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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杀人犯和糊涂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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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上的食客同样在激烈讨论,这些人多是头戴儒巾、身穿长衫的士子。

自持身份,纵然彼此争辩,却也要保持风度,因此激烈程度远不如楼下。

靠近挑空的护栏边,有三人围坐一桌。

上首之人明眸皓齿,面若桃花,颌下蓄着短须,看起来比另外两人年长几岁。

虽一袭青衫罩身,举手投足间却隐隐透出贵气,此刻看向右手边的同伴问道:“少游觉得此事可是真的吗?”

被问的年轻人摇摇头:“此事观亦不知。不过,我却另有疑惑。依两位兄长之见,那首词的上半阕写的是何处景致?”

年长的问话者答道:“自然是上元夜汴梁......”

说到一半,顿时停住,随即大笑着继续说道:“少游当真机敏。此事确有古怪。

若那川越王公子所言是真,这词是他抄来的,那岂不是川越国也有如同汴梁一样的繁华所在,这却让人更难相信。

但若这王公子所言是假,这词是他自己所作,却又为何假托他人?当真古怪。伯时以为如何?”

桌上第三人应声道:“这词到底何人所作,某亦不知。但是某却觉得:川越国应该是真有其事。”

另两人忙问:“为何?”

名叫伯时的人继续说道:“前几日放衙之后,某与同僚在樊楼小聚。那樊楼新出了十几种菜肴,都是辛辣口味。”说到这里,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

名叫少游的人忙问:“可是用了茱萸?”

伯时摇头:“不是茱萸。此物名字到也直白,就叫辣椒。

跟茱萸相比,茱萸虽辣,但却带有别味,而且难以根除;辣椒却没有其他味道,就是单一的辣,到也名实相符。

不仅如此,这辣椒还可以激发其他香料,尤其是和麻椒相配。有一道菜名叫水煮鱼,做法非常简单,那味道......”

说着又咽了一下口水,自己也觉得尴尬,于是看向上首的年长者:“晋卿兄家门显赫,想必知道我所言不虚。”

晋卿忙道:“伯时误会为兄了。这勋贵或是外戚,看似轻松惬意,无所事事,出入繁华,但那只是平时,一入年关,各种礼仪故事让人席不暇暖、疲于奔命。

一年的事情都挤到这一个月来办,为兄偏又占了两头,简直活不得了。伯时所言的辣椒,莫非就是川越国传来的?”

伯时点头:“当日那樊楼本不肯透露半点口风,我等略施小计,终究逼得他们说出辣椒并非中原出产,而是来自海外。如今看来,就是这川越国了。”

晋卿摸着短须:“既然如此,我等立刻出发去樊楼,既可品尝美味,说不定还能会一会这位‘一夜鱼龙舞’,当面问问这首词是怎么来的。”说罢就要起身。

伯时连忙拦下:“晋卿兄莫急,有两件事容小弟说在前头。其一,美味虽辣,价钱更辣。当日我等一场小聚,正月的公使钱便折了个干净。

其二,想来樊楼也怕这价钱犯了众怒,于是上元夜之后出了新说法:若谁能写出与那《青玉案》比肩的新词,便可免单。”

此言一出,蓄须的年长者顿时泄气了一般坐回到椅子上。

他本名王诜,字晋卿,开国名将王全斌之后,自己又娶了宝安公主,正应了他自己说的勋贵外戚两头占。

但他自己其实并不喜欢这两个身份,而是更看重第三个身份——才子。

这也不难理解:勋贵,投胎得来的,自己决定不了;外戚,父母之命(其实是丈母娘之命)得来的,自己同样没有决定权;只有才子这个身份是真正自己努力获得的,因此格外珍惜。

王诜有钱,而且不是普通的有钱,樊楼就算再贵王诜也不在乎。但那钱是王勋贵和王外戚的,王才子是断然没有的。

靠在椅背上仔细回味着《青玉案》,越品越是玄妙,越品越觉得自己才子这个身份还真有点儿虚,抬头看向两位好友。

名叫伯时之人面露苦笑,并未开口,但笑容已经回答:我李公麟(字伯时)练的是画画,诗词这种事情还是你和秦观(字少游)来吧。

秦观开口道:“不瞒两位兄长,这首《青玉案》当夜我便听过......如今......观也是苦吟派了。”

正说话间,楼下又生变故。

一人闯进店门,急匆匆向楼下西侧的老者奔去,边走边喊:“师父,不好了!”

老者听闻,气得胡须乱颤,用力一拍桌案,喝道:“住口!”

老者素有威严,来人被吓得愣在原地。老者还不解气:“心浮气躁,武者大忌。

须知武学至高境界乃是拳与心合,心与意合,如此才能身随意动,收放自如。看你慌张的模样,将来能有什么成就。”

说罢,见来人惊慌的脸上带着恭谨,想想平日里对自己也算孝敬,终究是自己门下弟子,训斥一番也就罢了,于是放缓语气:“说吧,出了何事?”

“回师父,那辽国副使萧确被人杀了。”

“什么!”老者长身而起,几步来到徒弟面前,双目如刀。不只老者如此,楼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慑心魂,一时间落针可闻。

老者感受到周围的压抑,强行稳住心神:“徒儿莫慌。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慢慢说与为师。”

“是,师父。今早徒儿与几个伙伴正在南斜街玩耍,便听有人说萧确被人杀了。

徒儿起初是不信的。那萧确武功高强,又是辽使,哪里会这么轻易就死了?

又想起今天是辽使离京的日子,按理应该在含辉门外,于是就跟几个伙伴一起去含辉门。

路上不停听到有人说,都说那萧确的确被人杀了。还看到好多开封府的捕快往城外跑,军巡铺也在召集铺兵。

刚到含辉门,正碰上大师兄进城,于是就上前询问。大师兄说,他前几天出门访友,今日回来,正好碰上辽使离京,封了路,大师兄也被拦在外面。

他亲眼看见有人向萧确挑战,说是萧确杀了他的朋友,他要为朋友报仇。

萧确应战后,那人两剑就割了萧确的脑袋,然后骑上马跑了。

大师兄还要带徒儿去您家,徒儿却觉得您老人家在这边的可能性更大,于是就跟大师兄分别,向这边寻过来。果然还是徒儿更聪明些。”

老者听后沉默不语,旁人也不再怀疑,看来这萧确确实是死了。

只因来人口中的大师兄乃是汴梁城里的一位名人,自幼拜入老者门中,学习拳脚功夫,成年后又寻师访友,武艺精进,近几年来已鲜闻败绩。

为人习武成痴,言出则掷地有声,那老者舌灿莲花的功夫则是半点也未学得,人送花名“铁臂膀”,未必没有暗讽之意。

消息已经确定,楼内气氛仍然压抑。

有人哀叹,辽使在汴梁城下被杀,辽人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会不会兴兵南下,再度饮马黄河?

有人则较为乐观,宋辽休战六十载,局面来之不易,辽国理应珍惜,大宋自有名相运筹帷幄,大约最后不过是赔钱了事。

还有人谏言,若是赔钱,最好是一次赔完了事,不要增加岁币。

司马相公曾言:天下之财,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这岁币终究还是要落在咱们老百姓头上。

也有人表示:以上观点都不对。辽人兴兵又如何?大不了干他一场。

那萧确不是武功高强吗,这不也被人两剑就斩了。借着酒劲对那个聪明的小徒弟喊道:“小哥儿,是哪位英雄斩了萧确,你有没有听到些什么?”

小徒弟一拍额头,面露愧色:“刚才一急忘记说了。这位英雄诸位都认得......”

楼内响起一阵啐弃之声。你认得就你自己认得,我们可跟杀人犯不相干。

小徒弟于是更急了:“诸位误会了。我说的认得不是认得,是......唉!此人不是宋人,据说是海外来客。

衣着发式都跟我们不同,尤其是头发,没有梳成发髻,而是扎在脑袋后面,从后面看像条马尾巴。

陆九,你前些日子不是还偷偷给人起了个‘双马尾’的花名吗?那人身边总是带着一匹大黄马,常在街上转悠,你们肯定见过。

那匹马挺高的,但是嘴巴大、耳朵小、毛色也不好,挺难看的。

哦,对了。这人前几天还作了一首词,常听人唱,好像有一句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听着像是在找人。哎呀!他别是就在找萧确吧。”

压抑的气氛瞬间消失。

“你这小哥好不晓事,最重要的事情偏偏放到后面说。这下倒不用担心辽人南下了。若要复仇,辽人自己坐船去川越国好了。”

“此事我大宋责任不大,赔点小钱而已。接着奏乐,接着舞。”

“杀人之前先留词一首,三日后再取你狗命。川越人行事果然有上古之风,真豪侠也!诸位想想,萧确听了这首词之后该是什么表情。痛快!”

“灯火阑珊处,竟是杀机满满,着实让人意外。只是,这样的词还让人怎么比肩。”

“樊楼商贾不当人子。如此人物我等竟然错过了,实在可惜。此刻想必已经远遁千里,今生不知能不能再见到。缘悭一面!”

“在下却有幸见过一面,就在御街。当时这位王公子频频西望,想必是在盯着都亭驿里面的萧确吧。那王公子身量颇高......”

接下来,一个“丰满”的形象被七嘴八舌拼凑出来——玉树临风又能拔山扛鼎;手持论语却又腰悬利刃;温文尔雅而又胳膊上头跑马......

喧闹声中,一人迈步跨入酒楼。

来人身量颇高,头戴宝蓝色儒冠,额头嵌着美玉,身穿宝蓝色儒服,剪裁得体,细看还有梅花暗纹。腰悬一柄长剑,镡、茎、格、鞘都有宝石装饰。

进店之后,也不寻找座位,而是抬头向楼上张望。待看到目标,高声喊道:“晋卿果然在此。快随我去樊楼。”

王诜闻声看向来人:“季常来的正好,先上来我介绍两位朋友给你认识。”

“既是晋卿的朋友,正好随我一起去。晋卿可知道萧确被人杀了吗?”

“季常来晚了,此事我们已经知道了。”

“那还在这里做甚?速速随我去樊楼。”

“季常怎么糊涂了,现在去樊楼还有何用?”

“啊!看来你还不知道啊。那王公子在含辉门外杀了萧确,又从宣化门重新回到汴梁,先是在水相街张记皮货店用萧确的人头祭奠了好友,然后又回到樊楼。

晋卿快随我去,这等英雄,断不能让他被开封府刁难。”

满店食客被雷得外焦里嫩。

留词,杀人,割首,祭友,安居,坐等官府上门——原来这才是古风大全套!

只是,是不是有点儿迂腐了?远遁千里不好吗?大宋这么大,随便找个地方待上两年,等个大赦,完美。

都不用刻意躲藏,杀的又不是宋人,没有哪个官差会认真的。

这王公子真是个糊涂蛋。这里不是古意盎然的川越,这里是礼崩乐坏的大宋!

四个士子身影撞破店门,一路向东狂奔而去。店小二对着背影高喊:“几位明天一定要来啊!掌柜的给你们准备了上好的梨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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