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马安堡论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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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道与京城领域交界处的马安堡相比西北诸多堡子来说,素来热闹非凡,这与它地处连接西域与中原的商道之上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有莫大联系。商道商道,自然有商才有道,每日往来于这条道上的各色商贾自然是络绎不绝,即使两国边防现在仍在交战,可依旧阻挡不了各地商人们“火中取栗”,从长途贸易之中赚取可观利润。
而跋涉于此商道的各色商人们,从大体上来说他们又都可归为中原商人和西域商人两类。
中原前往西域的马车商队大多带着些诸如茶叶、瓷器、中原服饰等货物,到了西域后换取其在中原地区大为盛行的香料、饰品以及诸多异域奇珍异宝等,一来一去,获利颇丰,自然引得无数中原大商们趋之若鹜;而自广袤西北而来,前往中原的西域骆驼商队则恰好相反。
两支相向而行的商队总会在马安堡子碰上,只因都要在此落脚歇息。各色商人的云集无形中给这个原本地处荒凉戈壁滩的马安堡增添了不少人气,而这个小小堡子里便顺理成章地出现了中原文化和西域文化的碰撞和交融,这也成了这座边塞小城独一份儿的“风景”。
这日,一支看样子大抵是从西域返回中原的商队带着足有八车香料、饰品,还有些西域独有的小物件低调地进了马安堡。说是低调,实则在旁人看来可谓是高调得不可一言而语。
先单说那八大车的货物就足以算得上是声势浩大,这在寻常商队中已然算是大买卖了,所以进城之时,自然吸引了不少目光,大街上那些无论是身着锦衣玉袍的中原商人,还是那些穿着极具民族特色、异域风情的西域商人,饶是他们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人,见着此等声势浩大的商队,都不由得驻足观望,评头论足;其次这支商队人数多达三十多人,且清一色的魁梧汉子,行动有素,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浓烈至极的杀气,看起来极为骇人,恐怕那些整日叫嚣着“西北玄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满堂皆为英雄汉,哪是君来哪是臣”的绿林好汉们见着这群汉子,都要掂量掂量自己是否有那实力吞下这么大一块儿肥肉。
商队为首之人是个身着青衫的中年男人,浑身透露着一股儒雅气质,看起来不像个商人,倒是更符合读书人的形象。他身旁还站着个气质非凡的年轻俊逸公子,一袭锦衣玉袍,腰间还悬挂着块一看便知价值不菲的玉佩以及一把精致折扇。同样,这位俊逸公子单从外表来看更像是个世家子或者哪家的将种子弟,总之身上全无半点商贾气息。
一行人马来到了马家堡最大的客栈前,店小二见到这支声势如此浩大的商队,立马笑开了花儿,好似看到了一群“大冤种”来到了店里,只见他把毛巾往肩上一搭,一脸笑盈盈地迎了上去,十分热络地问道:“客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啊?咱们这儿可是全堡子最大最好的店儿了,甭管您有什么需求,我们保管把客官伺候得明明白白儿的,嘿嘿。”
听到这热情店小二的言语,那依旧站在中年儒士旁年轻公子哥只是抽出腰间扇子后撇嘴一笑,神情玩味。早就见识过各路“神仙”,已然能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小二自然察觉到了那年轻公子的神情,他立即继续说道:“啥也甭说了,各位客官想必赶路赶得早就有些乏了吧,不如烦请诸位移步本店,咱们先喝些茶水再说,您诸位的马也可牵到后院儿马厩,咱们有专人精心照料,保证喂的都是最好的草料,保管诸位的爱马吃了后,赶起路来那叫一个劲头十足!”
中年儒士微笑着点了点头,店小二屁颠儿屁颠儿地把他们一行几十人领进了客栈,扯着嗓子喊道:“贵客!上茶!上天字号房!”。小二喊腔极具特色,那年轻公子用手中折扇轻轻拍打了一下他的肩头说道:“不错,当赏。”
说罢,那公子哥便从怀中直接掏出了二十两银子扔给了那小二,小二顺势接住这笔绝对算得上是极为豪气的赏银后,一脸笑意地点了点头,好似是在向那公子哥示意自己明白了什么事情一般,然后立马将银子揣入了他那粗麻布衣衫怀中,乐得直点头哈腰道:“谢谢客官,谢谢客官······客官这边请!”
看似是这年轻公子哥出手阔绰,其实他只是深谙这边塞不成文的一些规矩罢了。在人烟稀少、常年战乱,又天高皇帝远的西北边陲,那些个大小店肆,尤其是地处荒凉地带的店肆都流行“宰肉”一说,所为“宰肉”既是“宰客”,只要是那些看起来就绝对是有钱的主儿,一旦踏入店肆,便要遭受下到店伙计、跑堂杂役,上到店肆老板的一顿狠宰,关键他们宰客还宰得头头是道,什么“牵马费”、“喂马费”、“草料费”、“引房费”、“上菜费”等等名头不计其数,就是在变着法儿地朝客人伸手要钱,直到把客人榨得一滴油水都不剩才肯罢休,而此时能活着走出店肆之人,不死也得褪一层皮,被扒得可谓是干干净净。大家皆知这与抢劫无异,但又无可奈何,俗话都说“穷山恶水出恶人”,在这荒凉得鸟都懒得拉一泡屎的地儿,一无王法,二更无人性,就是叫破天,喊冤叫苦声都传不出二里地,你说不认栽又有何法?
当然,有这些个霸道规矩,自然就有更为霸道的破矩之法。其一便是绝对的武力压制,只要你能打得过那些个黑店中供奉的打手,就可免去被“刮骨取肉”,可那些供奉高手大多都在黄界一品境界之上,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以一抵十”、堪比边军百夫武长的存在,寻常人等想要破阵几乎无异于异想天开;其二,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在进店之时打赏好了为首小二,便可免去被宰之灾,这笔钱也被民间俗称“磨刀辛苦费”,意思也很简单,人家店肆辛苦磨了刀,正有意要宰你,可你却求人家不要割自己的肉,那既然人家吃不了肉,你总得给人家一点辛苦磨刀的费用吧,真可谓是好一个霸道规矩,但最可恨的还是你拿它全无一点办法。可这笔磨刀费可不是几个碎铜板,甚至几两碎银子便可充数了事的,往往同样需要客人“大出血”一回,但相比被彻底搜刮干净要好上太多。银子到位,不仅不会被宰,收了好处的小二还会格外照料这些懂规矩上道儿的主,保证他们的人和财在住店期间都能安然无恙,一直到客人踏出店肆之外。
由此看来,那位年轻公子这二十两花得可是值得不能再值了。
一间布置考究,清净别致的上房内,那位年轻公子和中年儒士正相对而坐,饶有兴致地品茶聊天。能在这荒凉恶劣的西北边陲有这么一处儒雅之地休憩,已算实属不易了。当然,享受是建立在昂贵房费的基础之上的,不过那公子和儒士似乎并不在意这点花费。
年轻公子烹茶手法十分娴熟,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静雅气质,让人有种如沐春风之感。只见他云淡风轻地提起紫砂壶,将清凉茶汤倒入了公道杯,瞬间茶香四溢,满屋飘香,此为“玉液回壶”。年轻公子随后又将茶汤分别倒入了两个茶杯之中,皆斟七分满,端起一杯恭敬地递给了中年儒士,这儒士接过茶杯后,三指捻杯,闭眼轻嗅,神情自若。随后两人都轻啜慢饮起来。
清冽茶汤入喉,满口留香,只觉浑身舒坦,儒士满脸笑意地说道:“殿下煮茶手艺愈发精进了啊。”
那年轻公子连忙向那中年儒士沓手弯腰,谦卑回道:“先生过奖!若非当初先生执意教授于我这煮茶品茶之道,恐怕我还是那个心性急躁、做任何事都耐不住性子的宫中二混混啊。”
中年儒士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这年轻公子和中年儒士的身份便水落石出。自称“宫中二混混”的年轻人便是当朝二皇子皇甫潜,而中年儒士则是自小陪伴于他的恩师鹿乾致。
中年儒士继续说道:“殿下,虽说不急不躁甚好,可当真就不管陛下那一纸诏令啦?若我们还是如此悠闲赶路,万一延误了回宫时日,惹得陛下龙颜大怒,该如何是好?”
年轻公子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地说道:“来时风尘仆仆,走时亦快马加鞭,岂不白来了广袤西北一趟?”
他气定神闲地轻啜一口茶,继续说道:“在这边塞转眼已呆了小半年,如今战事好转,大莽铁骑被我们打得退出战线于两百多里外,暂时没有胆子再敢踏入战线半步,趁着双方都换气休憩之时,能在这片黄沙之地多走走,多看看,领略领略我大西北的风土人情,一来就权当散心了,也算对自己的一点犒赏;二来兵家常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败’,虽说在猎鹰房的帮助下,我们对大莽军已算得上是了如指掌,但我作为骑军主帅,却连自家边关区域都不甚了解,也就是连‘知己’都未能做到,长久下去,恐有不利啊。”
中年儒士一脸欣慰地点了点头。年轻公子会心一笑,随后提起紫砂壶给先生茶杯里续上了些清冽茶水。
儒士又问道:“那殿下对于陛下此次突然召你回京,同时派遣太子殿下前往奉栾道的幽州前线领军作战有何想法?”
年轻公子说道:“思来想去,不过是父皇想借此机会磨砺皇兄一番罢了。我离宫之前,宫中便传出‘废长立幼’的谣言,为了不让皇兄多心,我才主动向父皇请命离开京城,前往辽州边关。可也正是此举更加重了皇兄的疑心,皇兄估计到现在都还以为我是为了捞取战功,俘获军心,赢得父皇青睐才向父皇主动请缨到边关领兵作战。”
年轻公子重重叹了一口气后继续说道:“皇兄近日在我和陆将军身边安插了众多暗哨,为的就是盯紧我和陆将军这位边关大将军的一举一动罢了,他可能以为我这个二混混没有那个细腻心思发现此事,所以愈发明目张胆起来,竟然擅自启用了猎鹰房的人来为他所用,向他每时每刻传递关于我的一切情报,我看着猎鹰房作为重要军机谍子机构,却被卷入宫中权力之争,着实有些心疼。我真是愈发有种不认识我这位皇兄的感觉了。”
中年儒士神情有些严肃说道:“历来皆有权力之争,上到有皇位之争,下到有寻常百姓一家家主之争。即使殿下你无心皇位之争,也难以做到置身事外,孑然一身,这是既定规律,玄之天道。”
年轻公子打开折扇,朝着自己扇了扇,好似想以此扇去些烦闷,只见他神情无奈道:“若我没有生在皇家该多好,就不至于落得个兄弟二人为了争那劳什子权力而相互猜忌,明争暗斗,实在劳心伤情啊。”
年轻公子突然转悲为笑地继续说道:“不瞒先生您,我时常都在幻想有朝能过上寻常百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子该有多惬意,最好是能跟心仪之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生上一大堆娃娃,媳妇孩子热炕头,别提多舒坦了。”
中年儒士听着这位身份显赫至极的当朝二皇子说的大白话式的幻想,不由地都有些忍俊不禁。他一脸笑意道:“我的殿下啊,你好歹是皇族子弟,怎能就这点儿志向呢?”
年轻公子傲娇至极地“哼”了一声道:“我这辈子除了要打得大莽蛮子屁滚尿流,再不敢踏进我北奉领土半步这个最大志向外,媳妇儿孩子热炕头便当属我第二大的理想了。我可觉得这个志向已是相当远大了。”
“是是是,殿下所言极是。”
中年儒士有些哑然失笑,只好附和着眼前这位既有雄韬伟略,又不失天真烂漫的年轻皇子。
两人相视一笑,随后都不约而同地捻起桌上茶杯继续品起茶来。
那中年儒士又说道:“殿下,其实你大可不必刻意避嫌,也不用为此烦恼,只需顺其自然,做你该做之事,日后即使生出些事端,殿下也不会因此慌乱。不过······”
说到这儿,中年儒士神色变得有些晦暗起来,年轻公子疑惑问道:“先生可是在担忧什么?”
儒士点了点头道:“我现在最担心的便是陛下身边的宋林翰,若他有意将你兄弟二人推入到庙堂水火之争中,恐怕届时殿下想顺其自然都难上加难。我没猜错的话,这次陛下突下诏令召殿下你回京,又派太子殿下赶赴幽州边关一事跟那宋林翰都有莫大联系。”
既是年轻边关武将,又是当朝二皇子的年轻人沉思片刻后问道:“先生说的可是那司礼监掌印宦官宋林翰宋公公?”
“正是!”
“我对他印象不深,只知打我记事起,他便一直伴父皇身侧,据说当年五国乱战之时,也是他陪着父皇和皇爷爷南征北战,直到我北奉灭四国,统一了中原。而且乱战之中,他还冒死救出了奄奄一息的父皇。先生的意思是说此人看似忠诚,实则有二心?”
中年儒士不置可否,他慢慢悠悠说道:“宋林翰忠诚不假,只是他不甘于一直做个听人命令、受人摆布的奴才罢了。”
年轻公子对先生这番有些前后矛盾的话听得不明就里,甚至有些云里雾里的。中年儒士一眼便瞧出了他疑惑神情,只见他十分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他并非有宦官篡政之意,但不代表他会老老实实地做他那权势滔天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之位。天下之大,可大得又仅归于三尺庙堂,一方江湖。殿下可以把天下想象成一盘棋局,我等皆是方寸棋盘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只是每颗棋子的分量和它承载的意义不同,这又取决于它究竟会落子何处。陛下,殿下及太子殿下作为天下庙堂中心的执牛耳者,自然便是这局棋中落子于重要之处,甚至能一子定胜负的棋子。”
“而那宋林翰原本亦是一颗围绕于皇家的棋子罢了,但他却想跳出棋盘,从棋子变成下棋之人!”
年轻公子听到这儿不由得有些毛骨悚然起来,浑身汗毛乍起地说道:“那与想篡权何异?”
中年儒士摇了摇头说道:“他的志向可没有如此世俗,下棋之人的野心更为大,大得常人难以想象,但我大致猜出他是想控制棋局,用各色棋子把庙堂和江湖搅得天翻地覆,最后再按照他的棋路走,达到他的某些目的。”
儒士继续说道:“殿下方才说那宋林翰当初在战场上冒死救出了陛下,但殿下可曾想过你的皇伯,也就是当年同你父皇一起并肩作战的太子殿下却为何独独战死?以我对他武学修为的了解,想在沙场之上、万军之中捞几个人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年轻公子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随即瞪大眼睛,显露出了些恐惧神色,但稍纵即逝,立马恢复如常。
他咳嗽了一声说道:“先生,茶喝得有些乏味了,不如咱俩小酌两杯?”
中年儒士点了点头,再没多说什么。
“小二,上酒!”
窗外街道仍旧熙熙攘攘,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