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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篝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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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黍原以为,天府遍地皆是霜雪,可从空中看去,却不是如此。千里之中,有起伏的山峦,有如镜的湖面,有一望无际的旷野,也有植被繁茂的森林。千里江山,地广人稀,当中适宜居住的地方却不多,所以城镇极少,而在城外却没有乡村的概念,人们以部落的方式聚居,搭起大大小小的帐篷,尽显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风格。

在这种情况下,天府最多的牲畜,恐怕就是羊和马了。由于与中天开战,各个部落之中几乎都有骑兵飞驰往来,有几十人的骑兵小队,也有几千人的铁骑营,从空中望去,如蚁群聚集,百川汇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他们是从凌晨离开的盛乐城,等到中午时分,已是进入了察钦省。

察钦省是由可汗家族亲自统治的省份,正如中天皇朝的帝王被人称为圣皇一般,天府大公国的大汗也有个尊贵的敬称:长生汗。

当子黍从空中落下,在一处山头上稍事休息时,山下的人正在厮杀。

其中一队黄金铁骑高举九斿白纛,黑色苏勒德耀眼夺目,大喊长生汗之名,一眼可知是天府的正规军。

与黄金铁骑厮杀的,则是一队携带着老弱妇孺的黑甲军,黑甲铁骑不过数百人,而围攻的黄金铁骑却是一个标准的千人队,由一名千户统一指挥,杀得黑甲军节节败退。

刀剑无情,黄金铁骑的杀伤力惊人,厮杀之中,九斿白纛之下的千户忽然拔下背上弯弓,朝着黑甲军中射出一支鸣镝,一箭射中了一名骑马老人。

鸣镝在军中有指示方向的意思,随着鸣镝的响声,一支百人小队冲杀上来,长矛挥舞,势不可挡,当即从黑甲军的中间杀了过去,杀穿之后,又掉转马头,从黑甲军中穿过。

这支黑甲军可以看出正在奋力作战,不过人数只有几百人,随军的老弱妇孺倒有上千人,根本抵挡不住黄金铁骑的冲击,在被杀散之后,已经逐渐失去了战斗力,可却没有一个人逃跑,因为根本跑不了。

可以看出来,黑甲军隶属于一个部族,不知为何忤逆了可汗,于是遭到了天府正规军的诛杀。

看规格,这支正规军在天府的地位不低,恐怕是可汗的宿卫,不过宿卫只负责保护可汗,平素不参与战事,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为什么要自相残杀?”龙勿离跟着子黍落地,还扶着元亓音,见到这一幕也大为惊讶。

子黍摇了摇头,他也不知详情,只是见到黄金铁骑屠杀老弱妇孺的场景,未免有些唏嘘。

天府的军队素来狠辣,越是精锐部队,越是杀人如麻,动辄有屠城之举。中天在与北国对抗时深知这一点,所以一直实行坚壁清野政策,边境少有人家。

“黑灵老祖啊!保佑你的子孙吧!”

黑甲军中,一名年纪苍老的白萨满伏跪在地,手持七星法器,哭得老泪纵横。

“发!”

黄金铁骑之中,随着千户一声令下,又有一阵箭雨落下。

黑甲军中有不少老弱妇孺,被这一阵箭雨射中,纷纷惨叫着倒地,而地上已是有了上千尸体。

几支箭射到白萨满身前,白萨满大喊一声,挥动手中的七星法器,将箭支尽数截下。

十几名黄金铁骑冲了上去,白萨满口中念咒,眼里如有火光,七星法器循环飞舞,将几柄长矛打了下来。

这些黄金铁骑训练有素,联合行动,竟不怕一位萨满巫师,近身之后,纷纷抽出了长刀朝他砍去。

白萨满大喝一声,双目圆睁,用七星法器截下一柄金刀,就这般和黄金铁骑肉搏起来。

金刀挥舞,鲜血飞溅,染红了白萨满的白袍,当中有不少是敌人的血,却也有些是他自己的。

天府的白萨满大多主持祭祀典礼,救死扶伤,很少参与战争,好比中天的仙医,本身没有什么战斗力。像是宇文燕秋那样手持古魂罐的白萨满,毕竟少之又少,这名白萨满杀了几名黄金铁骑之后,一个不慎,背上被砍了一刀,身子摇晃,已是有些支撑不住。

天府的黄金铁骑战斗力确实惊人,十几人冲杀而来,即便是中天的一支星师小队都挡不住,毕竟,施展道法也需要时间,而星师身上又没有穿铁甲,胯下也没有骑马,肉体凡胎,挨上刀剑也是要死的。

至于对抗妖魔,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妖族的组织协调能力,远远不能和人族军队相比。

子黍看那名白萨满已经坚持不下去,轻叹一声,拾起脚下几颗石子,弹了出去。

石子飞射,从山头落到山脚,打在几名黄金铁骑的头盔之上,那几人只觉得头盔一震,如被狼牙棒击中,眼前一黑,纷纷落下马来。

“那里有人!”

剩下的黄金铁骑很快发现了站在山顶的子黍等人,甚至还有人弯弓搭箭,朝着他射来。

几道箭矢飞射,有的落在了半山腰,还有的堪堪飞到山顶,不过已是无甚威力,根本构成不了威胁。

龙勿离道:“下去帮他们?”

一旦下去,就要面对上千黄金铁骑,即便是她也有些心虚,哪怕能杀了这些黄金铁骑,谁又能保证之后不会碰到更棘手的敌人?

子黍也知道,就他和龙勿离两个,根本无法战胜这样一支精锐的千人骑兵队,不过,逃走还是可以的。

身后土地一阵扭曲,忽然现出了圣麟的身影,他一路土遁而来,见了此景,也有些愕然。

子黍看见他,当即道:“我们下去救人。”

圣麟吃了一惊,“你要干嘛?”

子黍道:“这名白萨满应该能救醒元亓音。”

说罢,身影一晃,已是凌空从山头跃下。

龙勿离想跟上,可看看尚昏迷不醒的元亓音,又叹了口气,默默留在了原地。

圣麟试探着问道:“要不我照顾她?”

龙勿离瞪了他一眼,“你做梦!给我下去!”

圣麟道:“我觉得……诶诶!别动手,我走,我这就走!”

眼见龙勿离指尖出现了一抹电光,圣麟身子当即一晃,跟着子黍到了山下。

血剑逐魂一闪之间,两名黄金铁骑已是倒在子黍身旁,天一星君当初留下的这柄血剑本就是杀人利器,心念所动之下,杀人的速度甚至比他用幽篁还快。

黑甲军中的白萨满见有人帮他,也是吃了一惊,却认不出子黍是谁,一时呆在了原地。

附近的黄金铁骑见了大怒,可见到子黍身旁飞舞的逐魂血剑,却也有些害怕,这把带血的飞剑杀人太快,也太刁钻,哪怕你全身穿着铁甲,也能从头盔下的间隙中穿过,一剑封喉。

“快走。”子黍看了眼还在发呆的白萨满,淡淡说了一句。

白萨满回过神来,朝他点点头,匆忙地跑到他身后,大喊道:“快走!快走!”

此时黑甲军身旁的老弱妇孺几乎已经被屠杀殆尽,只剩下百余人,听了白萨满的话,虽是悲愤交加,也不得不转身逃离,向着那茫茫荒原而去。

黄金铁骑还要追,却见大地翻滚,战马嘶鸣,忽然间几十人从马背上跌落,惊骇地看着地面,只见大地之上竟然有一条几十丈长的巨型土龙腾空而起,朝着一众黄金铁骑冲杀而来。

“撤!”黄金铁骑千户见情况不妙,当即大喊一声,拉着马缰往后退去。

萨满神教信奉烈火之神,也信奉大地之神,对大地本就充满敬意,何况土龙刀枪不入,一个翻滚便能压死十几人,若是硬拼,只怕伤亡惨重。

子黍回头看了一眼圣麟,眼里也有些讶然。

圣麟笑了笑,道:“这招对付你们或许没用,吓吓这些凡人倒是绰绰有余。”

子黍点了点头,道:“很不错的招数。”

土龙行动缓慢,拿来对付星官,星官早跑了,不过军队却不可能那么自由,一条土龙冲入军阵,绝对能将军阵弄得大乱,而军阵一乱,指挥失效,军队的战斗力便几乎归零。

见子黍等人惊退了黄金铁骑,一众黑甲军又折返了回来,白发苍苍的老萨满见了他们,当即跪了下来,感激涕零地道:“若无二位相助,我们蛮乃一族只怕真的要亡族了。”

圣麟扶起了老萨满,问道:“你们怎么会遭到天府军队攻击的?”

老萨满抹了抹眼泪,摇头叹息道:“还能是什么,征兵的军令下来,要我们全族所有的青壮年都去参战,这不是要了我们的命么?大家一商量,打算连夜逃到平坝草原去,结果半路被追了上来,唉!”

天府的部族彼此间竞争相当残酷,若是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很容易被别的部族吞并。如今,长生汗下令南征,四处征召人马,一些小部族根本负担不起,纷纷揭竿而起,于是便有了今日的这一幕。

子黍叹了口气,看着四周的尸体,向圣麟道:“把他们埋了吧。这些蛮乃族人,最好都立个碑记,也好日后悼念。”

不料老萨满却摇了摇头,道:“死后归入长生天,也不必浪费这个功夫了。”

天府的厮杀向来激烈,当地的人也没有中天那般强的伦理观念,死掉的亲人,往往草率地处理一下便就此离去。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令他们居无定所,根本不会竖立墓碑来纪念死者,往往过不了几年,那些死者就会被彻底淡忘。

毕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子黍闻之默然,过了片刻,又道:“光凭你们这点人,恐怕很难逃过追杀。”

老萨满道:“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他说这些话时表情很淡然,淡然到了有些麻木。

龙勿离抱着元亓音落了地,默默走了上来。

子黍看了看尚昏迷不醒的元亓音,又看了看老萨满。

老萨满明白了他的意思,道:“这位姑娘她受伤了吗?”

子黍点了点头,道:“恐怕是中了诅咒。”

老萨满走上前去,看了看元亓音的面色,又替她把脉片刻,道:“给我些时间,应该能将她唤醒。”

子黍道:“有劳了。”

老萨满道:“比起上百号人的性命,这些不算什么。”

子黍道:“后面或许还会有人追来,先走吧。”

于是,他们随着蛮乃部走了一段路。

萨满施法解咒或许不需要那么长的时间,不过一路颠簸,不会适合施法。

子黍知道老萨满想要让他们帮忙护送一段路程,好逃过黄金铁骑的追杀,他也不想单纯利用这名老萨满,便随行了一段路途。

路上他才知道,这名老萨满是蛮乃族的族长,名唤萨达牙,还有个孙子赤烈,是黑甲军的领队。

平坝草原就在西方百里之外,蛮乃族目前仅剩百余人,逃亡的速度倒是快了不少,黄昏时分,已是可以望见那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北国气候寒冷,虽是四月,犹有霜雪,蛮乃族当夜便在平坝草原边上搭起帐篷,煮雪水,杀马食肉,暂且熬过一日。等翌日进入大草原,天高地远,黄金铁骑再想追上他们,便不那么容易了。

当夜,萨达牙手持七星法器,在篝火前施法,唤醒了元亓音。

元亓音醒来之后,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个人默默蹲在雪地上,望着闪烁的篝火。

她现在一定有很多话想说,可命运就是如此,当一个人孤独脆弱到了极致的时候,就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了。

远处响起了悠扬的筚篥声,那是老萨满萨达牙的孙子,赤烈。

赤烈是个英武的青年,天生的军事领袖,这是任谁都可一眼看出的。他有着一张冷冽如冰山的脸,眼里带着几分天生的高傲,这样的人若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是绝不会甘心平凡的。

不过,命运总喜欢给人开玩笑,他若是生在一个鼎盛的大部族,也许能一展宏图,可他偏偏出生在了一个积贫积弱的蛮乃族,遭受了黄金铁骑毁灭性的打击,自己的命运和整个族群的命运都如海中孤舟,随时有在礁石上撞得粉碎的可能。

元亓音看到他时,他就一个人坐在帐篷边,孤单的一个人,手持筚篥,吹着一支陌生的曲子。那曲子遥远苍凉,像是大漠,像是草原,像是大海、天空、星辰,像是一切广阔而寂寥的东西。

命运也是一样,渺远,广阔,无可捉摸。像是大漠上的风沙,大海中的惊涛,天空中的雷霆。比起这些东西,人是那么渺小而又微不足道,只有被摆布,被摧残,被毁灭。

听着这样的曲子,便是见惯了生离死别的蛮乃部族人,都不禁潸然泪下。

她又想起了少年时的光阴。那时,她和哥哥骑在马上,哥哥骑着一匹黑骏马,而她骑着小红马,哥哥跑在前边,她追在后边,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大草原的尽头是浩大的落日余晖,太阳的轮廓像是侵占了半片天空,那么大,那么温暖。

可人,毕竟追不上太阳。

那天太阳落山之后,她跟着哥哥回去,冷风吹在身上,不禁仰望着星空,许下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那时她只愿时光永远不要走,天地广阔,草原旷野,拉着马儿慢走,可以走上一辈子。

一辈子……

身上忽然多了一件羊皮大衣,她抬起头来,却见是龙勿离。

龙勿离蹲在她身旁,歪头看着那一阵篝火,也没有说话。

在元亓音的映像里,她是个爱吃,爱睡,马马虎虎,没心没肺的女孩,可此时眼前的黑衣少女看着那篝火时寂寥的眼神,却仿佛一位百岁老人。

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平静,淡然,还带着一点点欢喜。

这欢喜不是表现在脸上,在嘴角,而在眼神里。

她的眼神很认真,火焰跳动的任何一丝细节,似乎都值得她去注意。

元亓音不懂这种眼神,她甚至觉得,龙勿离还是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不然又怎么会在这样悲伤的夜晚,津津有味地盯着一团篝火,仿佛那是世上最有趣的事。

她不懂,也不想问,默默地移开目光,望着虚空出神。

“你看,它又动了。”龙勿离低声道。

元亓音看了一眼,发现她还在盯着篝火,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龙勿离却继续道:“四根柴搭成井字的时候,火烧得最旺,可在中天的建筑,却喜欢用木头在屋子上搭藻井,说这样能防火,不是很奇怪吗?”

“我不知道。”元亓音又移开了目光。

龙勿离看了她一眼,忽然幽幽一叹,道:“我真的不明白,世上有这么多好玩的事,是我从来都没见过的,可你们却一个个愁眉苦脸,好像都很难过。”

元亓音苦涩地一笑,“那是你还不懂……”

龙勿离淡淡一笑,道:“也许是的吧,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很小很暗的地方,四周的每一处我都很熟悉,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认出来,后来从那个小小的笼子里走出来,才知道世界原来这么大,有这么多我从来不知道的东西,就像天上的星星,永远也数不完。”

元亓音淡淡道:“看久了,也就厌了。”

龙勿离道:“那总有下一样东西的。”

元亓音听了这句话,却仿佛心中扎了一根刺,勃然变色,道:“你懂什么!失去的东西,就永远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龙勿离默默看着她,直到元亓音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别过了头,又站起身,才想到身上还披着一件羊皮,想丢下,又觉得有些过分,呆呆地站了一会,这才走到了篝火的另一边。

那一团篝火,仿佛分隔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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