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鸟不拉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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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搬厂不易,但作为老板对行业红利的向往,或者对办厂子就有可能成为“企业家”的追求,南江鼎盛的股东们都一致认为,厂子只能搬迁到能生产的外地,重头再来,绝对不能就此关闭消失。
关键在于厂子改成公司后的‘寿命’问题,太短了。
才半年不到的时间,‘南江鼎盛股份有限公司’就要‘寿终正寝’的笑话,是股东们深感丢不起脸的一个梗。
再说,鹿城的老板也有着做一行爱一行的敬业精神。像林正志这样年纪的人,总不能临老改行也去搞房地产。
显而易见,房地产也不是办化工厂的人,能随便搞出名堂的,除了那些年疯狂的浙江温州炒房团,南江鼎盛的这些股东,还是有着望尘莫及的自知之明。
借着不算最早、也不算最晚的招商春风,南江鼎盛的老板们经过多方实地考察,最后选中距鹿城近八百公里外的、坐落在顶市边界的顶山工业园区。
确定了公司向西内迁的落脚地,并定于2000年开春之际,一步步实施旧鼎盛的搬迁计划。
只是,到了2000年之际,年事已高的林正志,之前几年为了南江鼎盛的发展,都是没日没夜、呕心沥血地辛苦下来,身体状况已明显不如以前,他的家人就集体反对他外出办厂赚钱。
一直给林正志戴着“妻管严”帽子的林夫人说,家里又不缺钱,他之前赚到的钱,足够他们全家安享几辈子的晚年了。
既然董事长不能身先士卒、带领大家到他乡异地为公司谋发展、为股东谋利益,公司搬迁的大任就落在了老板总经理肩上。
去顶山之前,我跟总经理不熟。
我到鼎盛做操作工的时候,他还在一家濒临倒闭的国营厂里做部门领导。我中场病假长休的时候,他所在的国营单位已经解散。
他通过一些有名堂的关系,赶在南江鼎盛扩建的最后一期,用解散费在鼎盛入股。又赶上2000年动荡时机,他走马上任。
这不是他也踩到了狗屎运,这么快就弄了个总经理做做。
而是当时那些股东老得老了,该赚的钱也赚了不少,没必要再去外地承受离乡背井的创业之苦
年纪轻一点的,大多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出点钱,在厂里参点股份,挂个名号,家里都有另外的生意要做,没必要为那点股份亲力亲为,去异地受累。
总经理盛定海不一样。他是国营单位出身,几十年都是靠单位的工资过日子,没机会‘下海’做生意。单位没了,他就只能专职到化工厂上班度日。
一开始,南江鼎盛所有的员工都为盛定海的到来而眼前一亮,产生出一种“旧曾相识”的错觉,觉得南江鼎盛股份有限公司的幕后大老板就是他,不是像个农民工的林正志。
哪怕盛定海只是国营大厂出来的一个部门领导,言行举止都是林正志这些没做过“公家官员”的老板,所不能相提并论的。
如若把他们之间的差别,打个比方简单地说,林正志穿上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就是个专业的技术人员。盛定海穿上同样的工作服,戴上同样的安全帽,就是个下基层视察工作的领导。
一个人的修为和气势就在那里,尽管有些人也只是暂时的表面功夫。
林正志与盛定海的个高差不多,但前者看上去皮糙肉厚的,只能用结实健壮等字眼来表示他身体还算健康而已。
后者却长得细皮嫩肉,看上去就是个身躯凛凛、相貌堂堂的英年才俊。说话,走路,好像生来有大家风范。白皙滋润的无皱脸,绝对配得上稍稍老一点的“高富帅”。
再加上他在市府有些名堂的后台,这个总经理的位置也非他莫属。
不过,他也不是一味冲着这个总经理的名号来的。他后来跟我很熟的时候跟我说,他当时的确是有心要把搬去顶山的公司,搞得更具规模,赚到更多的钱。
最先推荐我跟盛定海去顶山做主任的人,正是还要坚守在鼎盛的董事长林正志。
由开始的借用,到公司迁移时的派遣,我跟着林正志有三年多了。
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一边在鼎盛用心上班,一边希望着有朝一日还能碰上那个熟人老板。
希望碰上他,并不是要跟他解释我拆卖他锅炉的事,而是想看看他回来的时候,是否像他自己许诺过的那样,能东山再起,也不枉我等他这么多年。
我还想让他看看,也是在这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在鼎盛,从一个普工到班长,再到“叱诧风云”的大班,眼看就要到主任级别了。与他最先对我不适合带班,也做不了管理的判定将会越去越远。
我要告诉他,我不仅能带班,不仅能做基层管理,我还要迎着新世纪的阳光,走上更高的位置来实现自身价值。
‘吃水不忘挖井人’。让我转变观念,改变自己走向另一个人生高度的人还是林正志。
我在南江鼎盛上班的日子里,从没给他这个牵引人丢过脸,也没给他带去过任何麻烦。
相反,许多时候,都是他故意在找我的麻烦。动不动就当众人的面,教训我这个做得不当那个做的不妥,以撇清我和他与众不同的老交情关系。
倒是朱小宝科长和其他在厂任职的股东们,对我有时好端端的,就被被林正志当成出气筒而经常帮我说几句好话,显得我值得他们同情。
事实上,我也清楚林正志对我的“教训”,是为了防止年轻冲动的我,会在某一日觉得自己“功高盖主”而不再听从于他,站上其他股东的阵容。
但是,我能在许诺与工资一样苍白的熟人老板厂子里,坚守三年之久的表现,又让他自信自己不会看错我。所以,每一次与我争执之后,最先服输认错的,都会是他。
这点,我非常敬佩他。换作我,我是做不到的。
作为董事长,在一个班长面前,错也错得理所当然,用不着道歉。但他总会找机会跟我解释说:如果他不直接教训我,我就没机会解释得清被其他人冤枉的可能。
好像他是我的家长,能管着我,能教训我,全是为了我好。
虽然我当时想不通,他为什么要为了我好而误会我,听进每个企业都不缺的小人的挑唆。但他那样做,确实带给我非常多的,除他之外的表扬和赞赏。
用良心话说,他其实是在刻意栽培我成为他可托付的生产管理人。
我得感谢他多年的栽培,唯他的指令,绝对服从。
基于我有着全鼎盛公认的“老林影子”的身份,以及长年在车间一线工作的扎实功底,水到渠成,到鼎盛搬迁需要分派适合人选时,除了不太熟悉我的总经理盛定海外,其他的股东倒都指望我这个老实人能去顶山,帮他们看着点即将脱笼而远离他们约束的总经理。
于是,我这个依旧身无分文的“末代万元户”,一为报答林正志,二为自己能实现家人对我多年的期望,三为自己还未丧失的一些梦想,欣然接受作为“主任”的身份,被派往顶山,继续为老板们卖命赚钱。
至于那个我等来了新世纪,也没等到他来“东山再起”的熟人老板,估计再也没有机会找我要个说法了。
我将要与他、以及他那些变卖了他资产的亲戚,从此就像是成了阴阳两相隔、茫茫无见期的两个世界里的人了。
2000年,千禧龙年。
我躺在脚臭味混合着说话口气中带有浓烈白酒味的、空气浑浊到几乎让我窒息的卧铺客车上,踏上了刚开始神往的顶山。
然而,我寄予厚望的顶山,在2000年后的那几年里,我经常要绞尽脑汁地想,想着该怎样去跟那些关心我、惦记着我生活状况的朋友坦白呢?
我长途跋涉,踌躇满志要混出个名堂来的顶山,居然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当还在鹿城老家的朋友们,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嗔怪的口气来责问我“干嘛非要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讨生活”时,我就知道,所谓鸟不拉屎的地方,在他们的脑里、眼里和心里,不是个蛮荒偏僻的贫困之地,就是个空气质量在灰色工业下的严重污染之地。
事实上,他们都带着有色眼镜看地方,有点偏见了。
高楼林立的大都市里头,除了密集的住宅和商铺,我们在高度繁华的都市上空,同样看不到自由自自在飞翔的鸟类。
相反,在经济严重匮乏的穷乡僻壤,就像我那穷的一塌糊涂的出生地,穷得只剩下青山绿水和绝对新鲜空气的山里,反倒有着大批的候鸟经常出现。
有过分一点的屌丝鸟,干脆常年栖息盘踞在屋前房后,咕咕嘎嘎、唧唧喳喳的,一天到晚吵得烦人。
人们对于他人的期盼和厚望,有时候会自相矛盾到非常奇怪的程度。
某些明明是自己一辈子都肯定做不到的事情,以及某个明明是自己一生也实现不了的理想或夙愿,都要冠冕堂皇地施加到子孙头上,或寄望于旁人身上。
一听说顶山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那些可爱的朋友们和可敬的亲人们,就都对我起了夹带着惋惜的怜悯之心,一致提议并劝诫我说:“墨局,你应该去北上广,到大城市里去,最低限度也应该在自己的鹿城混出些名堂。你注定应该就是那个混得出人样的人,不应该到鸟不拉屎那种地方去,荒废大好青春。不然,你就对不起你家族的姓氏和你父亲给你取的名字。”
一提及我的名字,我经常会不由自主地一股热血涌上喉口,想吐。
我叫墨局,局长的局。
我大哥叫墨省,省长的省。我二哥叫墨厅,厅长的厅。我排行老三,四弟自然就是“科长”级的墨科。
不明就里的外族人一听,总吓得不轻,这一家子的“官”呐!
他们不知道的是,往我祖上三代,甚至十八代,可能都跟各省份的省长、厅长、局长和科长级别的家族,沾不上半毛钱关系。
最难以启齿的是我那个老幺弟弟,居然被叫成了墨总。
我真心佩服我那大字不识半斗的老爹,他能在七十年代末期,就预测到了进入新世纪后的流行叫法,只要是个人都可能是个某总,可谓前卫意识超强。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带着老五墨总到别的老板厂里做工,我都不好意思连名带姓地叫出口,干脆叫了他墨少。
但这样叫,同样给人带来误会,甚至误会得更深。对历史有所了解的人,都以为我们是墨子多少代后孙的一个寞落贵族。
有些闲得发慌的闲人,时常会带着一种嘲弄的口吻,对我们这个被淹没在山沟里的“末代贵族”进行探根问底,急切地想要知道一个贵族没落的前因后果。
最好就像电视剧里演得那样,一个贵族的没落,总会发生过那些风花雪月的桃色艳史。就如我们五个兄弟,最好都是什么小娘、姨娘、测房、偏房、或正房的丫鬟所生。
唉,说起这些被赋予殷切期望,并期望“成龙”的姓名,就特别的血泪。
我老爹根本不知道墨子是谁。他只知道,在我们这个家里,他就是唯一的老子。
他的想法很简单,人丁兴旺的墨家,要改变贫困落后的现状,一定要从一个好的名字开始。
好的名字就是个好的人生目标,也是一种对不负众望追求的动力源。说通俗点吧,老爹纯粹是在赶鸭子上轿的装逼。
他不像“阿财、阿旺”家那般直接嗜钱如命,也不想与“阿猫、阿狗”家的老土为伍。他认为,墨家世代山夫草民的命运,该从我们这代人身上,彻底来个了结。
因此,从我们一出生,他就把我们放在了一个注定对不起姓氏,对不起名字的绝境之上。
他把我们五只丑小鸭,赶上在被烈日暴晒到流油的柏油路,让五双还没长出老茧的稚嫩鸭蹼,粘在滚烫的路面,走不动也飞不起。
当然了,这也不能全怪我家“老子”一个人。
鱼跃龙门、望子成龙,让下一代飞出穷乡僻壤,不仅仅是每代墨家村人的集体愿望,也是普天之下身为父母的共同述求。