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交公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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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晓得个啥球?屋里五六千斤粮食早已堆积成山,麻包布袋尼龙袋叠放堆起连脚都几乎插不下了。要是不卖,留着喂老鼠不成?你一口气吃得完啵!且还不说去年剩下的稻谷和麦子,到时候发霉了,想卖都卖不出去喽!”奶奶的话,把爹的火气撩逗起来了。
他抓起木勺子盛饭,使劲地撬发黄的焦锅巴,把锅沿敲得“啪啪”直响:“不卖的话,哪有钱?那半边侧厢房,被龙卷风掀倒的水砖土胚破瓦房只能盖点石棉瓦油毡布,不得修建成红砖混凝土平房或青砖瓦房才坚固、结实、牢靠,老少爷们才能踏实地睡个安稳觉,要是再来一场那样的十级台风,我们恐怕担心会提前上天堂到胡子拉碴的马克思那里报到去啰!娃儿他爷爷在天上也会不安,一定会怪罪我的。更何况,打小起女娃给奶奶暖脚挤着睡一张床还行,三个男娃挤在架起两条长木凳搭几块木板铺些稻草竹凉席的床上,连蚊帐都搭不起来,如今长大了,马上要谈对象了,没有像样的席梦思床哪成?还能挤在一间屋子一张床上吗?”
老爹拿起瓜瓢从瓷水缸里舀起小黑刚从露天水井挑回来不久的凉水,猛喝了几口,接着放爆竹似的“噼哩啪啦”地宣泄,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儿把怨气撒出来:“还有,他妈的这税收,那提成,干部工资、大队办公招待、聘请护林员、民办教师和代课老师的工资包含教师节津贴都得出钱,加上修路钱、架桥钱、修补祠堂钱、集资办学教育附加建校费,去年猪任务屠宰税、捐蛋抵出工修水库堤坝的任务啥都没交,据说上个月底刚换了个鸟官不久,新近又增加了一项酒税……”
“这也要缴,那也要扣吗?这岂不成了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了吗?”小黑听得发呆了。“要是国家能够取消各种农业税收就好了,农民的日子才会好过,也才会活得轻松点儿。”
“自从小白上高中小花读职高以来,我都两三年没有领到民办教师工资了,全被上缴抵扣掉了抑或提前预支给兄妹俩交了学费了。你不肯交钱,就要交猪,不交鸡蛋,大队出高价买了顶任务,差出的钱,不扣你,扣谁?!”爹说得越发激愤起来,一发不可收拾,“还有乡里摊派下来的老鼠药、杀虫药、塑料薄膜、盐酸二氢钾......三亩棉花,‘啪啪’拍板就给你派三四斤!还都是浮动过的价钱,他妈啦的!还叫人咋活?……”
“算了算了,别提啦!”妈用筷子轻轻地敲一下碗边,“天塌压大家,又不是咱一家,用不着发那么大的火。我都算过了,八百斤公粮是平价,去掉农业税,再扣十来项杂费,差不多够了。全当一亩半地里没收下粮食。前几年没有杂交水稻那时候,成天啃红薯,打粮那个把月吃地瓜丝夹米饭,青黄不接时就喝稀粥,吃野菜,忍饥挨饿,怎么过来的?还不是熬过来了嘛!人,总要知个足。能多卖些加价粮就好了,一斤比市场上贵出一毛或五分,有面子的都去市场上籴了卖,唉——才这八百斤粮条......”
这时候,小花从黑影里闯进来,把手里一张小小的纸条压在锅台上,背着身子说:
“卖了稻谷,卖了麦子,给我奶奶买一套保暖内衣裤和棉衣棉裤,奶奶冬天怕冷,还要给哥哥小白六百块交学费,让他去复读高四去。”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小黑捡起嘛那条子看,是打字机打印出来的售粮券,四张连在一起,每张5五百斤。小白夺过去,在手里翻弄着,意味深长地看着爹妈:“哼,明儿个,得三把架子车喽!”
爹把头埋在印有长城图案的大海碗里“唏溜唏溜”地喝着粥。小黑揣想这些粮条可能是二狗送来的,但这会儿谁也不愿意提起。
妈说:“俗话说得好,‘人是铁,饭是钢。’饭得吃结实些,才有大把力气干活儿。再蒸几个馒头,烙几个馍馍带上。去借车,赶紧装咧!”
小白瞪大眼说:“现在就开始装车?”
爹“啪”地把饭碗顿在锅台上,吵架似地吼道:“你当还早?十几里路哩,我怕现在粮站的车子都已经排成长龙了。”
三四十条袋子都装上板车,用棕绳绑紧前后左右捆扎实,已经后半夜了。小花不露面,两辆板车只得做出这样的分工:老爹驾车把拉一辆,小黑在后面推;另一辆由小白出梢拉,妈在后面推。幸好这花鹿村离公路不算太远,三四里垫了点碎石的泥巴路,过一条沟,就到了些许地段铺了沥青的大马路。
动身启程的时候,小花从屋里走出来,把小白的车把接过去,简单生硬地对妈说:“你是老人家了,你回去!”妈手里挽着绳子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她在腰里摸索了一阵,对小花说:“弟弟小红年纪最小,得照顾担待点,别比拼他。拿上钱!你没有吃早饭,到城里买碗馄饨汤喝。热了,买根黄瓜充饥。”小花没有接,拉起车子,回头机械地又说了一句:“你快回去吧!”
车子“咕咚咚”地颠簸在坑坑洼洼的村道上,从村头暗影里传来妈妈游丝般细弱无力的喊声:
“小花,三娃儿——叫你爹冷静点,千万不要跟验质员吵架——”
白茫茫的夜雾在他们面前慢慢升腾起来。上弦月蒙蒙胧胧,广袤无垠的田野被淡淡的清辉笼罩着。迷蒙之中,树和草都摇曳着幽幽的暗影。虽然四个人都在默默地走路,小黑却觉得大家心里分明是畅朗的,仿佛爬过雪山趟过草地而掉了队的红军小分队马上就要赶上前面的大部队,到达圣地红色之都。夜风吹拂而过,发烧的面颊清冷起来。吃饭、装车带来的燥热的汗水渐渐消弭,胸怀豁然开阔,忧烦一扫而尽。
在此之前,小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一张打印字条能为一个农家带来这么巨大的欢乐。现在他甚至觉得,这纸条比《大学生录取通知书》更显其珍贵。它能使一个农家恢复自尊,洗刷掉因为卖不出粮食而显得愚笨、可怜、低人一等的屈辱感,驱除掉如乌云笼罩心头般被人嗤笑嘲弄的不爽。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在老爹和兄妹面前,自己因为分配工作不如意而受到的委屈根本不值得一提,不应该想起......
故乡的大地一碧如洗。它是这样如母亲般丰饶、慈爱、宽厚,它哺育了你,小黑啊,给了你可以给的一切,却从未向你索取过什么。它默默地注视着,爱抚着,却从不流露它的期待。你不惜熬夜伏案阅读,冥思写作,但你可曾想过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如果你仅仅是为了个人所谓的似锦“前途”与鹊起的名誉,那么你的文章远远脱离了脚下的土地,不接地气,那不等于丧失了灵魂么?好好热爱家园,善待家乡脚下这片给予你灵感与希望的土地吧……
小黑正沉思着,且行且吟之际,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一声惊呼:
“绳子!”
伴随小白的惊叫,小花肩上的绳子被拽拖在车轮下,飞快地缠在车轴上。小花高高地踮起脚尖驾着胳臂,车脚“吱吱嘎嘎”地划过长长的陡坡。沉重的车轮带着巨大的惯性,一直滑到坡底下才停住。
小花把绳子从车下拖出来,气哼哼地扔给小白:“大哥,拉紧嘛,这样松着……我看,还是你高大些,你到前面来掌舵才行!”
“喔嚯——妹子终于不逞能了,不当‘花木兰’,也不当‘穆桂英’了,知道‘让贤’了!”小白开着玩笑,逗趣说。
三岔路口的拐弯处,他们走过泥泞的沟底,四个人形成合力,轮番将车子一辆一辆地推拉过去。车袢绷紧了。小花站在板车后面,弯着腰佝偻着背,头低得几乎碰着路面。一尺,一尺,他们咬咬牙,捧着车帮,扒着辐条,一辆一辆的把车子送上坡,谁也没觉得路有什么坎坷难走,谁也没有牢骚和怨言……
小黑一直在心头给自己鼓劲:一个人忙点苦点累点都不可怕,怕的是迷失了前进的方向,找不到努力奋斗的目标,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为了心中的志向,即使身陷困境,也决不能放弃。
他们终于上了大马路,喘着气在公路边歇了几分钟,擦着汗,谈几句无关紧要的俏皮话。身上像卸下担子一般更轻爽了。路边的白杨树在风中“沙沙”直响,月光被它摇碎,静静地洒落在鼓囊囊的灰色麻袋上和饱满的白尼龙包上面。唯一扫兴的事情是公路上时时响起“突突”的拖拉机轰鸣和“嘎嘎”的小四轮车喧响,所到之处,扬起一路尘土飞扬。
“走,快走!可是不早咧!人家四个轮子比咱们两个轮子跑得快咧!”老爹捂着嘴轻咳了一阵,把车袢扛在肩上,伸起脖颈,沿着铺了沥青的较为平坦的草砂公路大步向前走。
夜色更浓,月亮向西天悄悄地挪移,路旁村庄里响起了公鸡报晓高亢的啼鸣声“喔喔喔——”,不时地划破夜空的沉寂传过来。
四点半,天还没有蒙蒙亮,他们到达粮站。尽管早已想象过这里的拥挤,面对现实,他们仍不免感到惶恐。拖拉机、牛车、马车、架子车、独轮车、板车、四轮车,密密实实地填塞了粮站门前的大路,拐一个弯,在公路上延续有一里多路长。在这地方,没有人讲规矩,也没有人愿意听谁指挥,只要可以向前钻,就拼命地往前钻。后边的人趴伏在前边的车上,胳膊撑开,上身倾斜,脚踩着车尾巴,把车把子叠压在前边的板车上。
月亮和星星都落下去了。黑沉沉的黎明里,到处明灭着点点火光,跟玉龙河水面漂浮的渔船上的灯火交相辉映,若隐若现。人们抽烟提神、咳嗽、聊天逗趣、骂咧解气、说怪话解闷、谈八卦来劲——什么美女明星哪位又离婚换老公了......有人躲在墙角里响亮地咳痰。身上的热汗干了,经风一吹,冷嗖嗖的。奔波的脚步停歇下来,不由得眼涩而头重。强烈的困乏感袭上来,小黑和小白犯困了,撑起右手肘放在大腿上,用手掌托住脸颊靠在车上打盹。
刚到来的人就爱说话,说上一阵,便无聊得沉默起来,只能静静地等待,像栽种花草的园丁静待花开一样。焦虑不安,时时躁动起来,使人们的心像火烧一样难熬。人群中为了谁的轴头碰了一下谁的辐条而发出异响,就会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时间过得很慢,像蜗牛慢慢地爬过人们的心田。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天忽然亮了,太阳迟迟地缓缓地向上升。不远处,郊外村庄里的炊烟慢慢地飘出,又慢慢地消失。队伍总在原地停着。人们也总在老地方靠着等着,百无聊赖。有一处平板车上,四个人玩起了扑克牌,输了的,要罚像小狗一样从车身底下钻过去。
小黑总觉得自己是在心中的残梦里。他不知道天怎么亮起来的。所欣慰的是,身后的车辆眼见得越来越多。虽然车马人流都被灿烂的阳光照着,画面浓烈而鲜明,他却仍然有一种浑浑噩噩的朦胧感。
“操他妈!几点了,咋还不开门?”听到旁边的牢骚粗鲁的骂咧声,小黑看看左手腕上的手表:“八点了,上班时间到了,为什么前面还没有动静?”
大家都激愤起来,脸上却又全都木呆着。队伍这么长,这么拥挤,谁也不想费劲到前头去打听消息。有人隔三岔五高喊着向前发问,却问不出究竟,徒然挑起更多人的烦躁。
小花侧身靠在麻袋上,不说话,没有表情,头发凌乱,脸上像蒙着灰尘。
正是大暑时节,地面像下了火。太阳热辣辣地照在身上。灰尘、喧嚣、牲口拉下的粪便、干渴、饥饿,所有这一切小黑都可以忍耐,人们有意无意留下在他身上的目光,却使他不安。这些目光,使他知道自己戴着眼镜加上穿着和举止是与大家不合辙的。孤独感强烈地从心底升上来。面前晃动着的,是吃饱了的农民。一个个袒胸露背,红光满面。小伙子不安分地窜来窜去,冲着小花那样年轻貌美的女子东瞅瞅,西望望,评头品足,还大声说俏皮话,故意爆粗口,肆无忌惮,粗野地骂人,说着不堪入耳的话。
小黑忽然非常想念自己所待的那所没有围墙的学校,一个安安静静的绿色校园,那里简直就是一片净土。在轻轻松松的铃声里迎来如海水涨潮般的琅琅读书声,度过每一个恬淡的早晨,在“丁当——”的钟声响起时,送走唱着歌声排着队伍放学回家的孩。静谧的夜晚,有时在月光下散步,有时家访,有时串门到乡邻家看电视,有时在灯下写写诗歌、散文、小说......每月十五号前可以准时拿到当月的粮票和工资,安安稳稳。如果他把全部精力用来教书,他一定能教得相当出色,赢得全体学生及家长的尊敬和校长的垂爱。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堕入那位广播站小编辑老同学随遇而安、安身立命的人生哲学理念里。当他瞧不起她的平庸、过于现实的时候,她说:“小编辑也是需要人干的。干好,也是社会的需要。‘七十二行,行行出状元。’凡事总要有人干,就像扫大街、掏马桶下水道也是光荣的,总得要人去做嘛。都是各司其职而已。”
“走啦,走啦!”
前面总算动了,一阵风吹过人海,从前向后掀起一层狂涛。人们兴奋地各自挪动车辆,急切地伸着脖子向前张望。尽管在手忙脚乱之后,车轮几乎没有前进,但大家毕竟感受到希望的鼓舞,身上抖擞起精神来。麻木的神经一旦被希望唤醒,又立刻变得急躁难忍,整颗心被凝滞的时光煎熬着。他们左右徘徊观望,抬头看天。
太阳像个大火球,一动不动地悬在头上,灼热的光芒喷薄四射。粮站围墙角落里的月季和玫瑰竞相开放,争奇斗艳。酸臭的汗味从热烘烘的肉体上蒸发出来,大家都有些熏熏欲醉,昏昏欲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