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时无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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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尽处,掩映不住高檐朱瓦,气宇巍峨。然而厚门紧闭,任凭许多儒巾之士糜集央告,无人理睬。
数名方巾男子跪呈于庭前,展开巨幅斗大的“冤”字。
“不冤,”一个大胖子在山上的凉亭里顾盼自雄的说道,“我看一点儿也不冤。”
“大将军,”亭边一位苍髯老者微躬道,“那些太学生围在幕府门外,拼命为嵇中散喊冤,诸多名士连日亦奔走呼告,发动宇内舆论,吁求赦免其死罪,更有甚者,拉出望族耆宿,联袂纷请将嵇康发往太学任教,而不是诛雅士于市井,形容此如煮鹤焚琴,暴殄天物……”
“高雅之士?”大胖子在镜前画着浓妆,面孔微侧,睥睨道,“我就是要煮他的鹤,烧他的琴。谁让他不跟我合作,好好演一台戏给世人看我司马家的心胸何其广阔,我原本有心起用他,却对我屡番征召不理不睬。自命清高!”
“可他毕竟是一代名士,”苍髯老者在亭外拜禀,恳声说道,“盛名之下,其清誉非同凡响……”
“竹林七贤很了不起吗?”大胖子抬扇驱赶萦绕耳边的蚊虫,不耐烦的说道,“他就是被虚名所累,把名声看得太重。致有此祸,你看那个阮嗣宗,人们怎么排也把他排在嵇中散前边,名气比他大吧?可阮嗣宗就是比他会做人,肯跟我混。偶尔放低身段,这样才有饭吃,更何至于丧命?然而我身边也不无妖人作祟。你去跟钟会这小子说,不要在背后搞三搞四,别以为我不知,那些太学生是谁挑动出来包围我家的。难道嵇康不是被他构陷才让我乘机定成罪名么,钟士季怎竟又跑到背后去搞我的鬼?他也算个文人,行事真是不知所谓!几十岁还不肯结婚,仍跟妈妈住。其母亲临终时托人让我和兄长司马师想办法劝服他也无济于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且念他向来是我重用的心腹辅臣,暂不计较。只要他赶快起程,动身去为我灭了蜀汉,把阿斗活捉回来给我,让我来亲自纪念刘备托孤有何意义。你说有何意义?我看没有。”
虫子嗡一声飞出亭外,萦然转上苍梢。旋又掠落山麓,悄栖一人肩头。
那人长发飘散,仰脖举壶,临渊自饮,意气阑珊的摇头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随即拔剑削树,唰唰数撩,不落片叶。走开之后,树才在身畔折倒。那人在山风吹拂中倒酒洗剑,借着酒意,激发清啸,惊动漫天飞鸟纷飕而起。他在翼影乱目之间,醉眼乜觑,吟道:“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收剑入鞘,一脚迈出,却踩了个空,沿着斜坡翻滚而落。
那人叫了声苦,酒壶与剑飞上半空。往下翻堕的途中,经过几簇幽篁环绕清泉潺流之处,有个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弹唱:
“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
那自言是凤凰的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
一生一世两相随。”
眼望飞虫萦回眸前,我抬手去捉,却没抓到。小珠子晃转而出,收了飞虫,朝我眨闪而隐。有乐摇扇兴叹:“魏晋名士的放达超脱,我们学不来。”
“这是什么时候呀?”长利似自摸不着头脑,在旁憨问,“先前怎竟突然从三国赤壁一下子闪过来这里了……”
“竹林时期。”宗麟嗟然之语从雾野传来,在前边微喟道,“随着司马家族强势崛起,三国时代已然接近尾声。正始十年,曹爽被司马懿所杀,司马氏独专朝政。正始之后,阮籍与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阮咸诸人,同为‘竹林之游’,史称他们为‘竹林七贤’。后人通常把竹林七贤的学术思想活跃年代称为‘竹林时期’。”
长利憨问:“刚才小珠子炫技调出飞虫所摄画面给我们看到的那个大胖家伙是谁呀?”
“司马昭。”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嘉平六年,曹芳欲废司马师,改立夏侯玄为大将军。计划泄露,夏侯玄等人被司马师诛杀。司马师废曹芳,立曹髦为帝。司马师眼睛有瘤疾,经常流脓,掌权后屡临不断有人举兵谋反,使他惊吓过度,病情加重,致使眼睛震出眼眶,死后由兄弟司马昭接掌权柄。”
“高平陵之变后,权臣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父子,相继成为曹魏集团的幕后执掌者。”宗麟的嗟声在雾林里传来,回荡耳边。“同为名门公子,钟会与司马兄弟可能在年轻时就有所交往。由于钟会早年受到司马师赏识,成为司马家族的重要幕僚。夏侯霸因害怕司马家族迫害而投奔蜀汉,姜维问及魏国之事时,他特别指出:钟会虽然年少,但如果被魏国重用,则必会成为蜀汉、东吴之患。曹髦也看到这一点,他即位时,便赐与钟会‘关内侯’的爵位,加以笼络。钟会私下对司马师评价魏帝曹髦:‘才气可同曹植相比,武略类似其太祖曹操。’而曹髦也看透了司马氏的狼子野心,他被杀之前曾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后来有人疑心钟会在司马昭耳边献谗诬称嵇康也说过类似的话,其实人人都知司马氏包藏祸心,私下里很多人亦说过此类言语。”
“你们都是冤枉我的,”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露出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不安道,“其实我没说他什么坏话。我是清高的,你们看我刚才弹的琴就是心声。仿佛高山流水一般,充满了清韵。我从小就有才艺,博学多闻,尤其精通玄学。由于我已故的父亲乃着名书法家钟繇,而我亦在书法上有相当造诣,我曾经仿冒外甥荀勖笔迹,写信去他妈妈那里骗取荀勖收藏的宝剑,连他母亲也辨认不出字迹真伪。除了擅长效仿别人笔迹之外,又精通文赋,而且我也会弹琴。至于我常跟妈妈住,那是因为我专心学问,忙于思考人生,而致生活不能自理。我明年要过四十岁生日,打算灭蜀后趁胜在成都开个盛宴,可惜妈妈不能来一起吹蜡烛庆祝……”
“他是严母教大的。”信孝抬茄遮嘴,侧头在我耳边小声说道,“钟会五岁丧父,此后的教育是由母亲独自承担。其母张昌蒲在教子方面颇为严厉。钟会四岁时便被她教授《孝经》,七岁诵读《论语》,八岁诵《诗》,十岁诵《尚书》,十一岁诵《易》,十二岁诵《春秋左氏传》和《国语》,十三岁诵《周礼》和《礼记》,十四岁读其父钟繇所撰写的《易记》,十五岁就让他进入太学进行深造。他从小迷恋玄秘之术,喜欢修真、学仙,并有此类着述问世。尚在弱冠时,便与玄学名师王弼并称。这位聪慧幼童成名很早,却一直像不会长大的孩子。他完全不懂跟女人相处,亦无兴趣婚娶生育。却热衷于追名逐势,二十出头就参予朝政,不久升迁为司隶校尉。虽然身在外任,但朝廷大小事务和官吏任免之权,钟会无不插手。名士嵇康等人被杀,都是出于钟会的谋划。”
“没有。我没谋划什么,”面有病容之人伸来小猫熊一样的黑眼圈,小心翼翼地挨近说道,“我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追慕而求之不得的偶像死去呢?你们快教我怎样使人消失又出现的神仙术,让我赶去施展给他看……”
“我是清白的。”信雄发出甜嫩的声音。聚在道边围观他的一众方巾之士皆点头,为首那人却摇头说道,“不,我不是问你自己清不清白。刚才是请这位不知哪来的小朋友先别忙着在旁边看热闹,趁大伙儿在场,挺身发表一下意见。”
“什么意见呀?”信雄在条幅下愣眼说道,“我是清白的。”
“不是问你清不清白。”为首那文士指了指他们拉起的条幅,啧然道,“我是要请你勇敢地说出自己的心声,不要掖着藏着。再问一次,这位刚放学的小朋友。你对我们呼吁‘还嵇中散清白’有何看法?倘如你也跟我们一样,认为他是清白的。便跟大伙儿一起去向都督府慨然陈情如何?你的嗓子很好听,我们需要你发声……”
有乐招手说道:“信雄回来,不要跟他们一起閙事。文人没啥用,书生遇见兵,有理也没辙。别去招惹了司马昭,你看他比幸侃还块头大……”长利憨问于旁:“谁知晓那边大路上这样喧闹是什么情况?”信孝闻着茄子张望道:“嵇康临刑,三千名太学生集体吁请朝廷赦免他,并要求让嵇康来太学任教。此事发生在景元四年或者景元三年,结果是司马昭没有理会。”
“咦,陈西?”面有病容之人探头探脑,忽有所见,从树后伸半张脸招呼道,“我让你多忽悠些人去吵闹不休,为此不惜磕破头、流点血,甚至教个别小朋友以死相谏,做足感动场景。务必缠到朝廷诸公纷纷出面,帮着劝说司马公肯稍微让步,然后我好暗中斡旋。你怎么才凑到这点儿人,折腾半天还在这里,连一个过路的小学生也拉不动,还指望你能帮我干什么?就凭你这样,以后别想升官了……”
为首那率众引臂高呼的文士似乎听到有谁在道旁树影幽荫下低唤,兀自转头乱望无觅,旁边诸士却纷惊变色而呼:“大家快逃,我们看见瘟神了!”有乐闻言一怔,停扇不摇,惑望道:“啊?瘟神在哪儿……”
一时之间,满街的人纷逃惶避,路边摆摊的百姓也慌忙收摊,店门接连关闭。有个小女孩惊呼,发出绝望般的哀鸣,边奔边喊:“瘟神来了!”
“我噗喂!”面有病容之人朝着瞬间空荡的街头连呸数下,加以唾骂,“呸死你们一个个!说我是‘瘟神’,有什么事实根据没有?还吓成这样,条幅和标语幡帜也不要了,竟丢了一地……”
有乐连忙抬扇遮鼻,后退不迭,讶问:“你是瘟神?民间传说中的瘟神真的是你?完了完了,看来我们逃慢啦……”
“由于他以经常陷害人而出名,一贯名声贼臭,后来竟因而封神。”信孝闻着茄子退避,说道。“钟会在后世被奉为瘟神,名字通常写为钟士季、钟仕季、钟仕贵。从干宝《搜神记》所载中可以知道,六朝时已经有把钟会亦即钟士季当作专管人生病、死亡一类事务的‘三神将’的相关信仰和传说。成书于六朝的《太上洞渊神咒经》卷十一中,有七个瘟神的说法,钟会亦即钟仕季名列其中。到了南宋,则开始说成是‘五瘟鬼’,将他称为‘领万鬼行恶毒之病’。成书于元代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则记载钟会亦即钟仕贵为‘五瘟’中的‘冬瘟’。”
“不要听他们胡说,”面有病容之人愤然朝瞬间萧条的街头乱吐口水,随即转面申辩道,“这都是别人出于无知和嫉妒,信口乱盖的!其实我除了生来口臭,并有少许狐臭以外,身体向来很好,一顿能吃五六汤匙饭,真的没什么病。小时候我在太学看见一盆花开得娇艳,就伸嘴去哈了一下,没想到这口气把鲜花弄凋落了。那班太学生就乱给我开外号,说我是‘瘟神’,所经之处草木皆死。这完全没有事实依据,为了反驳他们,我精研玄学,写出多本专着……”
“不想听。”有乐拉着信孝忙跑。以扇掩鼻奔过来,朝树影后边探眼而望,问道,“你跟信雄偷偷摸摸躲到树后亲嘴是吗?”
“哪有?”我咂着嘴从树影里走出来,说道,“他拿东西让我尝一口而已。”
有乐似仍怀疑的端详,问道:“尝什么?”
我微抿浅涡的回答:“鸡肉。”
长利拉住信雄,见他手拿鸡腿在吃得满脸油腻,讶然询问:“信雄,你从哪儿弄来的鸡腿?”
信雄用鸡腿指了指幽篁环绕清泉潺流之处,边啃边说:“那个叔叔给我吃的。”
“你怎么可以吃呢?”宗麟在前边背着手转觑道,“这是砍头鸡。”
我不解的问道:“什么啊?”
“专门招待给死囚犯人吃过就砍头的鸡。”宗麟看着信雄吃得津津有味,皱眉解释道,“叫‘砍头鸡’,端上来的时候便没有鸡头,只有一大块肉。”
有乐连忙从信雄手里抢下,放回碗盆,转朝树下盘腿而坐的一个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啧然道:“你干嘛给他吃,自己却不吃点儿再上路?”长利拉着信雄拜谢道:“先生太客气了。却怎么不垫个肚儿,只是饮闷酒……”
“我吃不下。”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随手拨弄着琴弦,面色惨然的说道,“他想吃就给他吃,不用担心。头不该落地的,吃啥都不会有事。我没吃这个鸡,过一会儿也要砍头。唉,命苦啊!就这样死掉,真冤!委实太冤了,更冤是连累了我的好朋友。家门不幸,竟让嵇中散这样高雅出众的一代名士也因我家里的丑事,跟着我一起被砍头……”
“什么丑事呀?”长利憨问于畔,“这哥们是谁?刚才听他弹唱还挺好听,怎么就要死了呢?”
“吕安题凤,这个成语听说过没有?”宗麟在前边树影里说道,“此人便是吕安。嵇康和吕安是好朋友,每当想念对方的时候,即便远隔千里,也要乘车前来相会。一次吕安来访,恰好嵇康不在家,他的哥哥嵇喜出来迎接。吕安不进去,只在门上写了一个‘鳯’字就走了。嵇喜没有醒悟过来,还沾沾自喜。其实,‘鳯’字拆开就是‘凡鸟‘二字。”
“曹魏名士吕安,小名‘阿都’。”信孝恍似记起,晃着茄子说道,“三国时期魏国大臣,冀州牧吕昭次子。志量开旷,超凡脱俗,有济世之念,交好中散大夫嵇康。受到钟会诬陷,随同嵇康一同遇害。吕安仰慕嵇康之为人,引为至交,也与向秀为友。至于他家的丑事,无非出于男女私情,却引起大祸。吕安之妻徐氏貌美,其兄吕巽用酒灌醉徐氏,将她迷奸。事后,吕安想要告发吕巽并遣走妻子徐氏,先向好友嵇康询问意见,嵇康则劝吕安‘家丑不可外扬’压下此事,而吕巽心不自安,便先诬告吕安殴打母亲是为不孝,使吕安流放边郡。吕安引嵇康为证辩诬,被钟会进谗。司马昭将嵇康、吕安收捕下狱。不久,俱杀之。这一对难兄难弟,究竟谁牵连谁,还真不好说。也有人认为因嵇康简傲了钟会,且对司马氏集团不满而丧生,还株连了吕安。”
宗麟在前边树下回望着说道:“吕安亦为魏晋时期名士,恃才傲物,蔑视礼法,与‘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是至交好友。两人居处天南地北,但‘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后人遂用‘相思命驾’称颂朋友间的思念寻访以及深情厚谊。他虽与嵇康交好,却瞧不起其兄弟嵇喜。‘吕安题凤’便是讥讽嵇喜庸才,俗不可耐也。这个嵇喜为人所鄙视,也是有前例的。阮籍不经常说话,却常常用眼睛当道具,据《晋书·阮籍传》载,阮籍善于作‘青白眼’,正眼相看,称为‘青睐’;斜视露白,称为‘白眼’。他见到不欣赏之人,便用白眼相对。阮籍遭母丧,嵇喜来吊唁,阮便作出白眼,嵇喜不高兴地走了。嵇喜之弟嵇康听说阮籍丧母后,带上酒,挟着琴来看望他。阮籍大喜,便露出了青眼。”
“阮籍在后面,”旁边一个伺候之人以下巴悄示道,“他又醉卧清泉之畔了。先前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仿佛从天而降。一落地又不省人事,眼看好朋友要走,也不醒来相送,唉!”
“阮嗣宗虽似终日沉醉,”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叹道,“其实他心里醒着呢。阮籍官至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修文的同时还兼习武,其身轻如燕、剑术出尘。又比我们会做人,爬得再高也摔不死他。司马氏的心腹钟会拉他去品茗茶叙,曾多次探问阮籍对时事的看法,阮籍都用酣醉的办法应付掉。司马昭本人也曾数次同他谈话,试探他的意见,他总是以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来敷衍过去,使司马昭不得不说‘阮嗣宗至慎’。司马昭还想与阮籍联姻,阮籍竟大醉六十天,使事情无法进行。但他又能尽量不跟司马家族对立,竟肯长期在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身边从事各种官职,司马昭正式实施其篡权之际,假意谦让一番,然后再由公卿大臣‘劝进’,当时阮籍担任步兵校尉之职,受命执笔写《劝进表》,但阮籍依旧喝酒,等到使者来催稿时,阮籍只好带酒拟稿塞责。”
“他活得看似浑浑噩噩,其实内心很挣扎,”宗麟在树影里嗟然道,“历代关于‘竹林七贤’的排序,阮籍总是名列第一,可见阮籍在士人中的名望之高。他崇奉老庄之学,处世方面则采取谨慎避祸的态度。因为三岁丧父,由母亲把他抚养长大。父亲死后,家境清苦,阮籍勤学而成才,天赋秉异,八岁就能写文章,终日弹琴长啸。自幼好学不倦,酷爱诗书,同时也培养出不慕荣利富贵,以道德高尚、乐天安贫的古代贤者为效法榜样的志趣。阮籍性格孤僻、轻荡,年少之时,有一次随其叔父到东郡,兖州刺史王昶与他相见时,他‘终日不开一言’,王昶‘自以为不能测’。最终却空有济世之志,屈从时势,辜负了他曾经登临楚汉古战场之时抒发的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信孝伸着茄子,给醉卧溪边之人闻了又闻,见犹酣趴不醒,转头说道:“阮籍嗜烈酒、善弹琴,喝酒弹琴往往复长啸,得意时忽忘形骸,甚至即刻睡去。时人多谓之痴。而司马氏杀戮异己,被株连者很多。阮籍本来内心倾向于曹魏宗室,对司马氏集团心怀不满,但同时又感到世事已不可为,于是他采取不涉是非、明哲保身的态度,或者闭门读书,或者登山临水,或者酣醉不醒,或者缄口不言。世人常问,阮籍敢于变着花样挑战司马家族权威,为何能全身而终?”
醉趴水边之人喃喃的咕哝道:“人到中年,学会怂一点。”
“你早就怂了,一直这样。”面有病容之人忽从树后露出半颗小猫熊似的眼圈,窥探道。“阮籍作文章和诗都很好,他的诗文虽然也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而不显的。山涛已经说不大能懂,我们自然更难以看得懂他的诗了。他诗里也说神仙,然而他其实是不相信的。但我不一样,我真的很相信。尤其刚才亲眼看见了神仙术的展示,就更想学几手。”
眼见宗麟转身欲行,有乐忙拉着我追去宗麟背后,说道:“还要去哪里?我们别再四处乱撞了,不知你要干什么?这里充满了高雅的人,多的是琴……”
“是琴就能用么?”宗麟负手自走,冷哼一声。“你知道琴有多少种?就会乱弹琴!”
面有病容之人忙从树后捧琴而出,殷勤来献,目光热切的说道:“其实我真的很高雅,从不乱弹琴……”
“走开!”树下有个劈柴之人抬起破笠低遮之脸,憎然道。“你还好意思跑来露面?还嫌陷害人不够吗?”
“这儿就有一副好琴,”有乐拉住宗麟,指着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膝前,说道。“不如跟他借……”
“就会乱盖!瞧你们说的……”面有病容之人啧出一声,摇头说道。“我哪有陷害谁?”
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突然拿琴砸打,吓他一跳。旁边那个伺候之人见琴在树上砸坏,不无惋惜道:“可惜这副好琴!”有乐咋舌儿道:“咦,怎竟砸坏掉啦?”
面有病容之人避到树后,露出半颗小猫熊似的眼圈,窥见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只是拿琴击树,而非打他。稍微放心,转出来说道:“你急着砸掉乐器,就不能在临刑时候与你那生死之交嵇大夫来一段琴瑟和鸣了。可见还是修为不够,沉不住气。‘竹林七贤’没你的位子,也是有原因的。我从来觉得你只是附庸风雅之人,家里一堆烂事,却因而连累了我偶像嵇中散,搞成这样都怪你!”
“不想跟你说话。”披散长发的白衫男子忿然掷琴,转身向众人揖拜,含悲告辞。“宁愿先行一步,就此别过。”
“你们从来不爱跟我说话。”面有病容之人忍不住跟在后边,朝那白衫男子背影唾骂。“一个个自命清高。我跟你们有什么分别?我也是文人,本身属于书法家、玄学家。精通文赋,写的散文有哪篇不比你出色?却不肯理我,大伙评评这个理……”
信孝以茄子遮鼻,欲避不及,被拉过来理论,无奈唯有歪头说道:“钟会亦是活跃于曹魏末年的玄学家、理论家和文学家。后人评价曰:‘览其遗篇,彬彬儒雅,有建安七子的余泽。’学界将钟会赋归为小赋,他的赋以咏物者居多,有《孔雀赋》、《菊花赋》、与荀勖并作《蒲萄赋》等等,《遗荣赋》与《怀士赋》亦可见残章。作风略近于建安辞赋。钟会小时候便与王弼并论而知名。着有《老子道德经注》二卷、《周易尽神论》一卷、《周易无互体论》三卷。钟会撰《四本论》对魏晋之际思想界的重要议题‘才性之辩’作出分析研究。其他还有《移蜀将吏士民檄》、《母夫人张氏传》、《与吴主书》、《与蒋斌书》、《与姜维书》、《太极东堂夏少康、汉高祖论》等。以及《刍荛论》五卷,隋唐时将其归入杂家着作,约在宋元亡佚,仅存残章。钟会死后,从他家获得一部书,共有二十篇,名叫《道论》,实际所论却是法家刑名之学,文章像是钟会所写的。”
“哎呀?”有乐不由惊讶道,“没料到你除了忙于搞东搞西之外,还有空写这么多东西?我哥说写东西其实没多少人看的,写再多也是浪费工夫,而且还容易不小心招惹是非。所以我一般不写东西,没事就冲茶,然后坐着发呆……”
“难怪他从小就备受司马师赏识,”宗麟蹙眉说道,“司马师不满意虞松所作的表,虞松苦思冥想也不知道怎么更改。钟会只在表文上改动了五个字,司马师看后极为赞赏,是为五字客的典故。”
“你们看看,”面有病容之人跟在那白衫男子背后喷沫道。“我写了这么多东西,嵇康他们还不爱搭理我。真是岂有此理!”
“然而文人,最重要须有风骨。”宗麟皱着眉头说道,“不仅要会写东西,还要有骨气。不卑不亢,始终如一。这份硬朗之气、笔直之躯,不只对外,还要对内。二者缺一不可。少了其中一样,便要沦为贱骨头的奴才之辈。面对外虏番夷,我们不能奴颜婢膝。同样也不要在任何地方的权贵势力跟前奴颜婢膝,趋炎附势。若少了这份硬骨,气节上便有亏损,也就不能怪别人瞧你不起。”
“其实‘晋’,虽说算得是历史上最黑暗的朝代之一。”小珠子在信雄耳后细声细气的嘀咕道,“后来还有更黑暗的年代。严酷有过之,而无不及。后世曾有人引述诗人叶夫图申科的话来解释自己的沉默。其引用的一首诗中写道,在伽利略的时代,另一位科学家也‘清楚地知道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但他‘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在刀枪的威胁下还能说什么话?即使你想说,也最好不要说。任何进一步的意见‘都会引发直接的风险’。”
“趋利避害是人跟其它生物一样挣扎求存的本性,”宗麟叹道,“这没什么不对。但若以‘士’而论,对于‘士人’的要求便须高于别人。毕竟‘士’有别于一般人。无论文士还是武士,人生面临考验,行事须用‘向死而生’这四个字,来配得上自己的身份尊严。真正的勇士战斗,不是因为他讨厌眼前的东西,而是因为他爱身后的东西。”
有乐抬扇遮嘴,忍不住低言道:“做人很难。还是别教他做人了,你这样说会害死他……”信孝拿茄挡嘴,小声说道:“他已经被害死了。最多不过一年,他会勇敢地去死。同时将会死很多人,包括姜维、邓艾、夏侯霸。史称‘钟会之乱’,降伏蜀汉不久,由于他仓促起兵讨伐司马昭,导致兵变。钟会与姜维死于乱军之中,终年四十岁。魏军无人约束,成都大乱。刘禅投降后,命令姜维向魏军投降。姜维打算利用魏将钟会反抗司马昭的时机以恢复汉室,但最终无力回天,姜维惨死之尸体被剖开,发现其胆如斗大。乱兵到处掠夺,死丧狼藉,钟会帐下将士数百人被戮。姜维妻子儿女皆遭残杀。原蜀汉太子刘璿、左车骑将军张翼、汉城护军蒋斌、太子仆蒋显、大尚书卫继等也被乱兵所杀。关羽家被庞德儿子庞会灭门。田续杀掉邓艾父子,邓艾在洛阳的诸子也都被杀,其妻和诸孙流放西域。由于钟会未娶妻,收养其兄二子。钟邕随钟会作乱,一同被杀。司马昭代表魏帝曹奂下诏,说念及钟繇、钟毓的功劳,仅处死钟毅和钟邕诸子,赦免了钟峻、钟辿,有官爵者如故。司马昭默认向雄给钟会收尸。是夜,司马昭大哭,悲痛莫名。”
路边有个抱薪的散发之人目送白衫男子背影洒然而去,不禁悄自拭泪道,“我们可以因告别而感伤,但无需为告别而绝望,何况我们已然没有绝望的资本。”
披垂长发的白衫男子临刑之际,眼望远处,口中轻声吟唱:“夜不能寐,清风之下操琴起。那自言是凤凰的鸟儿何时才能再飞回来?一生一世两相随。”
“他向嵇康拜别没有?”闻听有乐悄询,道旁一个来回假装清扫树叶的蓬发垢面之人揩泪说道,“或许拜别过了。也许没必要,毕竟他们将要从此长在一起,不再遥相思念,天各一方。”
面有病容之人从树后探出不知为何妆容模糊的黑眼圈,哂然道:“向雄,你知道什么?就会在那儿信口胡扯。惹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乱起,其实吕安唱歌,心里想的未必是你以为的那样,别说我不晓得,他思念的是已故的徐凤。”
有乐转面愕问:“徐小凤……啊不是,徐凤是谁呀?”
“他老婆。”面有病容之人挖过鼻孔后,吮着手指说道,“人们以为吕安恃才傲物,蔑视礼法,其实他很看不开。倘若他果真是蔑视礼法,这事情根本就不会成为多大个事儿。结果他一闹,不但他老婆死了,还祸及他自己,更牵扯到嵇康也跟着遭殃。拿不起、放不下,就是这样。行事拖泥带水,结果拔出萝卜带出泥。德不匹位,必有灾殃!真正的蔑视礼法,应该像阮籍那样……”
他一说到绯闻,大家都凑过来听。长利憨问:“那样是哪样?”
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阮籍好酒,他家旁边就是酒店,女主人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阮籍常和王戎去吃酒,醉了就若无其事地躺在人家旁边睡着了,根本不避嫌。那家的丈夫也不认为他有什么不轨的行为。魏晋时期,男女授受不亲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是阮籍全不放在眼里。有一次,他嫂子要回娘家,阮籍不仅为嫂子饯行,还特地送她上路。面对旁人的闲话与非议,阮籍说:‘礼法难道是为我辈设的吗?’”
长利不明白的问道:“‘我辈’是指啥?”
“士。”宗麟蹙眉瞥他一眼,说道,“尤其是阮籍那样的高士。后人十分尊重阮籍,苏轼等名人曾经登啸台赋诗,追思其风范。即便他还活着的时候,晋王司马昭亦极器重他。阮籍为母亲服丧期间,在司马昭的宴席上喝酒吃肉。司隶校尉何曾也在座,很看不过眼,便对司马昭说:‘殿下正在以孝治国,而阮籍却在母丧期间出席宴会,喝酒吃肉,应该把他流放到偏远的地方,以正风俗教化。’司马昭叹道:‘嗣宗如此悲伤消沉,你不能分担他的忧愁,为什么还这样说呢?况且服丧时有病,可以喝酒吃肉,这也是符合丧礼的呀!’阮籍依旧在喝酒吃肉,神色自若,并不像有病在身的样子。回家后又跟嵇康一起喝酒弹唱,自得其乐。无论别人说他什么坏话,司马昭皆不以为意。司马昭为了拉拢阮籍,就想和阮籍结为亲家,阮籍为了躲避这门亲事开始每天拼命地喝酒,昼夜酩酊大醉,不醒人事,一连六十日,天天如此,那个奉命前来提亲的人根本就没法向他开口,最后只好如实回禀,司马昭无可奈何地说:‘唉,算了,这个醉鬼,由他去吧!’”
“若论离经叛道,吕安跟阮籍根本没法相比。”面有病容之人挖着鼻孔说,“虽然吕安整天爱跑去跟嵇康他们这辈高雅超脱的名士厮混,可我早就看透他了。他并不超脱,终究也摆脱不掉俗气之念羁绊。其妻徐氏反而比他更不拘礼节,待人热情大方,处事主动。通常自以为有主见的女人更容易惹出艳事,因为她们自以为是。惯于大大咧咧,易遭居心不良之徒所乘,结果不是被奸,就是通奸。以我曾任司隶校尉处理过的诸多风化事情的阅历来看,往往无非如此。反倒是那些生性羞怯的女子,以及没有多少主张之辈更少爱去招是生非。由于她们怕惹事端,稍觉不妥,老早就躲开了。凭着直觉,避之惟恐不及,尽可少出是非。哪似徐凤那样的热情女子,性格好强,过于自信。有酒就去喝。没听过酒后乱性,容易来事么?怎么可以跑去跟其他男人喝酒呢?不去喝不就没事了?即使招待别人,你自己也不一定要饮酒呀。别人劝酒你就饮?这不叫有主见,而是逞强好胜。借着几分醉意,在男人面前不能自抑,也不想自抑。甚至情不自禁的主动挨贴搂摸亲吻,更让某些男人误会其意,理解为她既来勾引,如何拒绝诱惑?就算当时拒绝她,也有拒绝的后果。毕竟招惹了女人没好结果,有些案情便是男子拒却,或者让她事后自感不够爽,惹得女子恼羞成怒,反咬一口。为什么呢?因为那些女子怕事泄让家人责怪,便先告状称遭非礼。有些春心萌动之女缠着路过的英俊胡族骑兵在幽暗处亲热风流,被公差当场捉住,撞破奸情之后,她跟胡族骑兵一起欲溜不及,随即改口称遭侮辱,然而身上毫无强迫就范之痕迹。我处理过很多这类案子,其实男女双方都是罪有应得,咎由自取。获罪和受罪的皆乃活该!”
他见旁人听得发愣,便又抠着鼻孔说道:“以吕安为例。我感觉他其实是爱着妻子,可他老婆却觉得不够,认为他更喜欢跑去找嵇康他们一起厮混,甚至无论多远也要去,不肯经常留下来陪她。香闺寂寞,春情暗动难搔之际,稍给其他男子乘虚来撩,便即与之胡天胡地。吕安他老婆不只一次这样了,她是因被丈夫回来发现奸情,才声称其起初是给丈夫的兄长灌醉而遭迷奸。其实吕安每次跑去寻嵇康他们厮混多日,其妻便在家里不安份。迟早走到那一步,事后又羞悔怨恨,却没怪自己把持不住,反而忿然指责男人不该勾引她失足。这还算好了,我看过一些案子,有的失足妇女事后却埋怨丈夫未在身边陪伴她才出漏子……”
路边一个假装拾柴的乱发家伙闻而唏嘘不已:“当年我离家入读于太学,每隔半年才回一趟,年少的妻子耐不住寂寞,竟溜出去跟一个年届四旬的有妇之夫偷欢私通多日。我回来时她竟拒绝与我见面,跑回娘家不归。我感到莫名其妙,只好去岳丈家求她回来,我父亲也不辞劳苦地为我去求她。此后我才得知她偷腥之事,因为担心被别人透露,怕让我责怪,才跑去躲避我。由于她有过别的男人,好一阵子竟不习惯与我相处亲热。我父亲听信她所言,指责我从前曾对待她不好,妻子才这样出此不轨之行。但是钟大人告诉我,许多类似案例皆已证明,无论我对她怎样,就算对她再好百倍,当我离家出门多时,她仍会难免做出不轨之事。此乃性之所致,人性使然。即便恩爱夫妇之间,亦是人心难测,连她自己亦觉得其心有时变化莫测。而在钟大人处理过的案子当中,便不乏这样的事情。丈夫对其妻极为疼爱,捧为心头宝,尊如天仙,视若女神,一旦有阵子没在她身边,或者让她感到冷落,加上有人适时乘机来撩她,便会出事情。此类事情起因、经过可能不一样,但结果都差不多。后来我跟随钟大人左右,办过不少案子,进入衙门才发现还有些案例,夫妇明明相处很好,却经不起挑撩,无论怎样,都会来事。”
信雄愣问:“什么事呀?”
“丑事,”宗麟瞥他一眼,说道。“吕巽,字长悌,曾任司马昭的长史。他是吕安的异母兄,镇北将军吕昭这位长子曾与嵇康交好,却因这桩丑事,后来造成竹林七贤之一嵇康被杀。着名的《与吕长悌绝交书》便是嵇康写给他的,吕长悌即吕巽,本乃吕安之兄。”
信雄懵问:“究竟是什么事啊?我听了许久,不明白你们在谈论什么事情这样兴致勃勃……”
信孝瞟他一眼,晃着茄子说道:“吕巽看上弟媳美色,灌醉吕安的妻子徐氏,随即迷奸得逞。吕安获知此事,欲将吕巽告到官府然后遣走妻子徐氏。背着丈夫干出不轨之事因而被休,即便遣回娘家,此类丑行亦令娘家人脸面无光。徐氏羞愧难当,自缢而亡。吕安把这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嵇康。嵇康安抚吕安,为他家的名誉考虑,觉得家丑最好不要外扬。由于嵇康的出面,吕安终于撤诉。谁知吕巽忧心把柄操于人手,遂反诬吕安‘挝母’不孝。司马昭于是将吕安下狱。嵇康与吕巽绝交,写《与吕长悌绝交书》。钟会因为与嵇康有隙,利用这机会中伤,于是司马昭斩首嵇康、吕安二人。”
长利憨问:“不知那边搭起的台子上到底在斩什么东西,就跟杀牛宰羊一样,斩半天还没斩完……”
“斩人。”有乐忙抬扇子遮挡在我转而欲眺的眼前,皱眉说道,“临刑遇快刀,并非谁都能这样走运。倘能一刀痛快死掉,还算不幸中的万幸。最怕是被人故意用不锋利的钝刃剁来剁去,砍好多下还没死就惨了。听说若是得罪有权势的人,刽子手就会故意换钝刃,使被杀的人死得不快,倍感痛苦。有的亲属好友为让被处刑的人少受痛楚,往往筹措钱财暗中献给行刑官和刽子手,求他们帮忙,讨取一刀痛快。然而倘若得罪权奸,私下给行刑者送钱也不好使了,权奸直接判你一个‘凌迟’,一寸寸剁着慢慢死。或者采取腰斩,砍一半让你爬在地上挨痛到死。吕安可能没送钱够,或因他高雅,不屑于送钱。也许他那位在司马昭身边当官的异母兄长吕巽先送了,而且送更多钱给刽子手……”
“办事就是要这样,”路边一个假装拾柴的乱发家伙感叹道,“当初办人不彻底,如今彻底被人办。吕安那时要能先发制人,还有望把他异母兄长吕巽先办了。可惜他听了嵇康那番死要面子的话语,居然忍气吞声撤诉了。吕巽因其母亲与吕安争吵,受其母撺唆,感到不放心,便抢先诬告吕安打骂其母,正逢‘以孝治国’时期,官府提倡孝道,欲抓不孝之典型,严办以儆效尤。这不仅关系到风清气正,恰巧建议严惩的钟士季乃是重孝之人,尤其敬重母亲,出于对母亲身为女辈的无比尊重,他甚至不愿稍动女色之念,以虔诚膜拜的心情,毕生尊敬女人,甚至敬而远之,宁愿不婚娶。”
面有病容之人捡起一个石头扔去打那乱发家伙,忿然道:“不要再提女人,我讨厌听!然而绝非出于不喜女色,世人对我有太多误解,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不了解我的家伙乱说。我决定至死不婚娶,并非由于我厌憎女人,而是因感女人其实有害。当然,除了我老娘以外。她对我很严厉,并且一直说我口臭,腋有狐臭,不可随便跟别人太过亲近……”
“然而你好像没有口臭,”信孝嗅来嗅去,纳闷地说道,“甚至或许也没有狐臭。我们在旁边听你扯了半天,并未闻到任何异味。你妈妈会不会是骗你的?比如,出于某种欲加控制以及操纵的意图,使你从小时候起就只依赖她一人……”
“就算有异味也无所谓,”面有病容之人闻言正忙着张口往掌心呵气自嗅,一个虽然长相标致却满脸阿谀奉迎之色的花袍家伙跑来抱住大腿说,“钟大人也和我一样,是真名士自风流!”
“滚开!”面有病容之人提脚把他踢翻,见仍不能甩脱其手拉扯,便又操琴乱打,鄙视道,“你自命风流,却与别人妻室勾搭成奸。这不叫风流,是下流。”
“太多丑陋面目了,”有乐拉着我转身走开,摇头说道,“我不想再看到这些家伙。宁可又跟宗滴穿越回赤壁那边冒着被火烧的奇险另找琴,至少人家曹操、周郎、孔明他们那个英雄黎明的激情燃烧时代豪气干云,尚能让我感觉痛快……”
“我无意再回赤壁那边。”宗麟负手而行,说道。“曹操营帐内有些侍酒弹唱的胡姬很厉害。疑似早年的‘扑骨族’,亦即丁零人,煞是难缠。听说曹操年轻时跟袁绍、袁术兄弟厮混,爱去胡姬开的酒肆玩耍。不知是不是从前结下的渊源?”
信孝跟来说道:“曹操军队里也有胡骑,据闻不少北方部族的人马在他那边。当然在赤壁大战,这都无用武之地。反而水土不服,病亡者甚至多于战死。”
有乐啧然道:“历史无法改变,人的命运跟性格一样,这都很难改变。没听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至理之言吗?现下回头不迟,还是回去罢。不然把女王弄丢了,没人将葡萄牙人赶过来送礼巴结你,不妙的后果将会连串发生,你那门唬人的看家巨炮‘国崩’也没有了,幸侃一巴掌打烂你那城门,端掉你家也是指日可待之事。”
宗麟闻言停步,兀自懊恼之际,长利在旁憨问:“小珠子炫技调出飞虫所摄画面给我们看到的那个大胖家伙会不会是幸侃扮演的呀?我觉得有点像他的样子……”
“幸侃明明在我家作客,”有乐卯之曰,“他怎么可能跑去三国时候扮演司马昭?人们之间互相长得像,各地皆不乏事例。你为什么不说那个自称南天尊的肥婴便是幸侃小时候客串的……”
宗麟没精打采的说道:“不要再提什么肥婴。有点心思就帮我找副琴,咱们便回去。”
两骑快马飞驰而至。一名披赤褐斗篷的乌冠骑者勒缰下马,急趋禀报:“大人,时辰到了!”面有病容之人踢那抱腿家伙跌去树后,转身瞥见周围有些披散长发之人皆以冷眼侧目旁觑,便啧出一声,说道:“看什么看,你们有我努力吗?我一直在努力!为使司马公回心转意,你们不知道我做了多少事情……”
“然而白费功夫,”另一人下马走来,青冠锦氅沾染尘灰,难掩鬓发凌乱之态,趋近叹道,“想必你已料知,无论怎样,司马公不肯松口。连日以来纵有再多人前去跪求陈情,他都没有同意。时辰已到,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办法,我们就该去拜别嵇大夫了。”
“你与阮嗣宗皆在此,”面有病容之人似自郁闷之际,道边有个拾马粪入篓的破衣烂衫之人冷哼着说道,“他是步兵校尉,统领员吏七十三人,上林苑门屯兵精锐七百人。五营校尉的营兵均为劲旅。阮嗣宗身为八校尉之一,领宿卫兵。你是司隶校尉。一向秘密监察京师和周边地方。又率领有由一千二百名精骑组成的武卫队,司隶旗众从来快速反应,号称‘卧虎营’谁不闻名色变?眼看好朋友一个接一个蒙冤死去,卫戍中枢的二位校尉大人难道就这样无计可施?我不相信你们真的束手无策,除非你们眼中只有自己的官位前程,把别的都看得不重要……”
“司隶校尉之职责非同小可,”信孝闻着茄子说道,“巫蛊之狱以来,权势越来越重。昔从汉代起始,在外戚与宦官的斗争中,一方常借重司隶校尉的力量挫败对方,司隶校尉成为朝廷中枢里举足轻重的角色,所以董卓称之为‘雄职’。李傕专权时也自领司隶校尉。曹操在夺取大权后,亲领司隶校尉以自重。曹魏时代,司隶校尉权势进一步扩大。按照级别,司隶校尉排在各部首脑后边,但在朝会的时候,大臣们坐在宫殿的正南门外,这时司隶校尉坐在各部首脑的上首,一个人单坐,比东汉时的‘三独坐’更为显要。蜀汉的张飞、诸葛亮也在他们那边先后担任司隶校尉,可见都知厉害。除监督朝中百官外,还监督京师和地方,监察制约各级官吏尤其是高阶官僚的不法行为,缉捕奸滑之徒。司隶们主要集中在京畿地区,可以快速集结。平时搜罗朝野情报,身份公开但作用隐蔽。其作为京师官员,不仅监控着三辅、三河诸地,而且有独立职权领司州事务,就意味着这支司隶队有相对独立的大后方,在某些保障方面不受京师节制,可以自给自足,亦可作为战时的大本营,在京师哗变时,可以近距离为皇帝提供可靠寓所。司州起着监控京畿要害的作用。”
宗麟说道:“你们留意四周,我们附近便有不少便衣形态的小司隶们在出没。他们平日不怎么显山露水,遇到危机时反应快速。尤其是在除掉梁冀的事件上最为明显。梁冀掌握着全国的兵权,可是并不了解小司隶们的战时作用,所以在铲除梁冀的过程中,这支司隶队突然集合,上演了擒贼先擒王的角色。至于平时他们在忙什么?这点在处理匡衡的过程中,可以看出。中原历史多是记录王侯将相这些大人物,而小司隶们虽然没有具体的描述。但从第二次弹劾匡衡中可见,司隶校尉如果没有得到确切证据是不敢弹劾匡衡的,因为王尊已经是前车之鉴,而得到证据就要有人去搜集,无论是到乐安乡丈量土地,还是在地方官府的土地手续中查找纰漏,肯定有搜集情况者,换句话说就是调查归入官府秘密的隐藏档案。”
长利憨问:“这些校尉领多少石俸禄来着?”有乐卯他脑袋,说道:“你就关心这些……”
“汉武帝始置步兵校尉,秩二千石,后来也没怎么改变。”信孝闻着茄子说道,“曹魏时始行九品官制,步兵校尉属于四品官,统领宿卫兵劲旅。司隶校尉的官秩也是类比二千石左右。论官级低于中二千石的九卿,当然更低于列侯和三公。尽管如此,在公议、朝贺时,对三公仍是‘无敬’,以表示司隶校尉的尊严。尤其是廷议需要发挥司隶校尉‘无所不纠’的作用,所以位次就在九卿之上。东汉时司隶校尉常常劾奏三公等尊官,故为百僚所畏惮。司隶校尉对京师地区的督查也有所加强,京师七郡称为司隶部,成为十三州之一。”
“他们才领二千石呀?”长利憨笑道,“你看信雄眼下都拿好几万石只怕也不止,快要超过十万石了罢?”
我忍不住笑道:“我家信玄公拿几十万石都不止呢,最厉害的时候恐怕要有上百万石了吧?”有乐啧然道:“到时候我哥抢光你们家的,一毫毛都不剩。”小珠子欲言又止,因被面有病容之人抢先嗐出一声,硬生生憋下不说了。
“嗐!你们知道什么呀?”面有病容之人瞥觑道边那个拾马粪入篓的破衣烂衫之人,不无郁闷道,“汉朝的大将军被司隶校尉突然拿下,这样的历史就你晓得,别人不会引以为诫?你们这些路边货色,消息太不灵通了……”
“你该晓得路边这位不是什么犄角旮旯的小货色,”青冠锦氅沾染尘灰之人连忙引见道,“阮仲容历任散骑侍郎,其本名阮咸,亦乃‘竹林七贤’之一。父亲阮熙是武都太守,叔父是宫廷宿卫兵首领阮籍。”
“我当然知道他是何人,”面有病容之人低哼道,“在我跟前扮鬼扮马就以为瞒得住身份?那个在水边假装垂钓的披蓑家伙,亦是‘竹林七贤’之一。山涛,字巨源。大将军司马师执掌朝权时,山公与我同在幕内。彼此这么熟,你披件蓑衣就以为我认你不出?还有那个假装推车卖酒的家伙,扮成这样我就认不出你是豫州刺史、建威将军王戎?你也是竹林七贤之一。当年你被大将军司马昭公辟为掾属,便是出于我的意见。司马昭公向我询问人选,我说裴楷清明通达,王戎简要省约,都是合适的人选。此后你的路就顺了……””
又指着树后一个自饮烂醉的蓬头家伙,抬手遥打招呼,冷笑道:“刘伶嗜酒不羁,被称为‘醉侯’,喜好老庄之学,追求自在逍遥、无为而治。其亦属‘竹林七贤’之一,曾在建威将军王戎幕府下任参军。”随即转面寻觑着问道:“还差一个向秀。他躲在哪里?难道是路边那个弯着腰拾荒的老阿婆,是要故意乔扮到我辨认不出来吗?”
“向秀只会陪伴在嵇中散身边,”道旁一个来回假装清扫树叶的蓬发垢面之人转身禀陈,“不会在这里出现。至于那个可疑的老阿婆,我也不知其是谁所乔扮,瞅着太不像了。所有动作都透着一个假字,捡果壳的举止尤其做作。”
老阿婆抬头说道:“可我是真的阿婆……”面有病容之人啧然道:“少来了,我看你最可疑!装作老掉牙就行啦?包括那些摆水果摊的蹊跷之辈,真的小贩哪儿还敢留在我跟前?我不相信你们一个个。你们这些家伙没一个会装的,其实真正会伪装的人是我才对。我只需要扮演自己这一个角色就够难演了,可惜我绝顶高超的演技没人会欣赏。然而便在这场演出的水准即将登峰造极的时候,冒出一个风流女人声称被灌醉失身,吕安家里闹的这桩丑闻连累了我仰慕的人也要跟着去死,红颜果然是祸水,使我方寸大乱。不知哪儿失措疏漏,或许已让司马昭公对我的举动产生不放心的想法,虽然给我出外带兵的兵权,却又在身边安插多人暗加掣肘,尤其令我郁闷的一步棋是,竟然不再让我兼领司隶校尉之权……”
“啊,你不当司隶校尉了?”道边那个拾马粪入篓的破衣烂衫之人闻言不禁错愕道,“那你还能干什么?”
“末将参见镇西将军。”说话间又一骑飞驰而至,有个朱盔骑者翻身下马,拜禀于面有病容之人跟前,低陈道,“都督府再三促请将军动身起程。”
“司马昭派征西将军邓艾、镇西将军钟会攻灭蜀汉。”信孝闻着茄子在我后边低言道,“钟会将要伐蜀,邵悌对司马昭说:‘钟会很难让人放心,不能使他伐蜀。’司马昭笑道:‘取蜀易如反掌,而众人都说不可,只有钟会与我意见一致。灭蜀之后,中原将士人人思归,蜀之遗民尚有恐惧之心,钟会即使作叛逆之想,也不会实现的。’事情最后果如司马昭所料。”
“钟会表面依附司马昭,其实处心积虑推翻司马家族统治。”宗麟叹道,“不惜宁冒天下士人鄙视唾骂,为司马家干了不少坏事,也给司马家族暗地埋下不少钉子。他是个演技高超之人,一步步走到此时,渐操兵权在握。他力主领军伐蜀,用意便在于取蜀之后,进可北伐中原取天下;倘若征战不顺,退可守御于一隅,以三分形势徐图之。”
“钟会五岁时,蒋济便已认为钟会‘非常人也’。”信孝闻着茄子说道,“钟会大力支持司马昭的伐蜀计划,拜镇西将军、都督关中诸军事,主持伐蜀事宜。钟会与邓艾分兵攻打蜀汉,将其灭亡。蜀将姜维假意投降,意图复国。钟会下令禁止将士抢掠,礼贤下士,用以安抚蜀地官吏。又结交蒋斌和蒋显,更与姜维情好欢甚。司马昭以伐蜀之功劳,册封钟会为司徒,位列三公之一,封邑万户侯。刘禅投降邓艾后,敕令坚守剑阁的姜维向钟会投降。钟会问姜维:‘你为什么来迟了?’姜维却神色严正哭着说:‘现来已经是太快了。’钟会对此非常惊讶,更加器重姜维。钟会欲在成都自称益州牧并起兵,他不太相信司马昭安排的魏将,却越发厚待姜维,与姜维‘出则同车,坐则同席’,让姜维继续统领他原本的人马,并增加至五万,准备讨伐司马昭。钟会陷害邓艾,将其捕送出境。欲趁魏国伐蜀诸将为明元皇后发丧之机将其全部杀死,但诸将才到来一半,其密谋就被司马昭安插的卫瓘、胡烈、田续等人获知,抢先在成都发动兵变,姜维和其妻儿、钟会及蜀汉将领张翼、太子刘璿等都被杀害,邓艾也被田续追杀。”
“不会有事的,”面有病容之人在那边树下安慰诸士,说道。“自从淮南之战以来,我从未失策,已远近闻名。司马昭公带着皇帝统帅大军亲征东吴,攻破寿春一役,我出谋划策最多,因此越来越得到司马昭公的宠信。时人都将我比作西汉谋士张良。你们见过张良那样的聪明人会栽跟头吗?”
有乐摇着扇子,不禁转面惑问:“他究竟要干什么呀?”
“没干什么,”面有病容之人捧琴而至,挨近悄言道。“我胸有成竹。只要你们肯将先前施展过的‘神仙术’教几手给我,必能及时救嵇康一命。如果你们不肯教,就等于是你们害死了嵇康。人命关天,这笔帐要算到你们头上才对。回头我就逮捕你们……”
信雄哽咽道:“我是清白的!”面有病容之人冷哼道:“世间有谁真正清白?就连嵇康那般自居清雅之士也不是很清白,他为了名声,教吕安撤诉,让吕安那个醉酒受辱的老婆白死,就是大错。司马昭公亦属看重名声的人,很在意天下人对自己的看法。嵇康和吕安若是果真有够清白,司马昭公未必能下这个决心诛之于市。有的人自以为清白,其实不见得。就像这副琴看上去很完美,却也不是没有微瑕……”
有乐转头说道:“宗滴,你急着找的琴来了。”
面有病容之人忙道:“琴是我的。”
有乐笑问:“借来用用?”
“不能借,”面有病容之人捂住不给。“月光宝琴是我的专用乐器。连我妈妈也不给碰一下,何况别人?除非……”
“然而琴上沾有粪便之类的污垢,送给我都不想要。”宗麟转头就走,“求我也不会碰一指头。”
“我是高雅的!”面有病容之人忙道,“虽然琴脏了些,可我本人仍是出淤泥而不染。至于类似粪便的可疑东西,想是先前痛打那个家伙的时候不小心沾到一些而已。此属身外之物,它并不影响我本身的清雅……”
有乐伸扇指着说道:“你拿琴打那个家伙脑袋而已,他头上有屎吗?我看根本就是你的……”面有病容之人啧然道:“污蔑是吧?回头先抓你去用刑,至少拿七八袋米压在你身上一整晚,然后我们再探讨‘神仙术’还好不好使……”
说着,摘下有乐的帽子,放在手臂上拍了一掌,压瘪之后搁回有乐脑袋,随即意味深含的投眼而觑。有乐忙拉着信雄躲到我后边,不安道:“宗滴,咱们赶快穿越回去罢,这里太危险了。”
宗麟负手而行,头没回的说道:“真正的好琴,在嵇康那里。”
“生不逢时,”嵇康盘腿而坐,披衣说道。“活着比死还难受。”
“奉茶。”侍坐在旁的一名秀气之士含泪吩咐,有童呈递杯盏。嵇康接过茶碗,呷了一口,似知谁在背后,面不稍转,端然道,“你又来抢琴?”
宗麟掴开拦阻之人,投目探询道:“借我用用?”侍坐在旁的那位秀气之士含泪垂眉,微喟道:“你来迟了。”
“一曲已毕。”嵇康神色如常。看了看太阳的影子,叹息道,“从前袁孝尼曾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广陵散》现在要失传了。”
宗麟闻言愕然,面有病容之人跟在他后边探头探脑,眼见刀斧手就位,不禁失色道:“来不及啦?没想到司马昭公每一步棋皆比我快,糟了……”甲士欲冲宗麟围去,见到面有病容之人在畔,便没敢靠近,纷皆向后挪步退开。
“不糟。”嵇康移眸而过,望向台边垂泪不已的一个面容悲苦之人,温言道,“哥,别哭。莫忘了你叫嵇喜,记得你从前最爱喜笑颜开,容易满足。要保持这份难得的喜气。”
台下一片涕泣之声。不知哪儿飘来古韵悠荡,竹林无风自摇,叶涛如潮,漫山遍野皆似浮沉浪涌。
嵇康仰聆,寂寂出神。
信孝在我耳后低言道:“据传《广陵散》并非嵇康独作,而是嵇康游玩洛西时,为一古人所赠。”
宗麟不知何时悄返台下,在我旁边嗟然道:“隐士王烈昔有感叹:‘嵇康志趣不同寻常却总是怀才不遇,这是命啊!’此日,嵇康从容就戮,时年四十岁。海内士人无不痛惜,司马昭不久后便意识到错误,但追悔莫及。”
我拭目转身,信孝闻着茄子摇头说道:“想不到我们有机会旁观了这一场景。当年司马昭听信钟会的谮言,杀害嵇康、吕安,不久感到后悔。遂更加重用山涛、王戎他们这些‘竹林派’名士。后人以为这帮隐士只不过是混不好的失意之辈,他们属于人生的失败者,不符合后世有关‘成功’的定义。这样想就错了,若仅以做官而论,竹林七贤的官位不比别人低。其中不乏出将入相的人物,例如山涛历任西晋王朝的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等职,晚年位列朝廷三公,升为司徒,以老病归家去世,享年七十九。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初为豫州刺史、建威将军,参与晋灭吴之战。此后历任吏部尚书、太子太傅、中书令、尚书左仆射等职。继而升任司徒,位列三公。他认为天下将乱,于是不理世事,以山水游玩为乐。经历一番乱象过后,又被起用为尚书令,再迁司徒。”
“台边那个含泪凝眸的秀气之士是谁?”听闻有乐探问,信孝痴然而望道,“向秀,字子期,竹林七贤之一。雅好读书,与嵇康、吕安等人相善,隐居不仕。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后,向秀回乡下仍躲不过,被其郡推举到洛阳,受司马昭接见,两人相对唏嘘不已。此后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
“向秀少年时即以文章俊秀闻名乡里,在乡间讲学时为山涛所知。山涛听向秀所讲高妙玄远,见解超凡,二人遂成忘年之交。”宗麟说道,“在山涛的接引之下,结识嵇康与阮籍,同为‘竹林之游’。向秀好读书,与嵇康、吕安等人友善,但不善喝酒。街坊们经常看到二人在嵇康家门前的柳树下打铁自娱,嵇康掌锤,向秀鼓风,配合默契、旁若无人地自得其乐,同时也为了‘以自赡给’,补贴一点家用。向秀还经常去吕安家帮他侍弄菜园子,三人可谓意趣投合。向秀助嵇康打铁时,亲眼见证了钟会被嵇康奚落。这件事情成了嵇康被杀的源头。向秀目睹了后来发生的一切,这些事也影响了他以后的人生道路。经历过嵇康、吕安被司马昭害死的大悲大痛,向秀在惆怅和迷茫中大彻大悟,心境更加趋于淡泊宁静。在嵇康、吕安遇害后,向秀曾西行经过他们旧日的居所,在日暮时听到邻人嘹亮悲摧的笛声,追思往昔一起游玩宴乐的情谊,怀念嵇康、吕安不受拘束的才情,写下了千古名篇《思旧赋》。”
出来后,向秀将一卷旧稿捧去面带病容之人跟前,无语而揖,拜别便走。面带病容之人展卷见是昔日他悄悄投进嵇家院落的《四本论》,似自怔然。翻到书稿中有修改过的字辞,不禁感哽。
我们走到竹林之荫,听闻有人在清泉那边叫唤道:“阮嗣宗不行了!”
宗麟叹道:“阮籍去世,也就是在他迫于无奈,大醉中给司马昭写了《劝进表》之后的一二个月。作为‘正始之音’的代言人物,其作品中流露出甚为浓厚的仙隐思想,如《大人先生传》。但是却无轻松闲适,飘然轻举的内容,而是充满苦闷,哀伤和孤独的情怀,这是由当时的形势所迫。”
嵇康死时,四十岁。钟会亦殁于四十岁。
司马昭九锡加封,又向篡位欺近一步,阮籍辞世于凛冬来临之际。嵇康被杀不过一年,钟会死于兵变。
钟会死后不久,司马昭身体每况愈下。
钟会叛乱身亡的次年,司马昭病逝,时年五十五岁。
那一夜,送走冒死替钟会收尸的向雄之后,司马昭悲从中来。宫人纷问:“何故悲痛?”其曰:“莫名。”
“向雄是出名的哭丧能手,”有乐见我望着路边那个号泣之人,便悄言告知。“他经常勇敢地为罪人收尸。”
彭城太守王经获罪处死,向雄为他哭丧而哀感市人。后因得罪上司,以小小过失入狱,钟会把向雄从监狱里招出任用。日后钟会被戮,暴尸在外,无人收殓下葬,向雄迎丧并安葬了他。司马昭得知后召见向雄,并责备:“以前王经去世,你在东市哭他,我不问罪。现在钟会叛逆,你又收殓安葬,我如果再宽容你。王法何在?”
向雄哭着说:“从前先王掩埋处刑之人的骨骼尸体,仁德润泽朽骨,当时难道先占卜功过然后才安葬吗?钟会以叛逆罪被杀,无人殡殓,我料理丧葬事宜。收葬他在道义上没有过错。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立身于违背生死常理的时代呢?殿下把他的枯骨弃在荒野,作为将来仁人贤士抨击的口实,不也太可惜了吗?”
司马昭没再责怪,与他交谈并饮宴后才让他回去。其后升为河南尹,赐爵关内侯。不久,向雄愤恚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