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章 神塘冲分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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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神塘冲分田(下)
随着夏之弼的话音,早有兵丁把罗志勇和汤胜押了上来,按着脑袋跪在了台口,百姓的情绪也随之沸腾了起来,喊打喊杀之声响成一片。
大顺军占领攸县之前,知县谭润洪、主簿苏涛等明朝官员就都闻风而逃了;罗志勇曾在前年大西军来的时候跑过,后来见到没跑的也没事,以为像他这样的胥吏不入贼军法眼,闯贼也是贼,所以这一次就没跑;汤胜更只是个里长,上一次就没跑,这一次自然也不会跑,结果现在都成了倒霉蛋。
夏之弼看了看跪着的两个人,又说道:“乡亲们!这个汤胜坑蒙拐骗,为虎作伥,大家都认识,我就不多介绍了。他旁边那位是谁呢?他就是咱们攸县户房的墨吏罗志勇!五月份那场县仓大火大家都知道吧?那就是他指使人干的!他们贪污了县仓里的粮食,怕被查出来……”
那场大火,程宣太熟悉了,严起恒当时想要亲自彻查此案,就是被程宣劝止的,他早该料到,这样一个明睁眼露的贪腐大案,明朝官官相护,只能不了了之,顺朝却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他娘的!”旁边的谢老栓突然骂了一句:“他们贪污官粮,却让我们给填窟窿,心也太黑了!”
不光心黑,而且胆大!程宣暗暗赞同,却听郭金台问道:“景召兄,当时是严道主督办全省钱粮,县仓失火正是该管,他为什么没有过问此案?”
为什么?为了明哲保身,行吗?程宣面不改色,搪塞道:“当时何督师(何腾蛟)派了巡道傅老爷(傅上瑞)彻查,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率兽食人,人心尽失啊!”郭金台叹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又不傻,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所以他才一直拒绝出来做官,只是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大染缸里,连严起恒那样清廉方正之人,竟然也变得麻木不仁了。
程宣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亡国和亡天下的区别,不是大明亡了不算亡天下,而是大明还在,天下却已经亡了!
这不是为造反张目吗?他问道:“既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那么家国兴亡,匹夫就更应该有责。难道朝廷不是天下之主吗?”
郭金台的认识其实没到程宣那种深度,还仅仅停留在改朝换代和亡天下是两码事的层次上,跟造反没挂上一丝联系,如今听程宣这样问,却突然心中一闪,脱口说道:“朝廷,一家一姓之朝廷也;天下,天下人之天下也。”
程宣虽然没有功名,但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自然读过《吕氏春秋》,早就知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这句话,原文为“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阴阳之和,不长一类;甘露时雨,不私一物;万民之主,不阿一人。”本义并非说天下不是君主的,而是说天下有很多人,君主应该“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也就是雨露均沾,没有偏私,可是像郭金台这样解读,他却闻所未闻,一时惊诧难言,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那里出起了神。
郭金台话一出口,把自己也吓了一跳,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来。
自从夏禹传启,把“公天下”变成“家天下”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就一直是不容置疑的金科玉律,即使是孔圣人,虽然向往“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却也仍然恪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礼法,为政之先“必也正名”,他郭金台算个什么,怎么敢说出这种违悖圣人教诲的话来?那岂不成了“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的异端,与“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李贽又有什么区别?
他比较中庸,没有欧阳阙如那么激进,忙又找补道:“《周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尚书》曰:‘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孟子曰:“民为重,社稷次之。”难怪李自成会说易姓改号只是亡国,不是亡天下,实乃夫子所谓‘天厌之’耳!”
程宣闻言,也从震惊中醒过神来,觉得这种说法虽然仍很刺耳,但却温和了许多,全没意识到如果是刚才,正在大唱“忠君爱国”高调的他,根本就不会觉得温和。
他刚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得人群如爆炸一般猛地高喝起来,有人大喊“打得好!”“打死他!”顿时一个激灵,急忙定睛看时,却是谢阿大正在戏台上痛打汤胜,一边打还在一边声色俱厉地骂着什么,但是噪音太大,听不清骂的什么。
谢老栓摇了摇头,痛心道:“阿大本是个老实厚道之人,如今却变得这么狠毒。”
程宣本来就对谢阿大没有好感,如今又被他吓了一跳,闻言更加愤愤,怒道:“只怕他本性就很凶残,只是没得到机会罢了。”
郭金台也觉得这样太过分了,说道:“应该制止他,怎么竟会叫好!”
“大家都疯了,”谢老栓的脸都要皱成一坨了,摇头说道:“好像不这样就不算诚心拥护大顺似的。”
程宣和郭金台闻言,心中五味杂陈。
明朝党争,向来不问是非,只问立场,玩的正是这一套:越激进,调门越高,就越是忠诚可靠之人,就越能得到同党的信任、尊重和重用,所以最终搞得小人道长,君子道消。
他们原以为那是无良文人的专利,没想到这些乡下的群氓们竟然无师自通,也玩得这么溜。
“我们走吧?”程宣对郭金台说道,觉得有些兴味索然。
“走吧。”郭金台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程宣点点头,要跟谢老栓告辞,谢老栓却面露焦急,把两人拉到角落,突然跪下,叩首哀求道:“两位先生,我知道你们是大明的人,求你们开恩,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实在想不通,都是乡里乡亲的,穷的时候,你帮我,我帮你,倒很和睦,如今分了几亩田,却怎么成了仇敌?人怎么可以这样!让我像他们那样,我做不到,可是我知道,当人人都在叫好的时候,我不吱声就是有罪。求两位先生把我带走吧,就当是救我一命,当牛做马,绝无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