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故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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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咯咯咯……”
“嘎嘎嘎……”
京郊一块马场大的田园里,叽叽喳喳养满了鸡鸭。司马济良着了常服,挽着袖口和裤腿,怀里抱了一盆糠料,在这鸡群中来回走动。
他是农民出身,小时候养惯了鸡鸭,就算现在做了右丞,这习惯依旧是改不了。当年明初皇帝赐下了他这块地的时候,多少大员都猜,右丞一定会圈做马场来消遣,可他悄咪咪地找人收拾了三个月,最后就往里放养了这么一群牲畜。
这地方被他称为“禽兵园”。他逢人就说这些鸡鸭,可不是什么寻常的禽类,都是他辛苦养的兵。
禽兵园硕大,养的禽类自然不少,气味不出意外地难闻,可司马济良每隔半月,便要亲自来看看。附近原本还住了几家农户,后来实在受不了这白日夜里都不曾间断的家禽之声,便都搬走去他处谋生了。
司马济良手上动作快,一会儿那盆糠料便见了底。将饲料盆子递给世荣后,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
“大人,这些粗活,奴才来干就行了,您在旁边休息休息,看看日落啥的不行吗,每次还这么辛苦亲自来喂。”
世荣跟了司马济良很多年了,是他少时的玩伴,他拿了帕子替右丞擦着额上的汗珠。
“人老了,喂不了几次了。”
走出鸡棚,司马济良推了推世荣,他知道自己身上脏兮兮的,害怕给世荣沾到身上。
“宫里头怎么样了。”
“那季姑娘整日间就去承宁殿抄着佛经,这都七八日了,也没听说大殿下二殿下专门去看她。”
司马济良眯着眼睛,远处的太阳像是一颗咸蛋黄,诱人至极,但还满足不了他的胃口。
“找人捎个信给她,叫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想见她弟弟,就乖乖听吩咐。”
“是。”
“二殿下府上呢?”
“二殿下府上最近也没什么动静,也不见有人来请大小姐。”
司马济良皱了眉头,丰儿也是要脸面的人,周显允还不遣人来请,是要他亲自登门做小伏低吗?
他心里替丰儿着急,可司马晴丰倒似不甚在意。这几日,她在府上,不用料理家事,倒是清闲许多,虽然没少被司马夫人数落,特别是司马晴邦替丰儿说话的时候,司马夫人骂得最凶。
不过她根本不在意这些,或者说,她心里还装着其他事。
都已经归宁七八日了,二殿下却不遣人来问一句,她有些失落。也不知道殿下最近有没有去看季复安。一想到这里,她的脑子里就哗啦哗啦浮想翩翩:二殿下上朝要进宫,就算休沐日也要进宫读书,况且二殿下又是个孝顺的,每次进宫都要去凤仪殿坐坐……他们不会背着自己行了苟且之事了吧!
不想了不想了。
她使劲摇了摇头,心里嘲笑自己——她堂堂司马府的女儿,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能落魄到这个地步。平日里作为二皇妃的底气如今都被突然出现的女人击溃了。
天下哪里还有跟她一样可怜的人。
她苦笑,总想找到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心里舒服点。(当然了,世界上最安慰人的话不是你过得不算惨,而是,你看,我比你还惨,哈哈哈,这是题外话。)
半天,她都没能安慰到自己。她突然有一点点羡慕季复安,那个女人长得那么美,甚至是她见犹怜的程度,还有那么多人爱她,二殿下和大殿下都为她说话。
对啊,大殿下……她突然明白了义父那日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大殿下莫非也对这孤女有意?可他才见她第一面,怎么会如此不理智。
宫里人都知道,那日的主角不止周显允,可大家都揣度不出来,到底因为什么,周明微竟然也为这小小孤女冲动至此。
这其实是周明微心里的秘密。
他今年二十二岁了,府中还未曾有个女主人。并不是他有龙阳之好不近女色,而是心里有一块伤疤,一直不敢揭开。
那年夏天,他带着军队从迪塘经过。迪塘地处西南,天是一碧万顷的蓝,草是郁郁葱葱的绿,潺潺流水的溪河是那般明澈清冽。一眼望去,漫山遍野都是粉红色的格桑花。
那天的花丛中还有一个小小的人儿,她穿着长袍和羊皮靴,扎着长长的麻花辫子,脸色红红的,是这一方水土的天赏。
她咧嘴对他笑,却喊他“汉贼”。他问她是藏族姑娘吗,她不言语,转身跑走了。
第二次见她时,她纵马在草原上。他驾马追她,却没追上。
她又喊他“汉贼”。
第三次见她,还是在那片格桑花丛。她的马儿突然失了控,将她跌进了浅溪。她一边喊周明微“汉贼”,一边让他救她。
周明微木讷地将双手放在她身下托着。这是他第一次抱女人,不知道女人身量的轻重,猛地一使劲,没能站稳,一个趔趄,俩人倒在了花丛中。
那女娃的脸贴在他的胸口,她湿了的长袍在周明微的常服上晕开了一朵又一朵湿哒哒的花。
他们近在咫尺,呼吸声一急一快,瞬间就都涨红了脸。
“你叫什么名字。”
“谷金灵。”
周明微感到惊讶,她竟然会说中原话。
她可真奇怪,一身藏族服饰,却叫了个汉人的名字。
“我叫……”
周明微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的名姓,她便一把将他推开,一瘸一拐地跑了。只留下周明微一个人在那里呆呆地坐着。
他捡到了她掉下来的蜜蜡项链,上边刻着一个“谷”字,他将项链揣在怀中的内兜,想着下次见到她就还给她。
只是他没想到,再相见的时候,她被族人捆了押在了军营门口,她的族人以她为威胁,要求周明微退兵。
他听不懂那些人嘴里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只是一向杀伐果断的他,在这时竟犹豫了起来。
他不知道如何做出选择。
他想安慰她,可对面的小女子,比他想象中更坚毅。
她的泪水簌簌直流,却不肯低头屈服。
她用尽力气大声呼喊:“我叫谷金灵,我父亲是汉人,他们从小就看不起我,即便没有你,他们也会这么对我,你不要自责,不要难过!”
“我叫谷金灵,记住,我叫谷金灵!”
“我知道,你是大将军,你说的话不会变卦,你答应我,你要记住,我叫谷金灵!”
“好!我答应你,你的名字我永志不忘!”
周明微的声音哽咽,他看见她哭,心里竟像有剪刀在绞着那般痛。
“那我就放心了!”
言罢,她斜着身子,撞向颈间那把刀刃相向的藏刀。顷刻间,她的鲜血就着篝火的光,映红了整片天。
自此,“谷金灵”这个名字,成了周明微心头最痛的伤疤。他身经百战,受过多少伤,都不及这一处疼。
他所有的爱都在她死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他甚至还不曾告诉她自己的名姓。就这样,爱意随风起,却没能随风散,在他心里扎根发芽,一年又一年地肆虐生长。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他知道季复安不是谷金灵,但当他看到那张与灵儿极其相似的脸庞时,他心中平静多年的潭水突然就浪动不休。
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激动,也无法大方地成全自己的弟弟。
所以,揣着秘密的他,在那次家宴时,暂时让感情占了理性的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