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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剑豪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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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不顾他自己头发蓬乱,在昏黄闪曳的灯下捏着我的脸,醉眼朦胧地朝我瞅来瞅去,满面疑惑地喃喃自语:“我儿媳为什么总是和我女婿私下这么谈得来呢?”

在我被老尼姑捏脸来回端详的时候,我不由想到了那天老爷爷也是这么捏我的脸,眼神都是一样的疑惑。犹如他们两人一直以来的勾心斗角,连疑惑的眼神也这样相映成趣。

那天,老爷爷满眼困惑地说:“难道竟然有一腿……不对啊,可你才几岁呀?”

老尼姑捏着我的脸蛋来回看,看了又看,眼光奇怪,最后啧出一声,转面跟坐在她后面一脸懵懂的筑山姐妹们说:“你们觉得呢?我是越看越纳了闷儿啦!”

然后叫我起身转了几个转,侧着头瞧了又瞧,再啧出一声,环顾左右,蹙眉道:“哎呀!这脸形、五官模样、眉眼,甚至整个儿的神气总是使我越瞅着越觉得像那个什么……”筑山伸脸问:“像什么?”

老尼姑拽我到跟前,又里里外外察看,甚至还让我张开嘴给她瞅里边。然后又纳闷道:“瞅这神气也不像他甲州的派头啊。你们看呢?”筑山提扇掩嘴笑道:“我早就跟你们说过啦,她哪有一点甲州那边山里头人的土气?不过也难怪,我听说她妈妈是咱们东海这边的人。就是善得寺后边那户人家的……”

“善得寺?”老尼姑犯起了嘀咕,“我那苦命的儿当初不就在里面出家吗?阿宝,这里边有什么猫腻没有?”

老尼身后那位人称宝姐的女人觑视着我,说:“要说起来呢,年龄还太幼小,肯定对不上那时候。不过后来谁知道呢?指不定还俗以后又遇上的……你们看她多像咱们家那位!”

老尼蹙眉道:“岂只像?我瞅着她简直就是我们公家的神气模样!而且眉眼还隐约有两分像我妈妈……”

“公家?”我心中一怔,随即明白她指的是那时人们所羡慕的公卿家,正如她自己就是出身公卿家,我不由也犯了纳闷儿:“难道我本来不是筑山姐妹们嘲笑过的甲州山里柴禾妞吗?”

“不行!”老尼一巴掌啪的拍在榻上,吓筑山姐妹一跳。这是我印象里最后一次看见筑山殿,因为不久她就被那位有心乘机自立的三河大人派手下接走了。

老尼将我拽入怀里去紧紧抱着,似乎生怕有人把我从她身边抢了去,就在我感到害怕时,听见她哽声说道:“怪不得那天我突然进去那屋,看见我儿和这孩子在一起时,我儿的神情那么古怪,眼圈还红红的……怪不得!我糊涂啊!我怎么当人娘亲的?”

她说的那天,大概指的是拈花寂坐的承芳不再拈花寂坐,披挂罩甲要出征前,他出门时突然流露不舍的神情,转面环顾屋中,摸着我的头,眼圈微红,似乎想说什么,见他妈妈进来就打住了,最后什么也没说。

老尼又拍着榻席,含泪嘶声说:“我儿尸骨未寒,他那岳丈就在咱们这边大肆煽动,不只拉拢还策反我们的家臣,毫不顾及翁婿情义和咱们收留他的昔日恩德,看在我孙儿氏真的面上,我不杀他,无非只是追放,只要他滚得远远的……但若那老家伙敢带我们家这个小闺女溜走,我一定追杀他!”

后来,老爷爷还是趁着尼姑家发生一时变乱,偷偷带上我,跟他幼子一起逃走了。自然,被尼姑们追杀了一路又一路。老爷爷逃往洛中,寄寓在他亲家之下,如他所言,果然知遇于剑豪将军,成为“相伴众”。

在他的亲家与老尼姑的公家多番调解之下,他们之间的紧张情势有没有得以缓和,我不清楚。不过,老尼派人给我捎送东西,并遣来宝姨和她丈夫跟随我们,老爷爷也没再从中作梗。

日后人们说起“尼姑台”,无不敬佩这位老尼。那是东海最艰难的时候,由于孙儿氏真平庸无能,内忧外患,豪族们纷纷离反。远江的豪强也要跟着三河脱离,最后由老尼出面,使那些土豪回归。这真是不容易。她希望自己死后也要守护这个家族,还葬在鬼门方向,可是就在她刚去世的那一年,年底我们家的大膳大夫就攻进来了,氏真逃亡,东海这个家灭了。

如今,大膳大夫已故,我的夫家也到了最后关头。我想起承芳当年拈花寂坐时的那一句感喟:“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我那位老家翁去世之前,似乎也念过这句话。不知他从何处听来。

被儿子放逐的老家翁后半辈子总是在四处流亡,那位厚待他的“剑豪”将军被害后,老家翁又不得不辗转各地,最后住到信州,面对孙辈们请他重返甲州故园的要求,老爷爷以“大将一人足矣”的理由推却了。八十一岁那年,这位毕生不甘平静的老爷爷平静地死在高远城,终其一生再也没有踏上甲州一步。

山路翻车的时候,我心里诧异的是,我觉得好像又见到了昔时的那一双难忘的目光。老家翁带我一路逃离骏府的那天,记得路边有一个满脸激愤的男人直挺挺地跪着送别。由于只有他一人孤独地跪在道边,格外显眼。就连我那冷酷的老家翁也不禁奇怪地在坐骑上回首望着他,直到望不见。

我忘不掉这个人激愤含泪的眼光,他的样子说不上有多特别,我就是忘不掉他的样子。或许因为他那个眼神,饱含激越已极的沉痛、愤怒、悲慨、不甘,以及其它种种我说不上的情绪,都在那个眼神里。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感情如此强烈的眼神。此后,我也没有见过,直到刚才。

虽只一瞬,我又看到了那个眼神。

大概就在驴车下坡要拐一道弯的时候,我看见这个激愤的男人从路边树荫下站起来,似乎朝我们的车轱辘抛出一块铁或是砍柴刀什么的。也可能还有一条绊索也同时扬土而起,这些我都没怎么留意,我只是不禁想起了我离开东海的那一天曾经见过这个人。

离开东海,也就意味着童年的提前终结。尽管,到了洛中我也没多大。不过心情已不一样。

小时候在东海那段日子,可以算是我记忆中最欢乐的时候。可惜欢乐的时光从来短暂,即便是那时陪他幼子和大女儿生的外孙玩球总是很开心,也不时能看到那位奇怪的老爷爷、也就是我未来家翁眼里闪过的丝缕隐痛。

这隐痛的眼神不仅是在他被女婿家那班筑山姐妹们嘲笑的时候出现,当他看着自己外孙那无忧无虑玩闹的身影时,情不自禁地想起已逝的长女“定惠院”,眼光里就会漾闪悲伤的泪花。

每当这个时候,细心的我就会递给他幼子忠重一块素帕儿,悄悄地让他拿去放到老爷爷的手里。

老爷爷拿起素帕儿拭泪的时候,看到帕子上有我学着织绣的茶花,转面看了看我,感叹道:“得女若此,‘筑后守’有福气呵!可惜也和我外孙一样,小小年岁就没了娘。”或许就是这一次,使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让我成为他的儿媳,并且很早就过了门。

其实过不过门,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分别,毕竟我从小就在他家。我父亲一直就是他家的老家臣,官拜“筑后守”。也常被派去跟有乐的爸爸“三河守”信秀大人打交道。只不过,他爸爸徒然顶个头衔,并没有守住三河这整块地盘儿。那时,我家翁的东海女婿已经染指那块地盘,正和有乐他爸争得不亦乐乎,夹在他们之间的是那个来回当两家人质的葵衫小城主。

我父亲被差遣去四处办事的时候,便把我放在老爷爷家,让我陪他幼子一起玩儿。我从小就学着伺候人,是从照顾我那多病的父亲开始的。由于没了娘亲,加上父亲又常不在旁边,所以我不但很早就学会了照顾我自己,也从小就帮着照顾其他人,包括那奇怪的老爷爷,以及他幼子忠重。

大女儿去世后,老爷爷的家里总是跟他那奇怪的头发一样混乱。虽然住在东海女婿那里,他又不让东海女婿插手他私宅里边的事情,他的小妾病的病、死的死、溜的溜,留下来的也唤不动。很少有外人知道,这时候起,老爷爷私宅里的事情其实是我在打理。不过后来我觉得,其时来他东海女婿家当人质的那位葵衫小城主应该知道。并且他一直没有忘记家事归我管了之后变成井井有条的样子。

但我总是搞不定老爷爷那混乱的头发,因为他经常心情不好,每当心情不好加上喝醉酒,头发就会更加混乱。即便我悉心给他梳理好了也没有用,转眼就会乱糟糟。

他是个喜欢谋划事情的人,经常眯着眼睛琢磨怎样搞东搞西。不过最后总是搞砸了,任何谋划折腾到头来,都会变得跟他头上的毛发一样混乱不堪。比如,有一天在跟他外孙以及他幼子踢球玩耍的时候,他竟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派我父亲去煽动有乐的爸爸跟他的东海女婿干仗,认为不论谁赢结果都是他赢,然而这个结果从来没有出现。

反而在有乐的爸爸壮年病逝之后,老爷爷的东海女婿跟有乐的哥哥为争地盘干仗,连命都搭上了。老爷爷乘机又谋划要争夺女婿家的大权,结果跟女婿的妈妈干起来,这场架一掐之下,不用说,老爷爷又没得混了,只好逃亡去投靠他洛中亲家,也就是他儿子大膳大夫妻子的娘家。和他女婿的妈妈寿桂尼娘家一样,亦属京都公卿门第。

大膳大夫原先的妻子是关东诸侯朝兴大人的女儿,病逝后经由老爷爷的东海女婿牵线说媒迎娶了左大臣之女为正室。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老爷爷的人生路线图是这样的:身为左京大夫“陆奥守”的他,在被儿子大膳大夫“信浓守”放逐后,去住在东海女婿家,又不甘寂寞,派我父亲“筑后守”去煽动有乐的爸爸“三河守”跟他的东海女婿干仗,有乐爸爸死掉由有乐哥哥接手继续干仗,老爷爷的东海女婿被干死后,老爷爷又被女婿的妈妈干跑,逃去哪儿好呢?他逃去了驱逐他的那位儿子大膳大夫妻子的娘家,也就是他的东海女婿作媒的那一户亲家里躲避女婿的妈妈追杀。

不过,我觉得跟随老爷爷在洛中的日子,也有过难忘的快乐时光,但更短暂。

起初老爷爷也很得意,他甚至认为他比谁都更早“上洛”。虽然他是在谋夺东海失败之后的逃亡中“上洛”成功,不过他总是觉得这也比女婿的上洛失败身亡或者其他人的各种各样上洛失败结局要好很多。即使他明明清楚的知道女婿并不是为了上洛才去打有乐哥哥,那是战端已起、寸土必争、不得不打。

那时屡番起意“上洛”遭到阻挠,至死未能成事,带着遗憾离世的豪强,应该是绰号“越后之龙”的辉虎大人。虽然据说他个人起码进过两趟京,那并不是真正意义的“上洛”,其中的心酸,鲜有人知。百般阻挠他“上洛”的那些人里面,最起劲的就是他宿敌大膳大夫。虽说大膳大夫也有“上洛”取天下的想法,不过真正想上洛的是辉虎大人,他用自己的行动尽最大努力,但最后仍然没有实现,结果是非常悲催。大膳大夫多方施展手段,让辉虎大人周边的人站在他对立面,耽误了他青春。可以说能挑唆的都被挑唆了。这是辉虎大人远远不及大膳大夫的地方,也是他多年来试图上洛但是失败的根本原因。

要说辉虎大人有何感受,那当然是很不爽的,据说他曾给心腹写了一封信,吐露自己极为郁闷又无奈的心情,大概意思是抱怨说“这帮人这么整洒家,洒家怎么整得过他们啊!”由而可以领会辉虎大人非常酸楚的心境了。

但反过来也可以说,由于有辉虎大人这样的劲敌,大膳大夫他自己就算早就想“上洛”也没法实现。

那时候真正意义的“上洛”,通常是指一方诸侯拥有足以征服四方的实力之后率兵进京,去实现自己的主张,而不是单单前往洛中走一趟就叫“上洛”。老爷爷进京时虽然没兵可带,无非又过着寄人篱下的流亡生活,然而他也不甘于只是玩耍。

并且他一路上已在谋划事情。刚进京就让我去学沏茶,理由是看我沏得好,他喜欢。有心要让我在沏茶方面更上一层楼。不管他又在打什么主意,小孩子总是没办法只有听大人摆布的。况且我也喜欢学冲茶,也就是那时候认识了有乐,因为他逃家,跑来我学茶艺的地方跟我玩。直到撞见他哥哥把他揪回去。

我学沏茶的期间,常跟随师傅去将军府伺候。“将军爱开茶会,”我家那老爷爷小声叮嘱说,“你要学会观察各种人。最重要是记着那些进出最密切的熟脸以及不常来的生脸和他们的服色装束样貌,包括言谈举止,说什么做什么,然后回来告诉我。”

我懒得告诉他这么多,反正他也没生我气。由于见我乖巧,大将军就让师傅把我留下他府中伺候。因为他茶聚的时候多,并且很多时候与人会面不喜欢有大人在旁伺候,据说是怕被别人收买来偷听,而且闻知我师傅提及我的来历,年轻的义辉将军点头说:“甲州和东海家的人还是可靠,不容易被京里那些小人收买。而且我也早就想结识甲州老主公信虎大人了。”

就这样,我那老家翁高兴地去见将军了,并且如愿成为将军的其中一个伴伴儿,平时就是陪他玩,无非聊天、踢球、品茶、饮酒作乐之类。可是据我观察,义辉将军并不是爱玩的家伙,反而他比较严肃,更多时候紧锁眉头,总显得有心事。

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他和我家那老爷爷装成玩乐无状的样子,仅在没有外人在旁之时,他们就闭上门在说一些很严肃的话。我总是能进出自如的,一来在将军眼里我不算是外人,二来最重要是因为我无非一小孩儿。那时我就很担心将军的命运了。因为我发现我家那老爷爷在帮义辉将军谋划事情,按惯例他一谋划,事情就糟糕。有一次还看见他拍胸膛说:“届时我那些在甲州、信州领兵的儿子们必奉将军令,前来搞定一切!我东海的外孙也决不会袖手旁观……”

毕竟已有足够丰富的经验,每当老爷爷又在谋划事情,我就觉得要糟。在家我都打包了行囊,还悄悄跟忠重说,我们要随时准备又踏上逃亡之路。“因为你爹又折腾了!”

不过义辉将军也没有那么呆,他并不把所有的鸡蛋全都放在老爷爷一个篮子里面。

那天我在廊下帮着师傅煮茶的时候,师傅有事稍离一会儿,让我一个人守着炉子。我正自盯着炉火发呆,听见一个柔和的话声在背后询问:“红泥小火炉,你在煮什么?”我头没回地答曰:“煮茶。”那柔和的声音说:“可惜不是煮酒。”

将军在屋里听见那人的话声,就笑道:“煮酒论英雄,不适合你跟我。”

我闻到一种龙液香般的气息随着华服袂影飘逸而过,抬起头时,没等瞧清模样,那人已进了屋里。我听见那柔和的语声说:“我只要有酒即欢,醉卧沙场君莫笑。”

“辉虎殿要把酒言欢,还得等我出场!”随着一声听来好嚣张的大笑,我看到有个头发狂乱的家伙提着个难看的酒瓮大摇大摆走过来,这厮年纪很轻,轩眉间英气逼人,却掩不住眼神中的疯狂之气,行走姿态睥睨自雄,仿佛自来目空一切,并且衣着华丽到甚至近乎夸张的程度。他在长廊老远看见我就做出舞蹈形态来挑逗,还瞪起眼睛指着我说:“又是你这古灵精怪小姑娘!你别又蛊惑我弟弟一起逃家,要逃你自己逃来我家收你当作‘填房’生几个蛋还说得过,不然下次再看到你们两个偷跑去城河那边桥下摸鱼,我一定捉你打屁蛋。”

看到我呶起嘴,他一个箭步蹿过来哈哈笑,指着我说:“别哭鼻子噢!大不了哥哥跳个舞给你乐一乐……”随即不顾我摇头,硬是跳起个怪异之舞,且唱:“人生五十年,天下间,一切恍如梦幻……”

就在我看傻了眼时,屋中那个柔和声音飘了出来,优雅地打断这个狂人的歌舞表演。“你这个佛敌,也懂得佛教‘六欲天’里的第六天他化自在天的故事?”

那狂人收了舞姿,拿着酒瓮往我头上转来转去说:“瞧你说什么话?‘佛敌’什么的,我现在还不打算是,将来也压根就不是。那不过是我的那群敌人无耻地造我谣,尤其是那个谁!”我忍不住抬头问:“那个谁是谁呀?”大概就是从那天起,我也学会爱说“那谁、那谁谁……”这类话了。

而他,就是那谁谁谁谁。当时他冲着我笑:“那个谁,就是你家那谁的哥哥那个谁!他老爸就是不久前来将军府里当伴伴儿的那个谁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密谋什么事情!辉虎殿远在越后,你怎么也来掺合?还带领一支精兵跟随来京,你以为我不知道?是要借机上洛了吗?”

瞅着他眼光渐转狠厉的说着笑着,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味了。这时,将军在屋里打圆场道:“你二位今儿都是我请来的贵客,不要互相猜疑。从越后到此来一趟路途艰险不容易,辉虎殿须经过许多敌对之地,不得不多带人马加以防范。信长殿的兵马距离京畿比越后的春日山城近许多,何况这一带谁敢招惹你?”

那狂人听着似感舒服了些,却伸出食指,往我鼻梁勾了一下,嘿嘿的笑着后退进屋,眨着眼朝我打哈哈:“和尚们说,人世间的五十年在第六天里就是一昼夜而已。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白。不过一弹指间事,素闻辉虎殿当下正值风华绝代,如此佳人敢千里迢迢来京与将军、公卿们觥筹交错,怎么能不多带些猛人沿途保护,万一半路被坏蛋抢走了呢?咱听着都觉‘我心戚戚矣’……嘿嘿,倒要看看你长的有多靓,太美就留下我这儿不许回去了啊,索性跟我一起回清洲去跳敦盛之舞,羡慕死那群敌人,尤其是你这小丫头蛋子家那个谁!”

屋里那柔和声音含笑道:“吉法师之贵言,令人莞尔。我知你现在和将来都并非真的佛敌,若不是出于喜爱,又怎么会时常自称‘第六天魔王’?”

这一天,他们相遇。恰如我听到的一句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看见那狂人陪两位或许算朋友或许不算朋友的人痛饮自己带来的烈酒时,即使在狂放大笑,这些男人眼中竟有泪花闪烁,令人无法不受回荡其间的英豪之气感动。

那狂人红着眼圈说:“虎儿,这趟就算了,不和你计较。倘如日后你果真要领兵上洛,咱俩可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噢!你若干掉我,只须记着有空时带坛酒去我坟前喝喝就得。我若干掉你,也会每年在你忌日那天抱一瓮好酒洒你坟头。”

那柔和的声音说:“吉法师抬举了,在下还真没想过要和你当敌人。不过就算日后是,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记今朝一醉,谁晓明日天涯?”

酒尽意未尽,那狂人又嚷着要看将军收藏的名剑宝刀。赏看的时候,还请将军露一手,说要看“杀阵”,不过将军婉言推却了。他谦和的微笑道:“真正的杀阵,不一定只是耍刀弄剑。看看我们的人生,何处不是杀阵?”那狂人连唤可惜:“好个‘人生何处不杀阵’!不过你曾获‘剑圣’亲传,必有过人之艺,这辈子不露几手给世人看,有绝技掖着藏着太可惜了。要不你先耍两下,虎儿?”

那柔和的声音说:“承蒙吉法师抬爱,只不过在下惯用枪棒这种不入大雅之堂的兵器,怎好意思在许多宝剑之前耍弄恁般粗活儿?还是你来。”那狂人摇头道:“我现在爱用火铳了,喷谁谁死。还是更喜欢这种外边传入的新玩艺火爆些喷人爽!等我下次集齐了几千支,你看我喷谁去。看那个谁还敢四处乱写信骂我不?”那柔和的声音说:“真有吉法师说的那么厉害?我也想进些货试下拿去川中岛喷喷看,然而义辉将军已出面居中调停,就不好再去那边射‘甲州之虎’了。”

我很喜欢就这样在廊下静静地守着红泥小炉,听“越后之龙”、“第六天魔王”以及“剑豪将军”在屋中谈笑风生,看他们笑中含泪,时而辉虎殿下抚琴、将军弄箫、狂人放歌,且有狂舞奔放、激情四射,他还边舞边叫爽,甚至浪着嗓子唱出来:“你是他若众,他是我若众,我是你若众,大家互为若众。你御幸我,我御幸你,他御幸你,我御幸他,他又御幸我,想要就要啊,不要想要又哀怨。劝君及时行乐,毕竟人生苦短,岁月何时饶过谁?当初那些青涩脸庞,转瞬不复存在,徒剩下内心阵阵唏嘘……哎呀疼疼疼疼疼!”

然而关东的情势使“越后之龙”无法再多盘桓些时日,他率兵离开了之后,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

记得有一次我家那老爷爷进来时,在将军府的走廊上遇到一个阴着脸走出的人。那人一看到我家的老爷爷昂然走来,连忙先避到一边,还隔着老远就低下头,躬着身,做毕恭毕敬之态,我家老爷爷目不旁觑,走过那人跟前之时只稍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那人立刻显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赶紧行礼,唱了个大喏:“左京大夫陆奥守大人驾临,实属辉满京华,小人久秀在此拜过。”

随即里边又走出了一群形态各异的家伙,高矮胖瘦蜂涌而至,我家老爷爷看都不看他们,仍旧昂首阔步而行。在老爷爷眼里,只不过是一群魑魅魍魉。他经过之时,那群家伙却都已抢先退去两侧,恭恭敬敬地让出道来。

然而便是这群家伙,干出了震动京畿的“永禄大逆”。

出事那天夜里,火把光焰簇拥之中,久秀大人眼神沉鸷地扫视涌来围攻将军府的叛军部众,话声凛寒的鼓动道:“虽说他是我们主公,然而大义当前,还是要废黜他!勾结外藩、拉拢诸侯、目无朝廷,就连圣谕他也不放在眼里。宫里屡番传旨,着他派人将传教士赶出京畿等地方,义辉却并没有遵从,却听信长之流蛊惑的什么包罗万象、兼而容之。分明一心只梦想要重振将军府之权威、罔顾大局,迟早酿成巨患,不如今日一举驱除之!”

其实,久秀一伙拔除眼中钉的密谋早就开始付诸实施了,先是借五月清水寺参拜之机行刺,未能得手,旋即明目张胆纠众袭击。

当夜,义辉将军身边有随扈近侍二三十名,而他本人又是曾获“剑圣”亲传技艺的剑豪将军,因而人们推断那次夜袭一定展开过激烈惊悚的死斗。

永禄八年五月十九日,征夷大将军义辉殁于这场夜袭,时年三十岁。史称永禄之变。众近侍以及摄津晴门的嫡子也一起战死。义辉的生母庆寿院也殉死。

六月七日,朝旨追赠从一位左大臣。而那位口口声声为了“大义”刺杀义辉将军的久秀大人,则落得第一恶人之称。久秀一生有多次下克上的经历,信长向三河来的盟友家康介绍久秀时,指出他曾做出三件常人不可为的恶事:篡夺主家、谋杀将军和火烧东大寺。

天正五年十月十日,清洲同盟发动猛烈的总攻,久秀砸碎信长觊觎已久的茶器“平蜘蛛”,携同碎片与儿子久通一起自杀,“以下皆被捕诛”。

能得到信长、辉虎这样厉害的人物支持,宗麟也向将军献上铁炮。可见义辉将军的过人魄力,倘如他没有遇害,说不定有望实现他想要的中兴,创造一番丰功伟绩。义辉将军生前多次出面调停豪强之间的战争,在诸侯中素有威望,他将自己的“辉”字不仅赐给了辉虎大人,也授予了那时爱扮成孔明风范、羽扇飘巾的辉元大人,还有奥州的辉宗大人,并把将军家的通字“义”字授予了义久大人、以及我们家大膳大夫信玄公的儿子义信。他遇害的噩耗传向各方,人们无不动容。

义辉将军一生都在反抗。想恢复将军府昔时荣耀和复兴将门,空有抱负和热血,但还是淹没在时势洪流中。

世人在评说义辉将军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就是他那困难重重的一生。他在乱世之中经历了最为颠沛流离的生活,在逃难途中继承将军之位,此后屡被久秀一伙各种欺凌压迫,虽有雄心壮志,奈何却没有机会发挥,最后落得个被人谋害的下场。

久秀与其子久通悍然率众围攻义辉府邸,此举动之疯狂绝望,委实出乎许多人意料。眼见府邸被叛军完全包围,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无望突围而出。沉默的义辉将军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他举行最后的酒宴,在妻子的衣袖上题写辞世歌,念道:“五月细雨露还泪,且寄吾名杜鹃翼。翩然上云霄。”

据闻,在居所受到久秀一伙袭击的时候,义辉将军将自己收藏的名剑宝刀都插在走廊,愤然与来袭的叛军决战。义辉一人在室内与叛军相持,无人可以近身。砍钝了一把又一把的刀剑,砍钝一把就换另一把新的,威风赫赫勇不可挡,最后寡不敌众,力尽被戮。听说当时,叛军将城内的门窗等拆下作为盾牌,将义辉围住并压倒,再用长枪刺死被压住的将军。

我家那位老爷爷对此有奇怪的预感,多天前就曾提醒义辉将军留意久秀一伙图谋不轨的可疑举动,尤其是清水寺那次谋弑未遂的骚动之后,引起了老爷爷的警觉,他甚至不再放我前去将军府邸。因而我不知道剑豪的这场最终杀阵到底是怎么样的,就只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在将军府里沏茶侍奉的那天,将军在弹奏“破阵子”,没弹奏完,弦就断了。

他显得心神不宁,起身抚摸收藏的宝剑名刀,苍白的手从它们身上依次摩挲而过,我记不清摆列出来多少,依稀只听见他念着这些名字,大概有:童子切、三日月、光世、大般若、虎彻、村雨、村正、正宗、鬼切、二铭则宗……然而我不一定都记对了。我又不是剑奴,我只是来他家泡茶的。

他是我觉得最不像将军的人。像个受气包,总是被人欺负的时候多,最后他终于宁死也不愿意再任人欺侮了。而欺负他的那帮人,遭到世人唾骂和憎弃,最终被有乐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欺负到家,并且欺侮到死。

不过我家的老爷爷却又不得不踏上逃亡之路了。跟着他老人家,我都习惯逃亡了。

在跟有乐一起逃亡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从前。这也是难免的事,不过这次追杀我的那些人背后,却是有乐那位眼神疯狂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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