分无关,亦如炊事长当初会对他施以照拂,也并非因为有利可图,这一点不是靠说说而已。
世人皆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试问有几人能心思澄明至此,予人好处,不计得失,不求报偿,当危险降临时,还想着替身边的人善后,将重担揽在自己身上。
在遇到炊事长以前,万葛沙自问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一度以为世上原是不存在这样的人的,所谓仁者仁心,不过是说书人杜撰的一种欺世神话,但也是炊事长让他学会了相信。
从初生牛犊到怀疑一切,对身边的人事黑白难辨,到渐生善意,再到卸下防备,赤诚坦然,信任以对,这之间的转变绝非骤然,全在一朝一夕之功。
相处的时间越久,万葛沙对炊事长的了解愈深,所以他坚信,谁都可能为了一己私利举起屠刀,背弃原则,可炊事长一定不会。
也许也是源于这份笃定,在伙房被传召入主帅大帐,周围的人都在议论恐会大祸临头的时候,他也不曾陷入过恐慌,当其他人面对这样的审讯时会如何他不作假设,但只要炊事长在,就一定会护着底下的人。
炊事长刚才一直在强调“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万葛沙对他的隐忍和无奈感同身受,但这件事牵连甚广,场上的局势变幻莫测,他一直未曾看得分明,纵是想为炊事长说情也帮不到什么。
一时的无心之失,本想力证炊事长勤勉尽职,却还是陷他于不义。
这究竟是否是一个局,万葛沙说不好,但观涂校尉咄咄逼人的态度,似乎意有所指。
他看似是冲炊事长而来,但如果真是想用无辜之人的性命尽快了结主帅中毒的案子,从身份职权上看,他本有那么多可以掩盖真相,草草了之的机会,在从毒素中检验出乌头碱的时候,在调查原料采购安排的时候,在他自己深陷怀疑的时候,但他都没有。
相反,当秦副将拒用滥刑,坚持一视同仁时,涂校尉分明还卖了他一个面子。
其实仔细想来,他要是存心让炊事长扛下此事,完全可以紧咬不放,毕竟和众将领相比,伙房掌事的更迭就显得微不足道多了。
所以他一定是在意真相的,只不过不知为何有所顾忌,总之炊事长不像是他真正的目标。
公然拉住涂校尉的袍角予以质问,万葛沙其实也不过是在赌,赌涂校尉也不想让真相石沉大海,赌他意不在除去炊事长。
波谲云诡的纷争他没本事掺和,军政机要也不是他一个小小副掌厨能够横加干预的,但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炊事长沦为他人争斗的牺牲品。
他一向软弱,但不知道为何突然就不怕了,可能是看到了炊事长的刚毅无畏,看到他舍命相护,可能是想到以往的那么多日子里,炊事长总说,每个人的能力或有大小,见识或有长短,但怎样都好,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那便是值得了。
他总是忍不住想,究竟什么才算正确和值得,处于自己的岗位上不出差错,与人为善,得空了研究新的菜式,证明自己的小小价值,便就是无憾了吧。
但看到炊事长突然改口,揽下莫须有的罪责,愿意用自己为代价去换取更多人活着的机会,那一刻他不再持有坚定的立场,不再追究黑白对错,考虑的只是更广阔意义上的值不值得,好像自己的性命和伙房众人的安危前途比起来,微如草芥。
万葛沙知道,炊事长在率领大家来到这里之前,就没想过活着出去,之前不认,是因为侥幸,以为公理尚存,但当案件迟迟不能推进,众将领逐渐失去耐性,他料定自己自己逃不过了,但能让其他人免受牵连也是好的,才会这么奋不顾身。
有的人并非不惧死,不惜命,只不过在他们心里,始终存在着一杆无形却又举重若轻的秤,在岁月静好时,左右守衡不动分毫,可一旦遇到风波动荡,他们太清楚该作出怎样的割舍,才能守住自己的本心。
所谓是非与道,本也无他,全在本心。
曾几何时,他看不真切炊事长的本心,有过不屑,怀疑,有过迷茫,不明,到现在也不敢说全部看清,但他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炊事长行事必定所图非恶,他不应枉送性命,折在这里。
如果他就这样任凭炊事长被发落,什么也不做,往后的数个日夜,他不可能安寝。
听到万葛沙提及“真相”二字,涂坤克恍了一下神,很快又恢复了冷峻,目光如炬:“真相,我当然在乎。不顾忌手段,出此下策,就是为了破除迷雾,找到真相。”
说到后来,他的话音低沉了下去:“你怨恨也好,说我无情也罢,唯独在肃清真相这件事上,我不会姑息放纵,不管那人是谁。人在所知甚少时难免一叶障目,有所错信,这都是正常的。很快你就会明白,你现在的莽撞到底有多幼稚。炊事长是不是无辜,你何不听听看他怎么说……”
尽管涂坤克的面色有所缓和,万葛沙仍是没有松下手中的力道,将那衣角紧紧攥牢,生怕一放松,被涂校尉甩开,就再没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也便再救不了炊事长了。
听涂校尉的意思,真相对他来说亦是至关重要的,这是否意味着,在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以前,炊事长还有机会活命……
但他话里话外似乎又意有所指,炊事长是不是无辜……
炊事长,当然是无辜的,他和主帅素无仇怨,也深谙在军营明哲保身的道理,没必要蹚这一趟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