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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迟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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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休正打算洗漱,门被人敲响。

打开门,韶谌脖子上搭了条毛巾,这样的冷天里只着一件黑色短袖和运动短裤,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颈侧有一块类似泡沫的东西。

看上去心情相当不好。

迟休:“有事吗?”

韶谌抬了抬下巴,指指迟休屋内。

“浴室,你现在用吗?”

迟休回头望望房间门,摇了摇头。

“怎么了?”

韶谌语气略显不悦:“洗澡洗一半热水器坏了,借你的用用。”

迟休抬眸看了看他发尖的水珠,让出路来。

韶谌冷脸,抬脚进屋。

“你要洗多久?”

韶谌迈进浴室门的腿一顿,撇过脸看她,有些不耐。

“怎么?怕我耗水费?”

迟休抿唇:“不是。”

其实开门前迟休早就酝酿好了睡意,打算尽快洗漱完就上床睡觉。

“行。”韶谌拿下脖子上的毛巾,走进浴室,“五分钟。”

浴室门被关上。

迟休窝在沙发里,想累积睡意又怕自己还没洗漱就睡着了。

困倦断断续续。

浴室里的水流声清晰入耳,迟休眼皮耷拉着,脑海里恍然闪过那天的快递袋标签。

蓦然睁眼。

韶谌恰从浴室里走出。

衣服被水沾湿了些,部分紧贴韶谌的身体,凸显粗犷而硬朗的肌肉线条,头发随意向后撩起,露出的一对浓眉带着凌厉。

韶谌心情似乎较刚才好了点,看着沙发上的迟休似笑非笑:“怎么?看直眼了?”

迟休蹙眉,起身。

“早点回去吧,挺冷的。”

迟休还穿着加厚的针织衫,与韶谌形成鲜明对比。

韶谌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谢了。”

迟休默默走进浴室。

快递袋上的字在脑中如同复制粘贴般印象深刻。

记忆在刚才的韶谌胸前格外浓墨重彩。

和高中时少年的薄肌不同,韶谌骨架和块头都很大,身材也被时间催熟,沉淀出男人独有的粗野气质。

迟休拧开花洒,往头上浇去。

-

时间一晃到了三月中旬,朔柳气温升了些,但阴沉的天总给人一种仍要下雪的感觉。

迟休一行人受邀前往艺术展。

盛叶路上不住激动。

“天哪啊啊啊!!!”盛叶就差蹦起来,“迟老先生居然会亲自邀请我们!!!”

被吵醒的雨声晓不耐:“你瞎激动什么,人是邀请咱迟休姐好吗?”

盛叶瘪嘴,往迟休身旁靠了靠。

“姐,我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点。”盛叶一双大眼里满是明媚,“我喜欢的艺术家都姓迟诶。”

迟休抿唇,颔首。

“而且迟老先生的很多作品风格和你都很像,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你师父了。”

雨声晓插嘴:“这叫艺术流派。”

“你你……你少打岔!”

盛叶又看向迟休。

“这样说下来,我们也算是迟休姐的徒弟了吧?”

“嗯。”

“哇……”盛叶自言自语起来,“那迟休姐有没有师父呢……”

迟休移眼望向窗外,大脑不自觉地放空。

师父吗……

那是一个意外。

对于小学时期的迟休,打架已成家常便饭。

初夏的某个傍晚,迟休又一次鼻青脸肿地拖着书包在街巷穿梭。

那时迟休和外婆秋英浅住在湛桥城郊,本是周五提前放学的日子,迟休却闷着头不想回家。

脸上和身上传来的痛感愈发剧烈,迟休咬牙,漫无目的地走着。

再抬头,她望着四周陌生的楼房有些茫然,转头辨认起来时的方向。

正懵然,迟休瞥见路边一扇大门里的景象,瞳孔立时微张。

大片的木香花藤从房顶倾泻而下,盛开着雪白的热烈,但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过分孤独。

见房子破旧,迟休没忍住跨门而入。

在木香花瀑布前仰头。

馥郁的花香让人心生雅静,迟休此刻所有的情绪一概扫空,入目皆是洁白的花簇。

注目良久,迟休又往屋里瞧。

房子连个像样的门板都没有,她从门口探头,发现屋里除了几张略新的椅子,再无别物。

走进屋转了一圈,迟休确定了这地方没人住。

望着窗外的木香花,她忽地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成就感。

再往里屋走,又发现通往二楼的扶梯。

迟休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尽头是一扇虚掩的木门。

轻推开门。

屋子的明亮宽敞在这栋破房子里格外突兀。

整体是由三个大房间连通而成,矩形的落地窗透进落日余晖,木制地板泛了光,映亮屋子里的一切陈设。

迟休咽了咽口水。

地上随意散落的稿纸和画布引她注意。

她捡起其中一幅,在窗前的木桌上铺开。

没有细致入微的刻画,满篇只有错乱无序的色块,却能让人一眼沦陷于画里的日暮长街。

迟休看入迷,竟忘了时间。

回神远眺红日已在楼群里掩住半张脸,迟休这才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趁着周末,迟休又跑来破房子。

这次她没在木香花藤前多停留,直接奔向二楼。

迟休昨天还没注意,墙边的木柜里堆满颜料和稀释油,以及纸张发黄的书本,她拿下来仔细观察。

斟酌须臾,迟休又把东西放了回去。

转过头,她开始整理地上的画笔和画板。

吱呀――

木门传来动静。

迟休一惊,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

门口走进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男人,表情是诡异的呆板。

男人杵根手杖,慢吞吞靠近迟休。

迟休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解释。

但看男人的穿着也不像是会住这里的人。

迟休眼看男人靠近自己,然后略过她。

“?”

迟休僵硬转身,看着男人不明所以。

对方动作迟钝地接近一张木椅,随后扶住把手缓缓坐下。

迟休刚想挪脚,不慎踢到脚边的颜料盒。

男人立时偏过头,双目依旧无神。

“哪位?”

迟休疑惑。

他刚才没看到她?

迟休吱声:“我叫迟处秋,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主人。”

听到女孩的话,男人紧绷的脸忽然绽开一抹笑意。

“你好小姑娘,我也姓迟,我叫迟全。”迟全侧过脸,尽量往迟休声音的方向看,“我不是这房子的主人,但这个画室是我的。”

迟休没明白迟全的意思,愣愣点头。

迟全转回头,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抱歉,我不能看清你的眼睛,因为我……失去了光明。”

迟全神色平静,指腹在手杖上轻轻摩挲,迟休能感觉到他的无奈与悲伤。

那是一种。

安静的崩溃。

迟休这才明白过来,迟全僵硬无神的双眼为何那样违和。

迟全没听到迟休的动静,偏头出声:“小姑娘?”

迟休回神:“嗯。”

迟全伸手在空中比划几下。

“你喜欢画画吗?”

迟休本想点头,后想起迟全看不见,轻声道:“喜欢。”

“那要不要,试试在这里画画?干净的画布在那边的木柜里,得麻烦你自己找找。”

迟休犹豫几秒,转身扒开木柜门。

熟练地支好画架和画板,她拿起地上没用完的颜料盒,准备打开用。

迟全听见动静又笑:“用新的吧。”

迟休扭头看他,一度怀疑迟全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依言,她也不客气。

准备完毕,迟休坐在画板前开始构思。

还是第一次用这么好的画材,她一时有些激动和无措。

迟全坐在她背后,和蔼道:“画吧,让我看看你眼里的世界。”

迟休不解道:“你,怎么看?”

“能听到,何尝不是一种看见世界的方式?”

“可画画能有什么声音?”

迟全脸上的褶皱又被笑容撑开。

“当然有,但只有我能听到。”

迟休莫名其妙,望向窗外的木香花藤,开始挥笔。

迟全安静阖眼,仿佛笔刷与画布相触的声音格外悦耳。

半晌,迟全出声:“可以不用那么节约颜料。”

迟休画笔一顿,略感讶异地看向迟全。

“没有学过吗?”

“没有。”

“喜欢画风景?”

“不全是。”

“那现在画的是窗外的木香花吗?”

“嗯。”

迟休觉着眼前的迟全简直是个奇异的存在,仿佛真如他所说,他能听见她画画。

她忍不住抬手在迟全眼前晃了晃。

迟全含着笑,眼神依旧木然。

迟休放下疑心,继续画画。

再后来,两人达成了一种无形的默契。

迟休放学或周末都会来画室,而迟全也会坐在她身后听她画画,不时冒出一两句建议。

可渐渐地,迟休来这儿不止是画画。

迟全总能敏锐捕捉到迟休的动静,并从中猜出她的情绪,或欣喜或不悦。

他会让迟休跟他聊学习和生活,听这个真诚而坦率的女孩认真讲述自己的想法。

然而迟休被接进程家的那一年,有几个月没去画室,再踏进门时,迟全仍安静坐在木椅上,头发又白了些。

听到动静,迟全偏头和蔼笑道:“小迟啊?”

“嗯。”

迟休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迟全似乎发现了她的踌躇,又弯起眼角。

“我能听听吗?”

“……”

迟休坐在画板前,却没能拿起画笔。

“我改名字了。”

“嗯?”

“迟休。”迟休咬唇,将眼底的落寞隐忍,“我现在,叫迟休。”

“好。”迟全闻言,淡淡点头,“今天我能听你画画吗?”

“嗯。”

自那以后,迟休逐渐寡言,而迟全像是知道什么,也不会轻易起话头,只是默默坐在她身旁。

在迟休高一那年,迟全下半身瘫痪,晚年只能在轮椅上度过,因此也没再去二楼陪着迟休,每次来只是在底楼待上一天。

迟全时常感到遗憾,可不久后,破房子又来了一个少年。

他明白,少年是奔迟休而来,便没拦着他。

但迟全来的次数渐渐少了。

迟休最后一次去画室是在高考前。

迟全没在画室里。

她关上门。

再也没去。

-

迟休稍稍仰头,注视着眼前的画作。

这是迟全早年的作品,迟休听他提起过,而这次迟全作品展是他儿子替他办的。

“迟小姐。”一个男人走来朝她笑笑,“我是迟奕,请问你有意愿去看看我父亲吗?”

迟休低睫,思索须臾。

点头。

“好,请跟我来。”

迟休给盛叶和雨声晓发了消息,随后跟着迟奕走出展厅。

她被带到一处别院,迟全正坐在花坛前闭目养神。

迟奕上前:“爸爸,迟小姐来了。”

迟全缓缓睁眼,顺着声音努力偏头。

双鬓已然黄白,眼尾的沟壑堆叠,他被岁月折磨得沧桑。

迟全挤出一抹笑,依旧和蔼。

“小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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