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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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惠娟的姑奶奶终于被靳老太爷骂得跳了河。而此时靳老太爷却反倒心平气顺地点了点头,称什么“尚有余节,不妄教导。却不可入祖坟”。
于是可怜姑奶奶被一口薄棺埋于山野,新旧婆家皆不许其葬入祖坟,更别说靳氏宗族。
自此靳氏女贞洁烈妇的名声便打了出去。为靳家的门楣画上了一笔夸耀的血红。
而不久之后,靳家的另一位姑娘又给他们靳家挣了个贤良的名号,让那门楣上的红更加晃眼。这便是靳惠娟的姑姑。
同为年轻守寡,靳家姑姑的境遇似乎要比姑奶奶稍强一分。她毕竟有个儿子傍身。
可独自抚养幼子,对于一个年少守寡,内无恒产,外无进项,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的妇人来说,简直难比登天。
寡妇幼童不事生产,在夫家族中只能算是闲人。又有谁愿意将自己碗里的饭白白扒出来养别人的老婆孩子?
婆家自有一群大伯小叔子,公婆不会多心疼她这个没了丈夫的外姓人几分。给块薄地便算打发了她,别人还要说一句公婆慈爱。
妯娌间唯她没人撑腰,事事自然只有受欺负的份儿。就连那块她无力耕种的薄地都成了公婆偏心的说辞,被虎狼环伺时刻惦记着。
靳家姑姑在娘家原也是读书识字,娇生惯养。如今却要颠着小脚日日去田里做活儿。可便是累死累活地苦干一月,也比不上别家男人两日干的活。若雇个佃户耕种,地又如此薄,去了工钱这一年的收成也就不剩什么了。
更何况还有旱涝天灾,常常拼命去忙了一年,却还是吃不饱肚子。
她不是没想过携子再嫁,可一想到靳家姑奶奶的下场,便立时心惊胆破,最后只能咬牙强挨着。
靳惠娟幼时常看到姑姑领着表兄抹着眼泪来家里借粮,低眉顺眼,脊梁似已被这苦日子碾断,直也直不起来。
表兄偷偷告诉她,他娘天天早上都要先去后山他爹坟前哭上一场,再去下地。他想帮娘,可娘不让,说他只有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才能苦尽甘来。
所有的苦似乎都尝尽了,可甘却未必来。靳姑姑不到三十就熬得满头白发,形如枯槁,与六十老妪无二。三十二岁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儿子虽被养大,但也不过是个庸人,终没能见他成材。靳姑姑却早早地就被活活累死,活活熬死。
想必她闭眼那天也是提着口气的,终是放心不下儿子。不过却是能好好地歇上一歇了……
靳姑姑没有姑奶奶那般惨烈,似是这大齐千百万个普通人家的寡妇一样,可却让她身边围观了其一生的人更加心寒胆战,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慢慢的煎熬,暗无天日的绝望,永无止境的摧残。
靳惠娟和靳夫人便是那两个坐于前排看得最真切的观众。她们看清了她所有的悲苦与绝望,且感同身受,痛如切肤。
所以才会如惊弓之鸟一般,如此抗拒“寡妇”这个身份。也正是这份恐惧,让靳惠娟决定闭口不言,甘愿委身贼人。让靳夫人闭目塞听,不去探就真假。
她们皆怕,怕自此失了依仗,孑然于世,孤苦一生。怕自此被踩在命运的铁蹄之下,被千踩万踏,永不翻身。
严恬缓缓闭上眼睛。这便是女子的悲哀!也是她自小的不甘不愤!
可靳氏母女的装聋做哑,却也给她们自己头上悬了一把利刃!
她之前对秦主恩说得还是太过保守。若以后真相真被揭开,现在看来,靳父又怎么会不作为呢?他反而会大大地作为!
为保门风不被靳惠娟玷污,他很有可能会是第一个逼她去死的人!唯有“以死明志”,方才能证明当时毫不知情,方才能证明事后万念俱灰,方才能保住烈女的名声,方才能不污他们靳家的门楣……
父亲说得对!此事就如毒疮,终有一天会毒发疮破。那时靳惠娟必死!她要救下靳惠娟!趁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当严恬回到自己房中时,靳氏母女已然极其焦灼。见她回来,便立时起身匆匆告辞,想就此离开。
“惠娟!”严恬迅速拉住勒惠娟的手,并没有让她出得房门。她直视着靳惠娟的眼睛,问道,“你可曾想过,若以后此事败露,你将如何自处?”
此次话一出,靳氏母女皆大惊失色。
靳惠娟眼神一时间十分复杂,看向严恬一言不发。
“哈哈,什么败露?严大小姐,真是,真是愈发诙谐了。”靳夫干笑两声,走过来拉起靳惠娟的另一只手,“我们走吧!”
严恬却不放手,反而握得更紧:“夫人,现在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可若真委身于贼,事后再被揭破,那……夫人觉得,以靳家门风,惠娟的下场将会如何?”
靳夫人明显有所震动,可随即似将心一横,厉声说道:“严大小姐莫要危言耸听!什么‘委身于贼’?!叶家少爷借尸还魂,是真真切切地回来了!惠娟不用做寡妇难道严大小姐不高兴吗?
“若当了寡妇,惠娟又无子,那她一辈子可就毁了!你是年轻姑娘,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寡妇门前是非多’,那是行一步万般皆错,退一步千般是非,唾沫星子都能杀人的身份!就是行得端坐得正,平白都能招来祸端!更何况,她一个女人,日后的生计温饱要依靠谁去?
“可现如今叶大少爷回来了,那是老天爷保佑的万幸之事!惠娟从此终生有靠,少受这世间万般苦楚!所以,这叶大少爷就是叶大少爷!他即‘回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靳夫人说到最后语气陡然加重,看向严恬的目光充满了警告和意味深长。
严恬紧紧握着靳惠娟的手,闭了闭眼睛。靳夫人这条路不通,她是一心让靳惠娟不能成了寡妇!
“那惠娟你呢?真的认为如今这个‘叶锦贤’,便是和你恩爱近一年的夫君吗?”严恬转而盯住靳惠娟。
“严大小姐这话是怎么说的……”
严恬却并未理会靳夫人,而是咄咄逼人道:“虽然新婚,相处不到一年,可那些恩爱甜蜜,那些耳鬓厮磨,那些亲密无间,却都是曾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你自会比旁人更知道一些叶锦贤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你就真的半分也没看出破绽?丝毫也不怀疑?
“这世上再会演戏之人,也会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本性,他的喜好善恶。你就真的完全不在意?真的能实心实意接受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不,不……”靳惠娟此刻满脸涨得通红,似发了热病大汗淋漓,言语间眼神躲闪,身子直往后退,却被严恬牢牢抓住退无可退。
“严大小姐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这样的话都不觉得害臊吗?!”
靳夫人心中大急,一边拉扯靳惠娟,一边说着狠话。原是想羞臊严恬,让她知耻而退。可不想严恬却并不为所动,且拉着靳惠娟的手简直力大无穷,让靳氏母女挣脱不得。
“惠娟你会吗?你真的会在丈夫亡故不过一月便与他人恩爱?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当成你朝夕相伴的夫君?
“不在乎他样貌丑陋,身材短小?不在乎他以前出身如何,可有婚配?甚至不在乎他本性如何,将来时机成熟是否会突然露出本来面目,是否是个暴戾之徒?
“就如此相伴一生?甚至与他欢好,为他生儿育女,全然当成叶锦贤的骨肉养大,来继承叶家家财……”
“不!”未等严恬说完,靳惠娟终于彻底崩溃。她大叫一声,用力推开严恬,抱着脑袋蹲在地上。
“娟儿!娟儿!”靳夫人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忙蹲下身子去扶他。
“惠娟!”严恬也心中一惊,知道自己逼得狠了,忙上前伏身探看,却被靳夫人一把挥开。
“不劳严大小姐操心!”靳夫人咬牙切齿,“您离咱们远点,娟儿还能多活几日!”
谁知靳夫人话未说完,却见靳惠娟突然抬头看向严恬,满脸是泪,眼红滴血。
“他……不,不是……”
“娟儿!”靳夫人陡然提高调门,满是警告。
靳惠娟明显瑟缩了一下,再次失声。
严恬大急,不顾靳夫人的怒目警告,上前一步紧盯惠娟:“他为什么不是?你发现了什么?”
“他……他……”靳惠娟被迫直视严恬的眼睛,神情狂乱而迷茫,“他用右手……”
“严大小姐!你这是要逼死娟儿吗?!”靳夫人陡然高声打断,如护崽的母兽气势爆发,再次一把推开严恬,起身便去拉扯女儿。“我们回家!”
靳惠娟被迫站起身来,却不想身形不稳,当即摇晃了两下,随后一头栽倒在地。
“娟儿……”
“惠娟……”
靳夫人和严恬同时高呼起来。
……
郎中很快赶来,为靳惠娟左右手各慎重地号了三遍脉,方才起身,满脸堆笑地拱手道喜。
靳惠娟,怀孕了!已然两月有余!
听到这个消息,严恬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随后又长长地舒了口气。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多了!
严恬也不再多废口舌,她看着坐在床前抹泪的靳夫人,只开口问了一句:“夫人,您觉得如今的‘叶锦贤’,可会容得下这个孩子?”
靳夫人听后一顿,抬眼去看严恬,目光交汇,她终顶不住压力,以帕掩面大哭起来。
严恬再接再厉继续道:“世人皆说富贵迷人眼。夫人猜猜,若为独吞叶家家财,不知那假叶锦贤将来可会对惠娟母子生出什么歹心?毕竟女人生子便是去了趟鬼门关,可若让母子二人就此有去无回,对于‘惠娟的夫君’、‘孩子的父亲’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靳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悉数卡在了喉头。她再次看向严恬,满脸惊恐。严恬知道,靳夫人已然预想到了所有后果。
“夫君……其实执筷时习惯用左手。”床上的靳惠娟不知何时醒了,她伸手轻轻抚着小腹,显然已经听到了刚刚的对话,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为母则刚,现下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她的性命。
“可却自小便被公婆强逼着改用右手。所以,夫君在公婆面前或有外客时,都用右手。
“不过每当他自己独处或和我在一起时,都会自然而然地将筷子换交到左手。这个习惯其实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还是经我提醒,他才注意到。他那时对我说,这才叫‘夫妻一体’,是因为在我面前极其自在才会如此……”
靳惠娟似是想起往日的甜蜜时光,忍不住笑了一下。可那笑容却并没有来得及在脸上完全绽放,就倏然消失了。
“那日早饭大家是一起用的。他用右手执筷,并无不妥。可他吃得甚多,时间也长。后来公婆等不及,又哭又笑地跑去给祖先磕头上香,留下我伺候他用饭。
“当时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但他却仍用右手执筷,并未像以前那样顺手换到左手……我就知道他不是夫君……”
严恬大大地松了口气。一旁的靳夫人只垂眸拭泪,不再言语。
如今任何的依仗靠山,都没有这个孩子来得可靠。叶家人丁凋败,叶锦贤是独根独苗。靳惠娟并没有什么大伯小叔子,只要她平安诞下孩子,那她的日子自会比她姑姑要好过得多。
靳家母女终是被说通了。靳夫人送信回叶、靳两家,称靳惠娟明日便回叶府。暗地里却另做了一番安排。
现下万事俱备,只待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